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思浩荡 作者 佶野   文案   画过这品类群生,画不出对你千般爱意。   沙雕文案:   许缘竹万万没有想到,为了和自己仰慕已久的画家拉近关系,竟将自己的儿子也赔了进去。   许缘竹:“犬子八岁那年得了场大病,险些没要了命,算命的医生掐指一算说他命里缺水,我这才给他改了名字叫绍清。”   何聿秀冷笑一声:“呵…我看那算命先生漏了一条,您儿子不光缺水,还缺德。”   正经文案:   京城有名的大画家来到宁浦办展,展览不过一天,他“请画托”的事情便传遍整个宁浦,   大画家勃然大怒,想要讨个公道,却和一个名叫许绍清的人结下了梁子。   cp:许绍清x何聿秀 第一章   夜山如伏兽,江馆窗外飘尘,细看是蒙蒙细雨,清晨起薄雾,笼得江馆像裹了层纱,何聿秀一夜辗转难测,待到江馆雄鸡报晓,好不容易合上的眼睛,又强睁开了。   宁浦下了足足一周的雨了,何聿秀自下了火车落脚在这灵丘江馆也有一周了,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天气,大早上揪着领子说身上潮要洗澡,江馆的打杂的伙计挠挠头,说:“爷,这水得现烧,您要不就等一会儿罢。”   何聿秀打了个哈欠,眉头一拧,又哼了一声,“这两天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自己是宁浦车站附近最好的落脚酒馆么,怎么做事慢慢腾腾,连着好几天都是这套说辞,你当我是傻的?”   那伙计点点头道歉,“是是是,是我们不好,这不是前些日子烧水的师傅走了,我们这两日在找师傅嘛?您放心,今天肯定能找到!”   何聿秀头一抬,脸上不虞,“那你方才说叫我等一会儿,合着你们烧水师傅都还没找到呢?”   何聿秀觉得那伙计在诓他,这灵丘江馆虽临着车站,但地方极偏,下了车之后他在车站看到了不少吆喝食宿的伙计,本来华阳画堂的人说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应,结果他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看到华阳画堂的人,稀里糊涂就跟着一个伙计来了这灵丘江馆。到这儿才发现,偌大的店面,竟只有他一个客人。别说什么找不到烧火师傅了,分明是想将他糊弄过去。   打杂的小弟捂了捂嘴,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心里叫苦不迭。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了歉,何聿秀心里堵着气,挥了挥手叫他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打杂的小弟又上来了,手里还拿了份报纸,道:“爷,您订的报纸到了。”   何聿秀瞪他一眼,叫他放在桌子上走了。   屋里湿热,空气里都带着股潮气。   不多时,早饭也上来了,一碗清粥,两碟店里的招牌糕点,一碟小菜,何聿秀摸摸肚子觉得饿了,推开窗叫外头的凉风吹进来一点,心里那股子烦躁好歹才散了散。窗外的天仍旧灰蒙蒙阴沉沉,何聿秀看了一会儿,叹了好大一口气,有些怀念京都的暖阳。   他转身,走到桌前坐下准备吃饭,那报纸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他右手拿起一个瓷勺,搅拌了一下粥,左手掀开掀开一看,一眼便见下头的宁浦牌香皂的广告,因着上头的美人太过扎眼,他几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版面不大的地方,上头的模特是时下宁浦的知名影星陆小蝶,她手里拿着一块儿香皂,穿着合身的旗袍,笑的格外甜美。陆小蝶向来以甜美著称,拍了部电影,因着演技颇佳,可谓是名动宁浦,连刚来无几日的何聿秀都听过她的名目,何聿秀顺着往下看了一眼,竟见上头还标着画家的名字。   “风玉。”   “莫不是杭风玉?”   何聿秀看见那名字嗤笑一声,啧啧两声叹道:“杭风玉竟舍得放下身段去画这种月份牌,亏得上学时还端得一副清高做派。”   他同杭风玉的瓜葛由来已久,杭风玉是他读京都艺专之时入校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当时的室友,两人因着审美喜好相近曾交好过一段时间,何聿秀将他视为挚友,事事都喜欢同他一道。若不是后来因为杭风玉将他苦心绘制的一幅画私藏临摹,偷了他的内容和构思,还擅自当做作业交上,两人兴许能当上许久的朋友。只可惜后来事情暴露,他和杭风玉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把酒言欢了。那时候何聿秀也年少轻狂,夜半将杭风玉约出来打了一顿,两人都鼻青脸肿,在学校里被点名批评,自那时梁子就结下了。   何聿秀记仇得很,眼下看到杭风玉竟去画了广告牌,暗地里不知道将他贬斥了多少回。   一口清粥入口,舒坦熨帖,何聿秀又尝了一口糕点,入口绵软,甜而不腻,倒是挺适合这连绵阴雨的天气。   但当他翻开报纸另一页,脸上稍稍有所缓解的脸色,又板了起来,他本就是不常爱笑的脸,从前他老是说学校的教员总是板着脸实在叫人不舒服,但他不知道,他自己板起脸来,也挺像学校那些教员的。   “知名画家何某…何某……”   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看着报纸,眉头紧皱,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哼了一声,怒道:“胡说八道!”   那报纸上,颇大的一个版面,刊登的却是“京派知名画家来浦办展竟请画托?”   荒唐至极!   何聿秀眉头紧皱,吃饭的兴致是一点都没有了。   宁浦拢共这么几个画堂,这报纸含沙射影讽刺谁呢?   昨天他的画展在华阳画堂刚刚开幕,今天就出了这种新闻,叫他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想?何况,细细析其文字,那里头登的上海知名书画堂恰恰能和展地华阳画堂对上,那姓何的画家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昨个儿他才将将办了开幕式,今天怎么就出了这种新闻?   莫不是自己又得罪了什么人?   可他来宁浦才不过几日,也没怎么出门,怎么平白就得了个“请画托”的帽子。   “笃笃笃”   恰时有人敲门,何聿秀耐着性子开了门,便见是解知文来了。解知文是他儿时顶好的朋友,他来宁浦时总要和他见个面,每次都要痛饮几壶小酒,眼下解知文含着笑进来,他却实在挤不出一个笑脸。   “知文,你来的正好,来来来,你快看看,你看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解知文帽子都未摘,愣了一愣,将那报纸接过来,一看,呆了。   “画托?”   “何生…”   “昨天办展的还有几个姓何的?可不就是说的就是我么。”   解知文愣了愣,紧接着问:“你什么时候请画托了?”   何聿秀拧着眉,表情颇为不爽,“老子几时请过画托?”   解知文了解他的脾性,自是知道以他的傲气,万不会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断,不由得也有些生气,“好歹《宁报》还是宁浦有名的大报,发过几篇我还挺喜欢的时评,怎会出这种含糊讽刺的新闻!”   何聿秀气的不轻,板着个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解知文看了看全文,又看了看撰稿人,“咦”了一声,“许绍清…这写稿子的人好像还是《宁报》的少爷呢。”   何聿秀脚步一顿,“少爷?我管他是少爷是老爷,不行,他们报社在哪儿?我去找他们说理去,我何某人可不能不明不白受这冤枉。”   恰时门又响了,何聿秀大步一迈走到门前,一下便拉开了门,门口站的像是个跑腿的杂役。   “何先生,我是华……”   何聿秀看他装扮,以为是江馆的伙计,大手一挥,“抱歉,我还有事,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罢。”   说罢便绕过他下了楼,解知文忙追出来,“聿秀,哎,你慢些,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何聿秀听了也当做没听到,扬声道:“知文你莫要拦我,今日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江馆门口一侧的路口,停了几辆黄包车,他随手拦了一辆。   “爷,您去哪儿?”   “去《宁报》报社。”   解知文追出江馆来,见他已经坐上人力车走了,不由得摇了摇一边暗叹这小子还知道找个人力车带路,一边又哭笑不得,觉得这摊上的是什么事儿。   约莫有半个小时,报社到了,何聿秀付钱下了车,径直便往报社内走去。   门口的人见状拦住了他,“先生先生…您是?”   何聿秀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报纸,他重新瞅了瞅上头的那名字,念道:“许绍清…你们报社的许绍清呢?叫他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他胡编乱造的什么东西。”   许是何聿秀声音太大,报社内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门口那人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道:“先生,我们报社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的,您怎么称呼,我去楼上报备一下。”   何聿秀冷笑了一声,说:“何聿秀。”   楼上。   雕窗半开,桌上的博山炉徐徐冒着烟,屋内散着一股提神清凉的味道。   许绍清正在翻阅今早的报纸,他接管《宁报》两个月来,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因着对于写作的热爱,稿子都是他亲自过手的,再加上要打理报社内诸多事宜,他这些时日几乎也是不眠不休了。   着人泡了壶茶,他细尝了一口,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西装,直起身来,强打起精神工作。   和父亲许缘竹打理《宁报》时不同,许缘竹是老狐狸了,说话办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在宁浦交际甚广,但他向来看不惯许缘竹那副只知亲疏不知是非的样子,他既然接过来新闻的差事,就要做真正的新闻,求真务实,说真话,办真事。   但说真话不易,这些天他倒是收到了不少投诉,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倒是父亲看见了大发雷霆,直骂他是混账东西。   昨日父亲听闻京派画家何聿秀来宁浦办展,特意叫他安排人去采访取材,还叮嘱他,这位画家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务必要好好安排文章。   许绍清倒也真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不仅亲自带着相机去取了材,稿子还是自己写的。原因倒也无他,只是想些疲累了这么多天,好歹出去散散心。   只是……本是想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却惹了烦心事儿回来。   那日,他才带着相机踏进那画堂的门,便见一个穿着寻常襟褂的男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几幅工笔画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欣赏,然后挨个往上头贴了红纸条。   贴上红纸条便是要购买的意思,这人一下贴了这么多,难不成都有意购买不成?   这何聿秀的画,当真这么好?   许绍清惊于这人出手阔绰,一下竟想要这么多幅。紧接着,其他人也围了上来,那画上的红纸条越来越多,价钱也是越来越高,最后其中一幅画竟能拍得一百多大洋。   许绍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是留学归来的,那会儿西洋正是时兴印象派之流的时候,他从前看不出印象派的好,现在也看不出这几幅工笔画哪里好,倒是讶于这何聿秀在宁浦竟如此受欢迎,画价竟能拍出这个价钱来。   原本采完稿直接回报社便可,但他在采访何聿秀之前上了个厕所,在角落里恰看到一个像是管事的人,在那几个贴了红纸条的男人手里塞了好几块大洋。   饶是许绍清再如何不懂这画展的规矩,也咂摸出了个中意味,不由得皱皱眉。   这一个里应外合,耍的真是好,外面有模有样的观众,暗地里居然是是收了钱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赌场里的里应外合,见过酒馆里的装腔作势。可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办画展还有请画托的,文人们作起假来,比起旁人也是不遑多让。   稀奇。   稀奇极了。   那几个人拿了钱似乎道了谢,从后门偷偷出去了。   许绍清平生最厌恶别人弄虚作假,当即便皱着眉,拿起相机将那一幕拍了下来,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正和几位好友谈笑风生的何聿秀,更是心生厌恶。   一个在京都赫赫有名的画家,竟也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真是虚伪。这种人,不采访也罢。   当天回去他便连夜写了稿子,未曾报备父亲便命人直接发了出去。   因着熬了夜,他的精神头也不算好,一早上打了好几个哈欠。这边才刚打完一个哈欠,便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紧接着听到人喊:“少爷,外头来了一位叫何聿秀的人。”   何聿秀?   许绍清闻声一顿,十分轻微地“呵”了一声,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手里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只漂亮的德产钢笔。那双手骨节分明,黑色的钢笔在他手中看上去都偏小了些。   “少爷…这…要不我将他劝走?”   许绍清顿了顿,紧接着唇形一勾,提起来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冷笑道:“不,叫他进来罢。” 第二章   何聿秀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要说这平白被人泼脏水,他可是头一回。   无冤无仇,无缘无故,他怎么就被人盯上了呢。   木制的地板被他踩得生响,他怀着怒气上了二楼,门也没敲,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许绍清呢,在哪儿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来人好像气势汹汹,许绍清没休息好,头突突地痛,他皱皱眉,也未起身相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正是许某,何先生所来为的什么事?”   何聿秀的目光聚在窗边,窗边的男人仪姿泰然,显然就是那许绍清了。那男人头抬也不抬,手上拿着今早的报纸,兀自扫量着。   何聿秀皱皱眉,走过去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有些不快。   “你便是许绍清么,客人来了瞧也不瞧,这便是你们报社的待客之道?”   许绍清眼睛盯住那只修长的手,顺着抬头往上,面前的人灰色长袍,鼻梁上架着副眼睛,面相看上去很温和,和声音极为不符。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同何聿秀的目光相对,轻笑了一声道:“您也说是待客之道了,俗话说客随主便,您这样大吵大闹想必也不是为了方便小社吧。”   “你…”何聿秀看他一眼,见他眉目清隽,肩阔鼻高,意气风发,生的倒是特别好看,竟像是比自己还小一些的模样。   他稍稍怔愣一会儿,转念想到竟是这么个毛头小子写了这么篇污蔑自己的文章,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管你如何巧舌如簧,我告诉你,不要仗着自己手里有杆子笔就搬弄是非,你自个儿瞅瞅,你写的这叫什么东西!”   他将手里攥的那报纸拍到他面前,指着那报纸问他:“我何时请过画托?你们这么大的报社,不至于为了点儿博出位的新闻黑的白的都往上头写罢。”   许绍清顶着他的怒气丝毫不惧,挺直了背,将手里的报纸放在眼前的桌上,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宁报》创刊二十年有余,自觉扪心无愧,旁的不论,从我手下经手的文章,从未有过胡编乱造的,何先生有没有请过画托,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何必来我这儿大吵大嚷呢。”   何聿秀气得手发抖,“我请画托…我请画托?你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请过画托?”   许绍清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心底的厌恶更甚一份,“何先生,敢做不敢当可不是君子行径,做人要坦荡,作画也是,您的画在京都如何卖好我不过问,宁浦可不惯您那娇贵脾性,若是怕人说,一开始何必做呢?”   这人真是巧舌如簧。   何聿秀强压着怒气,“你如此信誓旦旦,仿若自己亲眼见过我请画托一样,难不成你真亲眼见了那画托同我勾结?若是你连见都未见,又凭什么空口白话污蔑我呢?”   何聿秀指了指那报纸,拿起来又抖了抖,纸张被他抖得哗哗响,随即他松手一扔,报纸落在地上,他冷笑一声:“你也说《宁报》是有年头的老报了,老报的传统原是搬弄是非不成?你这上头写的‘何生为了多谋钱财,竟请了画托来抬价’又可否有证据证明呢?”   许绍清见他认定了死不承认,冷笑一声,“何先生若是问我要证据,我这儿还真有一份。”   何聿秀顿了顿,蹙着眉,定定地看着许绍清。许绍清勾了勾唇,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对门口的人说:“小陈,去把那几张照片拿过来。”   “哎,好嘞。”   暗房里冲洗出来的相片还算清晰,虽然是在角落中拍的,但足以看出画中几人在做什么。许绍清自觉未将这照片放在报上,已经是顾虑着父亲给他留几分薄面了,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找上门的大吵大嚷,倒也是让他开了回眼。   眼下居然还敢找他要证据……   许绍清将手中那只钢笔放下,不紧不慢地看了看自己腕上的表,又抬头看了眼他。何聿秀有双漂亮的眼,单看那眼,是极温润的,黑亮又有光彩,一点儿不像是会弄虚作假的人。可……谁知道呢,这年月,多的是顶着张温顺的脸,做尽了恶心之事的人。   “何先生,若是真的有物证,您又作何解释呢?”   何聿秀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这人是蠢还是坏。   他昂了昂头,“没干就是没干,今儿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捏造证据不成。”   话音甫落。   “聿秀…”   是解知文的声音。   那叫小陈的男孩儿拿了相片上来,后面紧跟着匆匆赶来的解知文,解知文来的莽撞,恰与小陈撞到了一起,小陈“哎哟”一声,手里的相片撒了一地。   “不好意思……”解知文头上带的软毡帽也落在了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帽子,余光一瞥,便看见了那地上的照片,他动作一顿,问:“这是什么?”   何聿秀大步走过,看了看解知文,将那照片捡起来一看,原本尽是怒气的脸上,显出了稍许怔愣。   照片上共四个男人,他看了一眼,不信邪般揉了揉眼睛,整个人顿了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照片上的人,有些不敢相信。   许绍清也站起身,慢悠悠踱到他面前,“何先生,这照片上的人,你可认识?”   何聿秀看着照片上那人,胸中那股子浊气上上下下,憋得脸都红了。   他声音低下来,“这…这是……”   许绍清见他支支吾吾,心里嗤笑一声,“看来何先生是认识了?”   何聿秀张了张嘴,“这…不是…你…”   解知文恰时走了进来,擦了擦头上的汗,问:“聿秀,怎么了,这是什么?”   何聿秀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看许绍清又看看解知文,叹了口气,又大步走出了门。   解知文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便见何聿秀又一声不吭又走了,他摸了摸脑袋,扭头看了眼神色无恙的许绍清,叹了口气忙追出去,“聿秀,聿秀,你去哪儿?”   许绍清皱皱眉,看着这来的莽撞走的也仓促的两人,轻轻摇了摇头。   自他接管《宁报》 以来两月,何聿秀并不是第一个来投诉他的人,却是头一个找上门来同他对质的,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脸面,竟还敢找过来,倒也算是勇气可嘉,换做是他,早早便要羞到地底下去了。   他低下头来喝了口茶,轻叹道:“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门打开着,他轻声道:“小陈,去帮我把门关上,你也出去罢。”   “哎,好嘞爷。”   许绍清站起身,推开窗户往外头看了一眼,便见那何聿秀从报社出去,左右张望了一番,最后往路口走去,何聿秀的身影看上去是有些清癯的,灰色夹袍,一头利落的短发,很直,没有一点弯曲的样子,许绍清见他弓着身上了黄包车,那黄包车夫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像是吆喝了一声,然后便拉起他走了。   他对着窗户站了一会儿,揉了揉酸痛的肩,一转身,却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物件。   一块儿珠花,想该是女人的发饰,但却像是被贴身带着久了,边边角角被磨得平平整整。   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着女人的物件做什么?   他蹙着眉,捡起来,又推开窗户一瞧,便见那黄包车早便没了踪迹。   恰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许绍清看看手里的东西,转身接了电话。   一个低沉但又威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许绍清叹了口气。   “爸……”   许缘竹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板上,他冷哼一声,余光瞥了瞥今早最新的报纸,还未说话便先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你还敢叫我爸,我看再过几天你就要爬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他又咳了两声,怒道:“还不快给我滚回来,你看你写的是什么东西!”   另一处,何聿秀上了黄包车后,又说了个地名,车夫点头应了声便赶往目的地,何聿秀又看看手上的照片,脸色愈发难看。   此次宁浦之行,真是诸多不快,先是来时便下着雨,他带过来的珍藏画稿有两幅不慎被雨浸湿了边角,待到干了之后留下了很明显的水渍。再是他有些洁癖,住宿的旅馆条件极差,洗澡都是问题。   今早又同报社那疯子大吵一架。   他阴着一张脸,暗骂一声,“真是晦气的地方。”   天色阴阴沉沉,才停了没一会儿,又像是要下雨,等他赶到华阳画堂的时候,小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他身上的灰色夹袍上已经落了不少的雨点子,头上也是,稍长的头发一缕一缕,显得有些狼狈。   付了黄包车的钱,他抬头看了看华阳画堂挂的牌匾,抬脚便迈了进去。   “咦,何先生,您怎么这么早便来了。”门口那人显然已经认识他了,一脸讶异地看着他头上身上的雨水,又瞅了瞅外面说:“哟,外头这是下雨了,何先生快快进来,先喝杯热茶。”   何聿秀拂开他的手,有些冷硬道:“程先鹤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人愣了愣,紧接着点了点头,道:“哎,好嘞,我这就进去通知一声。”   “何先生!”未待多时,里头来了人相迎,同样一身夹袍,约莫有四十几岁,鼻梁上架了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先前派了手下的人去何先生住处找您,没想到何先生有事出门,还以为今日见不到您了,没想到您这就来了。”   何聿秀手里还攥着那照片,闻声将那照片砸到了他身上。   “我不来成么?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们竟能干这样的事儿。”   照片落在地上,程先鹤先是一愣,旋即捡起照片一看,堆起笑脸,道:“何先生好生大的火气,这是哪里来的照片?这里头的人,和我们华阳画堂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聿秀瞪着他,“什么关系?《宁报》今早的报纸你可看了吧,这照片正是那报社的许绍清亲手给我的,上头的人就算大家都不认识,你也不可能不认识吧,你看这衣服,这体形,整个华阳画堂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这般打扮么?”   程先鹤闻声稍稍推了推眼镜,抬眼示意了一下门口那人,紧接着,那木门便静悄悄被合上了。   “何先生此言差矣,就算里头这人穿着和我极相似的衣服,怎就能笃定里头那人就一定是我呢?何先生说话可要当心,我们华阳画堂在宁浦不说第一,好歹也策过几场比较出名的展览,王叔明的子侄——王陆屏先生亲自为我们画堂题字,正堂后头还挂着数位画家赠与本堂的画,作为嘉许我们工作的礼物,也不是程某自夸,华阳画堂在宁浦可是有口皆碑,何先生可不能这么污蔑我们。” 第三章   何聿秀皱皱眉,他将那照片从程先鹤手中夺下,看了看里头那人,又看看程先鹤。即便照片中的程先鹤背对着镜头,可那背影同程先鹤至少有七分相似,怎会那么巧,在他华阳画堂的地盘还能有身形背影如此相仿的人不成?   他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这画托,不是你请的?”   程先鹤不答,反道:“《宁报》自许家小少爷打理之后,出过许多滑稽之事,何先生初来乍到不清楚,程某久居宁浦却也是见怪不怪了,何先生何至于为了它如此动怒,与其因一篇不实文章而发怒,倒不如看看其他人的评论文章,要知道,宁浦可不止他《宁报》一份报纸,要是果真因为一篇文章坏了你我之间的情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说罢,他手轻轻一挥,几份报纸被递到了他手里,程先鹤接过来,递给他道:“想必先生听过王陆生先生的名讳吧,王先生可是王陆屏的胞弟,写得一手好文章,在画儿上有着自己的见地,他可鲜少这么夸人,今儿王先生便在这报上写了长文万分赞许何先生的画,一是这王陆生先生着实欣赏您的画,二是我们华阳画堂还同王先生有些关系在。有了王先生为您的画美誉,何先生的画在宁浦也必然不会被小看,只是昨天您未能同王陆生先生见一面,实在是遗憾。”   何聿秀掀开那报纸只看了一眼,便觉面上发热,“绘事一门,能者颇多,妙者甚少。何聿秀之兰竹,乃文与可去后独一,吾辈纵日夜求索,亦难得其神韵……”竟将他和文同作比,这帽子直接给他戴到了天上,实在叫他羞赧。   他看了两行,觉得脑袋有些隐隐发痛,“你以为…”他顿了顿,叹口气,将那报纸还给程先鹤,长叹了一声说:“得得得,我也不看了,你既然不承认那人是你,我也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身要走,程先鹤拦住他道:“何先生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哦…对了,有一事我还未告知何先生呢,昨个儿一天何先生的作品拍了九件,共拍得一千二百银洋,根据咱们事先定好的条款,您六我们四,何先生拢共净得七百八十块银洋呢,恭喜何先生,这才昨个儿头一天,画作便如此受欢迎。”   何聿秀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明白了他话中的意味,前因后果一搭,来龙去脉霎时对上了号儿,他“哦”了一声,冷笑道:“想不到徐先生竟是这么个意思,我算是明白了,原是咱们事先定好的四六的分成程先生竟觉得少了,偏要使些手段多得些。但是,我要申明,我一向不喜欢这些旁门左道,这掺了水分的钱进了我口袋里,我心里也不舒坦。”   程先鹤脸色有些难看,“何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倒成了我们华阳画堂的不是了,要像您所说,您信不信您这画儿连如今这钱的一半都卖不出去。”   何聿秀脸色沉了下去,“那程先生是承认这是你耍的手段了?”   程先鹤哼了一声,“这程某可没有说,倒是何先生,卖画本就是图那点金银,您总是摆这副清高做派叫我很是难做啊。”   何聿秀万没想到这程先鹤不但做了这事死活不承认,还倒是怨起他来了,他着实有些动怒,看了眼那程先鹤,怒道:“行了,看来程先生有意同何某过不去了,罢了罢了,这来路不正的钱我也不稀罕,你要便全拿去,这画展,老子不办了!”   他一摆手,看了程先鹤那张脸竟也觉得生厌,扭头便想走,结果被门口的人团团围住。   “让开!”   何聿秀厉声喝道,只觉自己是瞎了眼,竟被此人此人骗得团团转。   他万万没想到这原先还彬彬有礼的程先鹤,此时会是这样一副做派。   这是他头一次与华阳画堂合作,华阳画堂风评还算不错,此次若不是他们相邀,他万万不会来宁浦。   怪不得从前那些在京都不甚出名,作品也不甚出众的画家从宁浦回去个个都趾高气扬,吹嘘自己的作品拍得多高的价钱,原是有人在里头搞鬼。   眼前那群人丝毫不让,他正准备发怒,身后的程先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何先生果真率直,不过这率直可当不了饭吃,作画好又如何?作画好可不如为人好,前几日请您同报社的朋友吃顿饭来往一番您不愿意,今儿何先生又出尔反尔,原定半月的展今日便提前结束,叫我们好一通忙活还白费功夫,那您出了这门儿,宁浦的各大书画展堂可不敢再和您合作办展了,何先生可要三思。”   何聿秀回头看那程先鹤,满目皆是震惊,片刻之后他冷笑一声:“华阳画堂好大的威风,竟黑白颠倒指责起我来了,万没有想到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作品的,既然华阳画堂看不上何某,何某自也不稀罕和你们合作,下午我便找人来撤展!”   何聿秀犟得很,那股子娘胎里带出来的倔劲儿发于年少,这么些年也没能消泯,到了而立之年还是那股子少年意气,京都有流言传他脾性孤直,不易相处,传的倒也不全是谣。   程先鹤见他一意孤行,冷笑一声,也顾不上脸色,抱着胸看着他,“何生既如此瞧不上我们,我们自也不会腆着脸强留,只是何先生初来乍到便要搞得我们双方这么难看,怕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呸”何聿秀啐了一声,转身伸攘了挡路的人,抬脚便走了出去。   小雨细如丝,华阳画堂附近未有可乘回江馆的人力车,何聿秀兀自在雨中走了很久,走到街尽头的拐角处才发现有空闲的车。   “爷,上哪儿去啊爷?”   何聿秀抿着唇,在檐下有些呆愣地看着某处,眉头拧着,表情十分非常不好看。   “爷…爷?”   恰时檐角的一滴雨滴到了何聿秀脸上,他抹了把脸,轻咳了两声,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去灵丘江馆吧。”   江馆临着灵丘,因此而得名,人力车停在江馆门口的时候,何聿秀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门口四处张望,那人手拿一个黑色带沿儿的软毡帽,神情有些紧张,像是在等人。何聿秀只消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是解知文。   解知文扭头看见他,表情似是松了口气,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迎过来道:“聿秀,你慌慌张张去哪儿了,我怎么寻你都寻不着,你初来乍到,四处走动倒也要记得知会我一声,省的我担心。”   何聿秀看着解知文,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抱歉,害你担心了。”   说罢,他匆匆进屋,解知文也跟着一道去了房间,“怎么了,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何聿秀上了楼,推开门,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雨水,就着屋内的早上洗脸剩下的水洗了把脸,擦了擦,道:“去了华阳画堂。”   他扭头看着解知文,自嘲般笑了笑,“我要是将事情原委说与你听,你恐怕要吓一跳。”   解知文将手中那帽子放在桌上,看了看他,“怎么,是画展的事儿?”   何聿秀为两人倒了杯茶,一杯递给解知文,另一杯自己仰头喝空,有些冷的茶,味道有些涩,他一五一十告诉解知文,解知文愣了,“那你今天下午便去撤展?”   “嗯。”   解知文闻声愕然,顿了顿,道:“可宁浦不比京都,华阳画堂好歹是宁浦数一数二的卖画的地方,而且程先鹤人脉极广,你又初来乍到,正如程先鹤所言,你同华阳画堂撕破了脸,以后在宁浦在别的地方卖画,是很难做的。”   何聿秀拧拧眉,“你知道我脾气,大不了我便回京都,反正我也受不了宁浦这个鬼天气。”   “唉……竟未想过华阳画堂也会做这等事。”   解知文叹了口气,宽慰了他几句,道:“聿秀,你不要意气用事,前些年你四处游历,一走便是三年,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好不容易见了一回,你呆了这么短时间便要走,我可是不许的,我还没带你在宁浦四处逛逛呢。”   何聿秀心里涌出一股子暖意,他看了看解知文,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说:“今早我是想和你好生逛逛宁浦的,没想到被那一通报道毁了心情,我这一趟,来的大概真不是时候。”   解知文沉思片刻,道:“《宁报》今早刊的那篇文章着实出了错,这事儿你没干就是没干,程先鹤做的坏事怎么能全扣在你头上,他在宁浦过得好好的,你灰头土脸回京都还遭了骂名,凭什么?”   何聿秀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万分憋闷,他在屋里踱了几步,一拍桌子,冷哼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是不会走的,宁浦又不是他程先鹤的地盘,我还就不信了,整个宁浦都惯他那个华阳画堂的风气不成。"   解知文笑了笑,抿了口茶,被茶水的滋味搞得皱了皱眉,旋即又松开,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何聿秀。”   ……   此时许绍清透过黑皮洋车的车窗,看了看自家紧闭的铁门,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无可奈何。   进去必定又是一番责骂。   许缘竹待妹妹许长宁和他,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许长宁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许家的掌上明珠,哭一哭许缘竹都要捂着胸口心疼的不得了。而他许绍清小时候,陪伴他度过整个童年的,是许缘竹和他那根漂亮的檀木拐杖。饶是如今许缘竹见他年岁大了些收敛了许多,每次见他总还是那副严肃模样。   门房的人过来开了门,大门敞开,他看到了里头那座寂静的别墅,门口那片竹子晃眼儿的绿,几乎掩住了台阶。   还未走到台阶前王福紧着过来传声了。   "少爷,老爷在二楼书房等着你呢。"   许家共有五个书房,许缘竹平生爱好有三,藏书、痴画、贪色。他养书倒是比养人还要金贵,每本书都妥善安放,爱护有加,他则享受不了这种待遇,每日日面对的,是许缘竹板起来的脸。   许绍清进了屋叹了口气,直接走向二楼。   “咚咚咚”   “爸。”   “进来。”   推开书房的门,果不其然看见了许缘竹卧在书房的躺椅上,烟气袅袅徐徐飘在空中,细看便见躺椅一侧半蹲着一个容貌颇佳的女人,正伸着手帮许缘竹点烟。见他进来,冲着他微微一笑,叫了声:“少爷。”   许绍清皱皱眉,没有理她,转而对着许缘竹说:“爸,医生说你肺病不能抽烟。”   “咳…咳咳…”许缘竹重重地咳了两声,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自己都管不好,倒还管起我来了。”   他从那躺椅上下来,从书桌上拿起那张报纸,扔在了他身上,“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   女人见状,忙过去帮许缘竹抚背,“老爷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许缘竹抓了抓那女人的手,旋即又松开,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芝凝,你先出去吧,我和这小子说会儿话。”   被唤作芝凝的女人应了声,稍带同情地看了眼许绍清,最后冲着许缘竹说了句:“都是一家子人,老爷你也别太生气。”   许缘竹极轻地应了声,眼神看向许绍清。芝凝叹了口气,合上门出去了。   伴随着门被关上的“咔哒”声,许缘竹的檀木拐棍也重重地敲在了地上。 第四章   这间书房是许缘竹长待的,每逢来了重要客人他都要向别人介绍一下他的书房,他喜欢在书房画画,于是这里摆了一张稍大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笔架,悬空挂着许多毛笔,角落里放着好几刀宣纸,墙上挂着这些年他收藏的名家画作。   书房柜子上有许多的书,大都是明清古籍善本,许缘竹下了很大的工夫从各个途径买入,线装的包背装的都有,堆得书房里满满当当,有些损坏严重的书籍被用玻璃层隔开,放在不易碰到的地方以免再受到损害。   这书房的书画许缘竹平时宝贝得紧,这回竟在书房里抽起烟来了,许绍清自打进屋便知道这回又免不了是一顿责骂,倒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书桌上还有几张未就的小稿,许绍清只消看一眼,便知他今天又在画画儿了,说来倒也奇怪,许缘竹年轻时没有这画画的嗜好,到了年岁大一点儿,两鬓斑白,忽然又开始提笔作画了,说是为了修身养性,也不知这说辞是为了糊弄别人还是为了糊弄自己。   许缘竹烟也不吸了,只抖着拐杖敲了敲那地上的报纸,眉间挤出两道深纹,怒道:“许绍清,我才将《宁报》交给你不到两月,你数一数,你给我捅了多少篓子,啊?我一大把年纪,还得给你擦屁股,给你善后,你嫌不嫌丢人?”   许绍清捏起一支毛笔在手上玩儿着,漫不经心道:“我不觉得我哪里有错。”   “你!”   许缘竹看着他,火气直接从胸膛蹿了上来,直燎得他脖子都红了,“你没错?你竟还觉得你没错,上上周你在报上为码头一个被打的工人抱不平,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上周你刊的稿子竟指责起锦丰银行来了,说什么他们银行放贷利息太高,应该下调利率,给普通人留个活路,你知不知道你这文章一发搞得你秦叔叔冲我发了好大的火?还有今天,何聿秀是什么人?天才!百年难出的天才!五年前我去京都,他的画就已经有价无市,一画难求了,你竟在报上说他请画托?他是什么人啊,至于请画托么?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可能吗?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你老子护着你,你什么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劈头盖脸就是几句怒骂,许绍清也隐隐动怒,他放下手中的笔,冷哼了一声:“我自以为是?码头工人被冤打是真,锦丰银行放贷利息太高是真,何聿秀请画托也是真?什么时候说些真话反倒是自以为是了,难不成要我像您一样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每天写些溜须拍马的文章迎合别人才算是正路吗?不好意思,这我还真不如您,我写的每个字凭的都是自己的良心。”   许缘竹气笑了,“真?什么是真,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真么?我看你连你自己是谁都没有搞清楚!若不是你姓许,你以为你所谓的那些凭良心写的文章有几个人会看?许绍清我告诉你,《宁报》的文章,端的必然是老规矩,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想改?想都别想!”他重重拍了下桌子,紧接着背过身不愿再看他。   许绍清面色一沉,他竭力压下去自己的怒火。   “许缘竹。”   许缘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这混账东西,居然直呼自己名讳。   “你……”许缘竹敲了下拐杖,气得吹胡子瞪眼。   许绍清颇为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道:“许缘竹,儿时你告诉我《宁报》的宁取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宁,现在呢?本固邦宁…本固邦宁,呵…我看这个‘宁’是息事宁人的宁吧。”   闻此,许缘竹脸色颇为难看,“许绍清!”   “你…咳咳…”他重咳了几声,脸和脖子染上了一层不健康的红晕。   “我…我许缘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宁报》交给你!”许缘竹抬起拐杖,眼看就要打在许绍清身上,许绍清一抬手,稳稳地抓住,冷笑一声:“是,儿子不孝,没能对您言听计从,您大可再要一个儿子,这不是有芝姨么,她生的儿子您绝对满意。”   “混账东西!”许缘竹怒极,随手从桌子摸了个东西砸了过去。黑色的物件打中了许绍清的肩膀,他闷哼一声,捂着肩膀往后退了几步。许缘竹楞了一下,这才发现那是块儿砚台,他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还未待他说出口,许绍清便看他一眼,捡起了那块砚台,有些讥讽地笑了笑,将那块儿砚台放在了桌子上。   “放心,你的宝贵砚台没有坏。”   他不是这个意思。   许缘竹看着儿子的背影,颓然地坐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颇为疲倦。   这边许绍清阴着脸从书房出来,正遇见准备送水进去的徐芝凝,两人四目相对,许绍清只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眼神,芝凝欲言又止,正准备出声安慰他,被许绍清出声噎了回去,“别多嘴,这是我们许家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说罢,他侧过身便走了过去。   身后的芝凝脸色一瞬变得有些发白,愣了许久才推开门进了屋。   书房的门敞开着,许绍清听见里面传来了许缘竹放柔了的声音。   “芝凝,你来了。”   相较于之前对他的厉声呵斥,许缘竹对待徐芝凝这个来了不到三年的护工,倒是温柔地像是对待情人一样。   想起“情人”这个词,许绍清着实被自己恶心到了。他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脚步往前迈了一步,最后摇了摇头,又收回去,继而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老爷,您又朝少爷发火了。”   许缘竹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小子太不听话了。”   徐芝凝为他倒了杯热茶,劝道:“少爷年纪大了,怎么可能凡事皆由着您的性子来,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您光打他骂他也是没用的,不如和他好好说说话,他兴许还能听下去。”   许缘竹哼了一声,“有用吗?那小子自从他娘死后听过谁的话。”   徐芝凝无奈地叹了口气,“老爷…”   许绍清回房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这个家,他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等他拎着箱子下楼的时候,正好撞上了许缘竹,许缘竹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要走?”   许绍清没说话,只兀自走着。   许缘竹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走了就别回来!”   许绍清懒得理他,拎着东西就下楼了。   许长宁这个时间还没回来,她最近总爱和她那几个小姐妹一块儿出去玩儿,倒也一天天的不见人影。   谁料许绍清这边刚想到许长宁,门口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女声传来,“哎哟,累死了…”   许长宁今天穿了一身嫩黄色的废领大襟纺绸袄裙,裙边和袖边分别缀一圈花纹,穿了一双稍稍带点跟儿的鞋子,胳膊上还挎了一个小包,耳侧的头发用一个珍珠发夹别住,显得俏皮又可爱。许绍清抬头一看,笑道:“你这是出门相亲去了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许长宁脸一红,轻轻跺了跺脚,眼见许缘竹也下来了,扭头看了眼许缘竹告状:“爸,你看看哥!”   许缘竹于是瞪了许绍清一眼,“说什么呢,宁宁今年才多大。”   许绍清叹一口气,识趣地不再接话。   许长宁眼睛在他俩之间来回打转,再一看许绍清手里提着的箱子,稍一思索便知道这俩人又吵架了。她热络地走过去挎住许绍清的胳膊,“哎哟,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嘛,好饿好饿,哥你吃饭了吗?陪我吃个饭吧。”   许绍清竟没想过这小丫头劲儿还挺大,眼看自己就要走到门口,硬生生又把他拐到了餐厅。   “宁宁…”他叹了口气,只好又在许家吃了个饭。   “宁宁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不是说去紫婧家玩儿了,去去就回么?”许缘竹看也不看许绍清,扭头问许长宁。   “哦…原本是说去去就回的,结果今天紫婧告诉我一件大消息,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她快要结婚了。”   许缘竹动筷的手停了停,问:“结婚?”   “对啊,我听了也吓死了,说对方是瑞祥珠宝公司的公子,她爸爸给她定的。”   许长宁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郁郁,道:“紫婧好像不太想嫁给他,说那人风流成性,年岁足足比她大了十岁。”   许绍清知她是找话题有意活跃气氛,但闻声也忍不住愣了一愣,他是见过紫婧那姑娘的,个子小小的,说话细声细气,感觉还是个小丫头,没想到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了。   许缘竹打断了她的话,“别胡说,你秦叔叔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还能苦了自己女儿不成?”   “可…”   “别可是了,快吃饭吧,饭都凉了。”许绍清抬头看了许长宁一眼,便见她果然朝自己瞪了一眼。吃过午饭后,许绍清又提起箱子准备走了,许长宁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你们怎么回事儿啊,你要搬出去住?”   “嗯。”   “真的假的,你和爸又吵架了?”   许绍清脚步顿了顿,“你别管这些事儿了,在家好好读书就行。”   许长宁闻声眼圈就红了,“怎么这样嘛,你俩吵架我怎么能不管,你搬出去又没有人照顾你,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许绍清不用看就知道她又哭鼻子了,他捏了捏眉心,递给她一张手帕,“别哭了,我就是想出去静静,不会有事的。”   “真的?”   再三保证了自己不会出事之后,许长宁才放他离开。   他在宁浦待了多年,倒是熟悉得很,很快便找了处公寓住,拎着箱子进去的时候,有股子潮气钻进了他鼻子里,令他想起了独在异国读书的日子。   房东请了人来打扫,暗金色的窗帘一下子被拉开,外面的光透进来,天气仍然是阴沉沉的,许绍清觉得有些冷,买了酒喝,好歹驱走了些寒意。他松了松领结,颓然倒在沙发上。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他,他伸手摸了摸,掏出来那块儿珠花。   “何聿秀…”   他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又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突然生出了一个十分怪异的想法。   万一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呢?   没一会儿,他又摇摇头,在心里否定了自己。不可能的,他父亲对何聿秀也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他亲眼所见,还有照片为证,难不成还能有假不成?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个收藏和留言orz 第五章   下午,何聿秀派人去撤展,拢共五十余件作品,全是他这么些年珍藏的,有花卉小品,有大幅山水,每一幅都是他的心血。解知文下午还有课,先回学校了,唯恐他找不到人,临走前联络了几个腿脚利索的大小伙子帮他搬运东西。何聿秀平时惯是喜欢中午睡上半个时辰,眼下也没心情睡觉了,吃完饭领着人便去了华阳画堂。   约莫一个时辰,这些画儿全部从墙上取了下来,何聿秀眼见着那些画被拆下,心里说不出的堵得慌。程先鹤就站在一旁,眼神阴鸷,倒像是透露出那么丝商人重利的意味了,何聿秀临走前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扭头正好对上了程先鹤那双眼睛,他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讥讽道:“承蒙程先生照顾了,早在京都便听过华阳画堂门槛高,寻常画家在这儿办不了展,如今我也是亲眼见识过了,希望日后华阳画堂的人踏着这钱堆起来的门槛,可不要被绊到。”   “你…”程先鹤显然有些动怒。   何聿秀未听他说话,着人将那些作品放到木箱子里妥帖放好。便听后头的程先鹤扬声道:“何先生在京都神气得很,但是到了宁浦,您说话可得注意,这儿毕竟还是我们的地盘,您还是小心为妙,话多得罪人。”   何聿秀气极反笑:“何某的事儿便不劳您操心了,您还是小心点自己吧。”   街上的行人路过此处张望着,不知道这地儿发生了什么事,程先鹤心里也窝火,说完之后,将那门口贴的宣传单一下子撕下,冷哼了一声,扭头进屋了。   何聿秀见状摇了摇头,指节捏的泛白,抬了抬手又放下,暗骂一声:“混账…”   帮工们正将那些箱子往车上搬,一辆马车勉强放下了所有的画,但已经坐不下人了,何聿秀只能再雇一辆人力车将自己再拉回灵丘江馆。   一想想这么几个箱子放在江馆那个逼仄的小房间中,他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不行,一定得找个房子住,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画画了和洗澡了。   正想着,人力车过来了。   “爷…您去哪儿?”   何聿秀张了张嘴,“去…”   “何先生!”   话还没说完,猛然听到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何聿秀愣了愣,一回头,看见身后停了一辆小洋车。   车门还开着,左侧靠近华阳画堂门口的方向,站着一个年纪看上去不小的男人,像是刚刚从车上下来,那男人个子不高,拄着一根拐杖,两鬓斑白,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被打理的十分整洁的胡子,他穿着妥帖的长袍,看上去颇有些气质。   何聿秀看了看他,问:“您是?”   许缘竹步伐匆匆,急忙迎上来,满脸笑容,眼角好几道皱纹挤成了一条线,“何先生,久仰久仰,我慕名前来看您的画展,没想到还没进门就看见您了。”   何聿秀无奈地笑了笑,“多谢赏光,不过您来的不巧,我这画展…停了。”   许缘竹脸上的笑僵住了,“停了?”   何聿秀不想和他聊太多,他此时已经有些累了,抱歉地冲着许缘竹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临时做的决定,这画展因为一些事情暂时搁置了,今天您恐怕是见不着了,还是请回吧。”   说罢,他转身便想走。   才走了没两步,便听到那人喊道:“何先生留步。”   何聿秀脚步一顿,回头一看,便见许缘竹走近了两步,笑道:“何先生大抵已经记不清了,五年前我去京都在芳榭亭同您有过一面之缘,那一面令许某印象颇深,一直想借机同您讨教一下画画上的事,如今您来了宁浦,倒也是缘分,既然如此,何先生可否赏脸去许某家中一坐,也可让许某尽尽地主之谊。”   听到“芳榭亭”三字,何聿秀看了看许缘竹,神色有些讶异,五年前他的作品的确在芳榭亭有过展出,不过那次展览是画家群展,并不是他的个人展览,那时他才二十有五,没想到这人居然当时也在场。   “那场展览展出了七天,我只在那儿呆了一天,您那日也在那儿么?”   许缘竹笑眯眯点了点头,“正是。”   说心中没有一丝感动是假的,五年前的一面之缘,如今特意来看他的展,这人必定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画儿,“那可真是缘分了。”   “是啊,可不是嘛。一直想找机会去京都同您见上一面,没想到何先生这就来了宁浦,不过何先生,我是听闻这次展览展出半月,才未在开幕当天来,唯恐人一多失了观画的心情,怎么您这就撤展了?”   何聿秀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华阳画堂,说:“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水土不服?”   天上又下了细密的雨,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下雨了,感谢老先生对何某的抬爱,我得赶着回去了。”   “等一下!”许缘竹叫住了他,“要是何先生不嫌弃,我可以送何先生回去,我有车,还稍微快一些。”   何聿秀愣了下,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车上了。   “先生,您住在哪儿?”开车的师傅问道。   何聿秀坐在后排,轻声道:“麻烦了,灵丘江馆。”   许缘竹笑眯眯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何先生不仅画的好,生的也很是英俊呢,和五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年岁毕竟是长了。”何聿秀有些脸热,饶是这些年被人夸奖过无数回,但每次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寻常人都会客气客气寒暄几句,他何聿秀在人际交往这方面着实差得很,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只有解知文这么一个知心朋友,车内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还是许缘竹见惯了这种场面,十分热络的重新又与他攀谈起来,问他什么时候到的宁浦,在宁浦呆的怎么样,喜不喜欢宁浦的食物之类的。   他问一句何聿秀答一句,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灵丘江馆。   黑色的小轿车停在灵丘江馆前面,许缘竹看着这有些破败的招牌,有些讶异,“何先生住在这里?”   何聿秀点了点头,同许缘竹道了谢,便下了车。   此时雨势渐小,许缘竹眼睛从那江馆的牌匾移到何聿秀的身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悯。   他笑眯眯地说:“何先生不必如此客气,何先生若是在宁浦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改日许某邀何先生来家中做客,何先生可一定要赏光。”   何聿秀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这刚送了自己回来的三分薄面总还是不忍心拂了它去,稍一迟疑便也应下了。   同许缘竹讲话耽搁了一会儿,回到屋他有些累了,坐着休息了会儿。   他脱了衣服,惯常地想要从口袋里掏出那物件,却没摸到什么,他顿了顿,想是自己洗脸的时候落在了什么地方,于是翻遍了全屋,结果还是没有。   他披上衣服下去,“小二,有没有看见一个珠花。”   “啊?没有啊?”   “快,帮我找找。”   结果翻遍了整个江馆,也没有看到它。   何聿秀有些着急,“跟着我去外头找找?”   “先生,那是什么贵重东西吗?”   何聿秀咬了咬唇,“是,很贵重。”   两个伙计忙不迭随着他出去找,何聿秀将今日走的路上全都找了个遍儿,却没有找到那块儿珠花。   “许是被人捡了吧,这可难找了。”   两个伙计也挺累,何聿秀便叫他们先回去了。想着会不会被人捡了卖到当铺,他又循着那当铺问了一遍,结果仍然没有找到。   难道真的找不到了?何聿秀不无失望地想。   他在夜风里站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垂头丧脑回了江馆。   没想到回去之后反倒更加烦躁,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已经被箱子堆得满满的,何聿秀有些头痛,左看右看,觉得这屋子逼仄的很,身上出了不少汗,黏糊糊的,他实在想洗个澡。   唤来江馆打杂的伙计,询问了一番,看着对方支支吾吾的模样,知道今天大抵又洗不成了,他哀叹一声,也无力同那小子争辩,只摆摆手放他下去了。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住了,起身披上衣服傍晚去了解知文家,同对方商议着在哪里租个房子才好。   解知文略一思索,道:“你要是短住,可以住在我这里,正好我家还有一处空闲的厢房,可以收拾出来。”   何聿秀摇了摇头,道:“你同父母同住,我来不太方便,况且我可能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一直叨扰你也不太好,不如还是租个房子,我自己住也自在。”   解知文笑了笑,“倒也是,那我们出去看看吧,正好我知道几个地方好像正在出租。”   两人商议好明日去看房,何聿秀同解知文的父母打了个照面儿,倒也没多说话便走了。   解知文是近些年迁到此处来的,因着工作上的变动,他从京都被调到了宁浦的学校教国文,想着二老年事已高,便带着二老一块儿来了。解知文的父母何聿秀是认识的,儿时他们是隔一条街的邻居,那时何聿秀住在叔父家中,哥哥姐姐都大他许多,解知文恰与他同岁,又在一个学堂,便就这么认识了。但解知文的父母如今好像不太喜欢他,何聿秀虽然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但也察觉到了解知文的父母对自己不冷不热,他想不通原因,也不愿过多同他们打交道。想着毕竟他是同解知文做朋友,又不是同他父母做朋友,也便不在意了。   夜里又淅淅沥沥下了场雨,一觉醒来, 天有些放晴了,难得的晴天,但是同屋内中那股子未褪去的潮湿掺在一块儿,显得尤为闷热,何聿秀清早起来,惯常似的推开窗透透气,多年养成的习惯叫他起的格外早,清晨外头的露气还未散,颇有些烟雾蒙蒙的感觉,江馆院子里栽了几株竹子,被雨浸的透亮。起来他画了点儿小画儿,心情倒也不错。   因着昨日和知文约好了今日去看房,他心里记挂着能早日洗澡,画完画儿之后倒也十分利索地出门了。谁料和解知文看了几个地方,他都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两人从清晨走到正午,都有些疲乏了,坐在一个茶馆外头支的棚子里休息,何聿秀左看右看,被一个小巷吸引了目光,那巷口墙上竟贴了一张大大的香皂广告牌,牌上自是那名动宁浦的美人陆晓蝶,何聿秀有些好奇地指了指那儿问解知文:“知文,那陆小蝶真的长成这样么?” 第六章   解知文笑了笑,“怎么,你什么时候对明星感兴趣了,有空可以去舞厅看看,兴许还能赶上陆小蝶唱歌,从前陆晓蝶惯是喜欢在大世界唱歌的,只是现在出了名,唱的少了,不过从前她可是大世界顶好的牌面。”   何聿秀笑了声,“得,改明儿咱俩一块去。”   解知文讶异地看着他,“怎么,你还真有这兴致?”   “难道你对美人唱歌不感兴趣?”   解知文眉目含笑,他生来一幅笑脸,讲话也温吞,谁看了都要夸他一句脾气好,见到何聿秀这般说话,也只是无奈地看了眼他,“你就莫要取笑我了,我最近都要被父母逼着去相亲了,要让他们知道我去那等声色之地听人唱歌也不去相亲,怕又会说教一番了。”   “相亲?”何聿秀闻声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紧接着捂着嘴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知文,你生的如此俊秀,脾气又好,二老急什么,怕你找不到夫人?”   解知文看他一眼,“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说来你我今年都是而立之年了,他们大抵是看不下去我一个人生活,有些急了。我可真是羡慕你,常年在外游山玩水,都没有人催你成亲。”   何聿秀笑了声,“这有什么羡慕的,我还羡慕你…”   余下几个字被他吞进了喉,他佯装不在意般往那巷弄里看了一眼,咳了两声说:“去里面看看吧,指不定能看到有出租的房子呢。”   解知文定定地看着他 ,也没有多问,只是点头说了声,“好。”   巷子窄,路上铺了石板,仍显得有些坑洼,何聿秀才走了没几步,便被一户人家门前那一大片竹子吸引了去,走近一看,竹子是从石板路的缝隙中生出来的,门前还摆了些盆花,因着下雨的原因,无力地耷拉着。何聿秀往旁边看了一眼,石头做的门框,乌漆实心木头的门半掩着。这户住宅门前竟真贴了出租的告示,他眼前一亮,往里瞅了一眼,却见里面像是有人住一样,大门敞开。入目可及的是个小天井,再往后是敞开的堂屋门,整个院子里铺了青色的石板,雨水顺着屋檐的四神瓦当有一下没一下地滴着,不少低洼的地方积了一些水。   他有些好奇,正准备进去,却见从里头出来一个婆婆,穿着一身灰色的袄裙,银白相加的头发用一个簪子松松垮垮地扎着。见他二人模样陌生,她上下打量了番,“你们…”   何聿秀指指她门口贴的告示,问:“是你这儿出售吗,能进去看看吗?”   那婆婆恍然大悟,连忙将他们请进去。   的确是处很幽静的院子,檐边滴着水,打湿了一小块儿他的布面鞋子,院子里也栽了竹子,绿的惹眼,他在院子里踱了两圈,伸手去抖那竹叶上的雨水,惹了一袖的湿。   解知文笑他:“你还是小孩子么。”   何聿秀瞪他一眼。   那婆婆倒也热络,“我们这处院子,干净的很,我天天打扫,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我种的,二位去里面看看?”   何聿秀点了点头,随着那婆婆去屋里看了看。采光不错,也没有异味,敞亮的很。   何聿秀很满意。   “我跟二位说实话吧,这房子我本是不愿意卖出去的,要不是小女儿嫁去江西染了恶疾急需用钱,这房子我绝不会叫别人住,这样,您二位看看要是喜欢,我就便宜些给你们。”   说着说着,那婆婆眼底便泛了泪。   何聿秀一听这话,摇了摇头,“婆婆,该多少就是多少,您这房子我还挺喜欢的,您开个价吧。”   “这…”那婆婆思索了下,擦了擦泪说:“您要是租的话,一个月给我五十银元,要是…有意想买,那就一千银洋,我这房子就交给您了。”   何聿秀心里一动,他原本只想租些日子,可这房子他满意得很,而且听起来直接买断好像更合算些,他一下子生了买下它的念头。   但是,一千银洋…   何聿秀这趟展览,不仅没能赚上几个钱,还赔了华阳画堂不少,按理说他这么些年该攒下一些积蓄了,可他四处游历,花钱如流水,根本没攒下几个钱。眼下让他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他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又不好再和这急需用钱的婆婆讲价。   他面露难色,没想到在这儿宁浦连处院子都买不起。   解知文看了眼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够我这里还有。”   何聿秀抬头看了眼解知文,解知文一向对他知根知底,眼下不用他说出来,他竟也知道自己手头有难处。   “知文…”   解知文笑了笑,“没事儿。”   到底还是借了解知文的钱才将房钱付清,待到付清后,解知文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婆婆,你把那房契拿过来,我们交接一下吧。”   婆婆顿了一下,“哎呀”一声,“差点儿把这事儿忘了。”   她笑了笑,“老婆子不识字,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敢随便放着,藏在孩子他叔那儿了,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改明儿我就叫他给你们送过来。”   何聿秀点了点头,问:“那我现在能搬进来住吗?”   “当然可以。”   何聿秀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他看了看解知文,笑道:“这下有地方住了。”   解知文眼睛扫了一眼那满心欢喜地收了钱上了楼的婆婆,蹙了蹙眉,旋即又松开,他看了眼何聿秀,笑了笑,“是啊,旅馆太小了, 你画画都没有地方,眼下有了这处院子,好歹是能画画也落个清净。”   何聿秀兴高采烈地把他的东西从灵丘江馆搬到了他的新居,心里想着他那些画终于能从箱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心情无比舒适。   等到了夜里,他邀解知文喝酒,解知文笑了笑,“是,乔迁之喜,是得庆祝一下,你在这儿买了这处房子,可一定要常来住,这里离我家倒是不远,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   两人晚上寻了处酒楼,喝到酩酊,平日里何聿秀是很少醉酒的,只是最近这些个幺蛾子事儿,叫他心里烦闷得紧。他是顶着颊边两片酡红,被解知文搀着回了家的,回家后也不睡,非要磨墨展纸画幅画,结果画没画成,滚了一身的墨,倒也看不出平日里那副洁癖的样子了。   解知文也醉的不省人事,次日头昏脑涨地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今日还有课,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也顾不上同何聿秀知会一声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便去了学校。   何聿秀自是不知道解知文是何时走的,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才发现自己竟在地上睡了一夜。他起来左看右看发现解知文已经走了,于是沐浴洗漱,又换了身衣服,才终于算是清醒了些。   外头的雨停了,天上有了那么一丝丝放晴的迹象,外头有卖报的孩子走街串巷地吆喝,何聿秀出门吃饭,刚走出门便听到了报童的声音,他脚步一顿,拦住买了一份,并让那孩子每天都往这儿送一份。   又是《宁报》。   何聿秀盯着那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名字。   “笃笃笃”   用过早饭之后,何聿秀回到住处,正准备趁着心情还算不错画点画儿,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他抬头看了看书房挂起来的大摆钟,此时正走到十点多一刻,想着是不是知文来了。   结果打开门,是个陌生人。   门口那人穿着一身西装,带着一顶帽子,见他开了门,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个笑容,“想必您就是何聿秀何先生了。”   何聿秀有些怔愣,“你是?”   那人伸出手,“久仰久仰,我是奉了黄老板之托来向您求画的,早就听说何先生画得一手好画,黄老板可是仰慕您很久了呢。”   何聿秀看了眼他的手,并没有想要回握的意思。   “黄老板?”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并未见什么老板派头的人。   那人呵呵一笑,道:“我们老板有事抽不开身,托我来求画,先生莫怪。”   “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何聿秀看着他,眼里颇有些警觉。   “这个,稍加调查,没什么难处的。”那人见他没有握手的意思,表情有些尴尬,只好收回手。转瞬又挂上了笑脸,“何先生切勿见怪,不是有意叨扰,我们真的是带了诚意来的。”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脚步声从巷口传过来,几个人抬着几个箱子过来了。   那人眯了眯眼,看向何聿秀,指着那箱子说:“何先生,宁浦本地的瓜果特产,黄老板命人特意给您送来,以尽地主之谊,这是黄老板特意吩咐的,还有……”   他抬了抬手,一个小箱子递到了他手上,“这满满一盒子的黄鱼,也是特意为您准备的,只要您愿意,为我们黄老板画一幅画,这些…”   “多谢抬爱,只是何某近日诸事繁杂,无暇卖画。”   那人的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如同凝固了一般。   “你…”   “先生可还有事?没事,我便要歇息了。”   黄二眯了眯眼,他今天来便是抱了成事的心来的,眼下这何聿秀三两句话想打发他走,是没那么简单的。   “你可知我们黄老板,是何等人物?”   何聿秀嗤笑一声,“我不管你们黄老板是何等人物,现在我要歇息了。”   说罢,他摆出了一幅送客的姿态,作势要关门。   黄二一伸手,按住门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要不识抬举,今儿我还就要一个答案了,你画还是不画?”   何聿秀愣了愣,笑了下,“先生好一个变脸的功夫,不知是哪里练的?”   那黄二闻声嗤笑了声:“何先生,不是我说,我们兄弟这是给您面子,才好声好气跟您说话,要是换了旁人…”   何聿秀抱着胸瞧他,“换了旁人又怎么样?”   黄二冷笑一声,“换了旁人,怕是现在已经站不住了,您识相点儿就画,少不了您的好处,不识相…别怪我们哥几个不客气了。”   何聿秀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见了这横的,他能比对方更横。眼下听了这话,那股子倔劲儿上来了,别说是画画了,话都不愿意多跟此人说一句,他冷哼一声:“得,何某万没有想到你们这黄老板竟是这般瞧得上我,倒是也让何某见识见识,你们是怎么不客气的?”   “你这人还真是…”   那黄二逼近了几分,正准备有所动作,他身后一个人拽了拽他,“二哥!”   黄二回过头,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人看了眼何聿秀,又低声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便见那黄二环视了下四周。   兴许是他们说话声音大了,不少人探头探耳在旁边看热闹,这逼仄的小巷竟一时显得格外热闹。   黄二显然没准备把这事儿闹大,只冷哼了声,看了眼那何聿秀,说:“哼…我们走。”   何聿秀抱着胸见那黄二领着一伙人走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冷笑了一声。他惯是烦这些富商们仗着自己有些钱就居高临下的态度,他卖画从来靠眼缘,若是投缘的观者,白送也都是有的,眼下他虽然手头紧了些,可像这般嘴上说的有多喜欢自己的画,却只是命人带着钱来威逼利诱,自己连面都不露的,想必也没有多喜欢画儿,他也自不用浪费笔墨在这上头。   打发走了那求画的人,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看今日天气不错,携着纸笔便去了灵丘写生,一写便到了日暮。江南的山与北方的山就是不一样,灵秀而空濛,何聿秀在灵丘山腰处的望风亭里坐了一天,头一回发觉宁浦竟也有这么美的地方。   他此时绝不会料到,他这处刚置办的房子,甫才入住,便招来了这么多客人,这边刚打发走了一个,到了次日,又有人来拜访。 第七章   “易元吉真迹?”何聿秀讶异地睁大眼。   堂屋里坐着的,是王陆屏家中的管事,此时手里拿着一份请柬,正准备递到何聿秀手里。   王陆屏是宁浦知名的画家,在宁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派了人来请他去参加一场书画雅集,重头戏竟是他近日收的一幅易元吉的画儿。   何聿秀半信半疑,接过那请柬一看,心下有些好奇。   “王先生当真收了一幅易元吉真迹?”   王府的管事点了点头,“可不是,我们老爷平日也爱画禽鸟,对古今的禽鸟畜兽名家也是研究颇深,这幅画收的格外波折,辗转几地,可废了我们老爷不少功夫,因此老爷也很高兴,决定三日后在府中设宴,一来交流技艺,二来可以联络感情。这不是听说何先生也来宁浦了,老爷特别希望能与您见一面,希望您到时可一定要来啊。”   何聿秀倒真的有些兴趣,他只在叔父的朋友家见过明人仿易元吉笔法作的画,可真迹他却是真的未曾见过。倒是不曾想,在这宁浦,竟也有机会见到易元吉的真迹。   北宋的画家,赵昌花卉第一,易元吉的翎毛画也是古今无二。传他原学花卉,后偶见赵昌的画,大为惊讶,耻居赵昌第二,于是改画翎毛,没想到成了猿猴画第一人。   倒也是个传奇人物。   三日之后,何聿秀真的赴约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以为这是一场稀松雅集,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刚走到门前,何聿秀就看到门口竟堵了一群的人,有带着相机的,也有寻常百姓,这叫他大吃一惊。待到被迎进府,才发现这和他想象中的书画雅集不太一样。   难道,这是各地有各地的规矩不成?   他皱了皱眉,正想着想着,一个人擦着他的肩膀过去。   “哎,让一让,让一让。”   他回头一看,“程先鹤?”   程先鹤仍然带着他那副眼镜,颇有些正人君子的味道,只是一开口说话,便叫何聿秀忍不住皱眉。   “哟,这不是何先生吗?看来近日您过得挺好啊。”   话中夹了几丝讥讽,听上去怪腔怪调的,何聿秀如今看见这程先鹤便觉厌烦,话都不愿意同他说一句。程先鹤先瞒着他做那等他看不上的下作之事在线,他耻与其为伍,如今听见这厮如此阴阳怪气,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冷笑一声,“劳您牵挂。”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   那程先鹤脸色阴沉,也冷哼一声,道:“不识抬举。”   何聿秀被人引着往前走,穿过了影壁与门廊,看见到处都是走动的人,他着实有些讶异,这场面倒不像是一个书画集会而更像是一场婚礼,众人拱手说着恭喜,像是恭祝天大的喜事,只是这对象换成了王陆屏和他的画。   檐下站着一个男人,戴着一顶圆帽,穿了身夹袍,笑眯眯地在跟人攀谈,他周遭围了一圈人,而他处于中心位置,显然是这府邸的主人了。王府的管事就站在他旁边,此时抬头一看,正与何聿秀对上眼,忙跟那男人说了几句,朝他那儿指了指。没一会儿,王陆屏就来了,“何先生!久仰久仰,您能来真是王某人的荣幸啊。”   何聿秀笑了笑,“哪里,王先生抬爱,这不是听说您这儿有宝贝,才过来长长见识吗?”   王陆屏朗声大笑,性格看上去爽朗得很,他又和何聿秀攀谈了几句,问了下京都一些画家的近况等等,恰此时,程先鹤也进来了,眼见着他们二人相谈甚欢,脸色说不出来的差。   “哟,二位这是聊上了。”   王陆屏扭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先鹤也来了。”   程先鹤笑了笑,“陆屏先生,这么欢喜的事儿,我能不来看看吗?”   王陆屏看了他,拍了拍他肩膀,“先鹤倒是许久没来我这处走动了。”   “可不是么,近日来诸事不断,现在的画家,断是没有您这等的好脾气,叫程某好一顿伺候。”   王陆屏只当他是开玩笑,只笑了笑,“说什么呢。”   程先鹤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何聿秀,王陆屏拍了拍那程先鹤的肩膀,又同他闲聊了两句。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何聿秀,又看看程先鹤,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来来,二位也别光站着了,里头备了茶水点心,先进去坐一会儿吧。”   程先鹤看了眼何聿秀,嘴里发出一声冷哼,背着手往里头坐着了。   何聿秀虽厌烦程先鹤,但想着一会儿能看见易元吉的真迹,也忍着烦躁过去了。   约莫上午十点多,一辆洋车开到了王家府宅大门,府门的人忙凑过去相迎,只见车里先是出来一个拄着拐扎穿着妥帖的中年人,正是那许缘竹,他也是应邀而来,王陆屏此次,几乎将宁浦在书画上有些名声的人都请来了。随着许缘竹一道下车的,还有许绍清。他今日穿了身亚麻色西装,里面穿着马甲。惯常的打扮,一下车却引来了不少女眷的目光。许绍清一向对这样的场合不太感兴趣,原以为住到外面能少受些许缘竹的管束,没想到,饶是他离开了,许缘竹却也没轻易放过他,坚持要他来参加这什么书画雅集。   许绍清一下车便后悔了这个决定,果不其然,身旁的许缘竹拄着拐杖,看了眼许绍清,“你瞧瞧,这里多少姑娘,你平日里待在报社,怎么不想着多参加些宴会,交个女朋友,眼下你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你紫婧妹妹都要订婚了,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许绍清盯着前方,“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许缘竹捏紧了拐杖,气的牙痒。这小子也确实是个混账东西,能耐不大,气性挺大,这么几天都没往家里联系一回。他自然也是也拉不下脸和小辈讨和的人,若不是芝凝挂念着他,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他断不会主动联系这小子。   “行,你最好永远不用我管,也省的我操心。”他强压下一股气,用拐杖在地上点了点,深呼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定在原地不动的许绍清,示意道:“愣着干什么,进去啊。”   “感谢诸位赏光,王某人学画多年,倒也没想过如今能请到这么多名家同坐一堂,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能聚到一起着实不易,四川的崔敬先生、李雪峰先生,广州的王昆山前辈,来自京都的何聿秀何先生,还有内蒙的元敬山元先生,都是来自各地的名家,今日能聚到此地,真是天大的缘分。各位前辈后生,王某也不多说,诸位能赏脸前来,着实是给足了王某面子,王某心里不胜感激。”   他举起杯子,笑道:“今日我便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屋内的人笑作一团,内蒙的那位元敬山豪爽大气,朗声道:“王先生,敬山我千里迢迢只为见您一面,您不得好好招待我一下。”   “那是,王某定拿出十二般的诚意来。”   “那来啊,上画啊!”   气氛一时热络了起来,屋内有起哄的,叫嚷着让他把那幅画拿出来。   王陆屏笑了笑,“合着我王某人,今日也是蹭的易元吉的面子啊,大家不要急,先喝口茶。”   “看来王先生宝贝得很啊。”   “可不是嘛…”   屋内自然也有不相熟的人,“你是那位画花鸟特别好的李湖秋吗?”   “哪里哪里…”   王陆屏趁他们互相交谈之际,走到门口,同一位带着相机的人说了几句话,正好碰上迟到的许缘竹和许绍清,忙安排他们坐下。   许缘竹还好,年纪大了腰背挺着久了便有些累,许绍清穿着一身西装,还是亚麻色的,个子又高,即便是坐着也引得不少人侧目。何聿秀来的时候寻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倒图了个清净,眼见着那画迟迟没有被拿出来,竟起了丝困意,眼看着就要睁不开眼了,那王陆屏终于出声了。   “各位久等,王某也知大家是为何而来,易元吉的画,我本人也未曾多见,但宋代画史画论对他的记载颇多,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张耒、秦观、晁补之皆与他有所交集,黄庭坚为其写过画赞,张耒、秦观为其作过题画诗,晁补之更是亲自临摹过他的画。他曾往返于荆湖一带写生,所画翎毛画,细腻工巧,细微中可见自然真趣,我本人也养过猴子,然而所画之物一样,画出来却相差甚远,王某的拙作拿出来和易元吉的一比,实在是汗颜。如今,王某得了他一幅猿猴画,也并未想锁于家中私藏,今日邀了这么多人,就是希望大家能一同品鉴,希望大家多多指点,也正借此契机交流绘画。”   何聿秀原本清醒得很,听他啰嗦了半天险些又要睡着,只听到最后一句,精神才为之一振,眼睛也跟着亮了亮。   来了。   堂中摆了张长桌,记者在一旁候着,何聿秀很是纳闷,王陆屏嘴上说着品鉴绘画,怎么还叫了记者过来。   立轴缓缓被展开,众人纷纷站起来,何聿秀从后头挤到了前面。   绢本的画儿,图绘了一幅深山之中的景象。上面是斜钻入画面的一棵老树,枝叶繁茂,一只猴子正攀在上面戏耍,还有几株竹子间杂在树枝缝隙之中,下面是潺潺流淌的山泉水,几只猴子在树旁休憩,山石及部分叶子用石青石绿微染。用笔倒是颇与现今不同,猴子毛发及神态的写真程度,远超如今名声大噪的那几位画家。   众人皆啧啧称赞,何聿秀走进细细端详,便见上头果然有个“长沙助教易元吉画”的款识。   这幅…倒是与在叔父的朋友家见到的那幅明人仿画颇有些不同。   “哎哟哟,画的真是好呀,我虽然是画人物的,可也能看出这画画的好,顾虎头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眼睛在画里太重要了,他这猴眼睛,真是灵啊…灵啊,不愧是易元吉画的。”   “可不是,要说还是宋人讲究,这石青石绿只染了下面一点山石,颜色一点也不厚重,倒成了点睛之笔了。”   众人熙熙攘攘地论起画来,一时热闹非凡。   许绍清远远地站在后面,像是个局外人,他看了看胸前挂着的怀表,侧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许缘竹。只见许缘竹捂着嘴轻声咳了几声。   “怎么不去看,你不就是为画而来吗?”许绍清问。   许缘竹也扭头看了眼他,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   说完他有些后悔,果不其然,许绍清的脸色一瞬变得有些难看。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有说。   他许缘竹掌舵《宁报》多年,手下经手过无数篇文章,说尽了家国春秋,人情冷暖,唯独对他唯一的儿子,他该说的未能说出口,不该说的,早早便说了一遍。   许绍清似乎忍受不了和他坐在一起了,他站起身,也走上前,凑过去似乎也想要看一看画。   他个子高,站在后面也能看见那画的一角,说实话,他对着这画儿着实不感兴趣,看了一眼,便开始四下张望。而长桌前弯着腰站着的男人,此时直起腰,露出了一个侧脸。   鼻子是很漂亮的弧度,说不上很锋利,唇峰稍稍凸起,脸颊上的皮肤细腻的很,比周遭的人白了不止一层,许绍清很轻易地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最重要的是,这人他见过。 第八章   这何聿秀怎么也在这儿,许绍清很快意识到这人是谁,忍不住皱了皱眉。   正当此时,何聿秀身旁的元敬山,一掌拍到他肩膀上,爽朗地笑了声,问道:“这位是京都的何聿秀何先生吧,久闻大名,看您方才看了许久,您觉得这画儿怎么样?”   元敬山嗓门很大, 几乎整个屋子的人都能听到他说的话,一瞬间,屋里安静下来。   何聿秀?   一直坐在后面的许缘竹忍不住抬了抬头,他的肺病不许他过多接触人群,因此他只远远地坐在后头,想等到人少一点儿,再去前头看看。只是没想到,这王陆屏竟然请了初到宁浦的何聿秀,这的确让他吃了一惊。他不由得直起身来,往前面看了一眼。何聿秀抬头看了那元敬山一眼,摸了摸下巴,似在思索,周围的人安静下来,像是也想听听他是怎么想的。   倒是那程先鹤率先出了声,他嗤笑一声,道:“何先生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嘴皮子那么利索,数落起别人分毫不让,怎么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是见了这么好的画,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说只敢糊弄一下我们这些人,到了王先生这里,反倒不敢开口了?”   何聿秀只觉得这程先鹤过于聒噪,他皱了皱眉,便见这程先鹤就站在他对面,一幅看好戏的样子。周遭的人估计也能看出他俩之间有点儿小过节,窃窃私语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嗨,这咱就不知道了,听说他俩之前…”   王陆屏站在一旁,过来打着圆场,他朝程先鹤使了个眼色,又扭过头来对着何聿秀说:“何先生,大家都不是外人,本来就是公平品鉴的时候,您随便说点儿什么,不必太过拘束。”   何聿秀不再理会那程先鹤,对方有意刁难他,他自然也看得出来,眼下这王陆屏给了个台阶下,他也不愿意在这里同程先鹤那等小人搞得过于难看,他抬头看了王陆屏一眼,道:“王先生好运气,竟能收到这么好的画。”   程先鹤嗤笑了一声,讽刺道:“可不是,此等佳作可不是某些画家的水平能及的。”   何聿秀心里窝火,只觉此人分外烦人,他冷哼一声,“那程先生想必水平极高了?既然如此,能否给何某解释一下,为何这画上的光影如此突出?”   他手指轻轻一点,指着画中的猴子问。   程先鹤愣了下, 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猴子眉心一点白,周身轮廓过渡十分自然,一看便是极好的,他抱胸道:“易元吉技艺高超,处理画面自然比常人出色,这光影我可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何先生莫不是想空口白牙说这画是假的吧?”   一旁的王陆屏闻声愣了愣,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何聿秀看了看那画儿,指着上头的猴子,说:“何某曾偶见一幅明人仿画,仿的正是易元吉的笔法,画中的猴子神态自然可爱,须发毕现,此画虽然也画得很好,但画中光影、明暗对比突出,倒是和何某印象中的那幅画相去甚远。”   他看着那画,怎么看怎么怪异。   “宋人画画,自成章法,徽宗观月季,察其四时变化,晨昏流转,易元吉也常于深山观察细节, 所画的猴子自然是万里挑一,但细看这只猴子,周身光影突出,虽然写实生动,但却不似宋画,反倒有那么些西洋画的味道,国画的图真和西洋画的写实还是有差别的,你要说这是明末亦或前朝的,何某还可接受,但是宋朝,宋人有这么画画的吗?”   王陆屏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 元敬山兴趣来了,“哦?何兄的意思是,这画,可能是假的?”   此话一出,顿时满堂哗声,“什么!假的?”   何聿秀没接话,其实在他看来,即便此画是假的,他也不枉此行了,毕竟这画确实不错。可那程先鹤烦人得很,不呛他几句他心里难受,他本不欲让场面这么难看,不过眼下看来,是收不住了。   “不可能,王陆屏亲鉴过,怎么还能有假。”   “嘘…谁知道呢。”   一旁的记者恰时拍了照片,王陆屏脸色一瞬变得不太好看,“何兄,空口无凭可不行,王某倒也是真研究过易元吉,你要说国画无有写实,王某万不能同意,此画笔法都极近宋人,而易元吉作画常常在画上自书‘长沙助教易元吉画’,这点正是王某坚定此画为其所画的原因,何先生单凭这点白,怕是没什么说服力吧。”   何聿秀点了点头,“说的也是这么个理儿。”   堂内嘘声一片,“搞什么啊…”   “但是,”何聿秀话锋一转,眼神清明,“何某见的那幅明人仿画,书的也是‘长沙助教易元吉’,王先生就没想过,万一这款…也是仿的呢?宋画传世如此之少,靖康一变,多少宋画都毁于一旦,徽宗传世之画都如此之少,更何况是这人微言轻的易元吉了。”   王陆屏万万没有想到,这何聿秀竟然是来砸场子的。   不过何聿秀说的这一条,他倒是真的没想过。此话一出,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下堂内这么多人,何聿秀搞这么一出,他是真的有些下不来台了。   “真的假的啊,这画儿,仔细一看,倒也真有点故意做旧的意味。”   “不说我还没发现,也怪我见宋画见得少。”   “哈哈,谢兄真是说笑了,想这宋画我也是没见过几幅啊,原以为这次来能开开眼界…”   王陆屏已经有些动怒了,恰此时,程先鹤抱着胸,冷哼了一声:“看来何兄今日是非要论个真伪了,要说论真伪,在座的想必都不是鉴定的行家,自然论不出什么结果,要我说,还得请位行家来。”   他眼神扫过王陆屏,微不可查地朝他示意了一下。   王陆屏愣了愣,随即笑了笑,道:“程兄说的对,各位,请稍等片刻。”   说罢,他便大步走出门外,徒留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儿?”   屋子里一片混乱,何聿秀能觉察到不少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挺直了腰杆,掸了掸自己的衣服,重又回到了自己那个角落里坐着。   许绍清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那个偏僻的角落。   此时正到了日头高照的时候,梅雨季节一过,天气稍稍好些了,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样连天阴雨,日光透过窗户,照到了何聿秀的头顶上,他的发色原是很黑的,在光底下却透出来一点赭色,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也柔和不少。他闭上眼睛,听到了别人窃窃私语谈论自己的声音,原是不想理会,却总能察觉到道道目光。   其中有一道,叫他如何也忽视不了。   他睁开眼,视线有些朦胧。   待到稍稍清晰了一些,他一眼便对上了那人的目光。应邀前来王府的人,大多身上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读四书五经的人,惯是喜欢穿长袍,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子的。眼前这男人穿着浅色西装扎在人群之中,实在是有些显眼,何况这人生的好看,肩是很阔的,鼻子也很高,是年轻人的俊朗模样,不免惹了许多人侧目。   格格不入。   这身西装,和这里格格不入。何聿秀想。   那男人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从西装背心口袋里露出一条不太明显的怀表链,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何聿秀的视线从他的垂下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逐渐往上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说实话,何聿秀不太能记人,但这个人的脸,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许绍清。   他连他的名字,也记得清清楚楚。   残留的那点困意瞬间被驱散了,他狠狠瞪了那许绍清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许绍清看他一眼,也并未说话,径直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坐着。   许缘竹见他过来了,顺着看过去又看见了何聿秀,“看见何先生了?”   “谁?”   “少给我装傻。”   “你还觉得他是那种会请画托的人?”   许绍清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眼见为实。”   许缘竹叹了口气,又短促地笑了声:“呵…我年轻的时候,也相信过这句话。”   许绍清看他一眼,“怎么,又要拿你这几十年的经验教训人了。”   “你…”许缘竹语塞,顿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是,你大了,有了自己的理念和信条,觉得我人老了,想法也过时了,但人呐,不能太相信自己,一旦太相信自己,就会犯错误。”   “如果我是你,会去给何先生道个歉。”   许绍清皱了皱眉,越发觉得可笑,“你当真这么信那何聿秀?”   许缘竹顿了顿,没说话,拄着拐杖朝着何聿秀走去。   许绍清面色如水,深深地看着许缘竹的背影,许久没有再出声。   “何先生,又遇到了。”许缘竹喊了他一声。   何聿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回头,却是那前些日子在华阳画堂门前碰到的先生。倒是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见他,聊了几句,却发现眼前这位也是为了这幅画而来。   “何先生,您当真觉得这幅画是假的?”许缘竹问。   何聿秀摇摇头,“只是凭着一些见识和经验说话,何某也不是那鉴定古物的专家,看着那画心中实在有些疑问,又被一些人左右讥诮才说了两句。”   这个一些人,自然指的是那程先鹤。   而此时,程先鹤和王陆屏站在屋外,脸色都说不上有多好看。   王陆屏看着程先鹤,全然不似在屋内的和善模样,他阴沉着一张脸,责问道:“行家,说请什么行家,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   程先鹤摇摇头,左右看了一眼,劝道:“陆屏先生,你先不要生气,听我和你慢慢说。”   “不生气?我怎么不生气,要是这画…”他顿了顿,往后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要是这画,真的是假的怎么办?”   “宁浦的鉴定行家,你说说,去请谁?谁会来?金修尘吗,照他那个清高的脾性,你觉得他要是来了,万一说这画真的是假的,这么多人,我这脸还要不要了?”   王陆屏不得不承认,刚才被那何聿秀一说,他自己现在也不敢断言这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要说是假的,那他邀了这么多人来观画,打的是易元吉的名目,这脸可真是丢大了。可要说是真的,方才被那何聿秀一说,显然已经有不少人怀疑了,他此刻再说,未必令人信服。   程先鹤拍了拍他的肩膀,“陆屏先生,你先别急,金先生是个什么性子,先鹤清楚,但是…宁浦又不是只有他一位能鉴定的能人,我看…那魏成安便不错。”   “魏成安?你说的是…”   程先鹤左看右看,覆在他耳边说:“陆屏先生,我明白您的忧虑,和您说实话吧,那魏老爷子,和我也算有几分私交,老爷子平生没什么爱好,就是好酒,若是陆屏先生肯将你那私藏的陈年好酒送出几瓶,再由我牵线,这叫魏老爷子改个口,也容易得很…”   日头逐渐高升,已近晌午了,众人集聚一室,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说几句话,可是等着等着,不由得也烦躁了起来。   “怎么,这王陆屏去哪儿了,这将我们晾在这儿自己不见人影儿,是怎么回事?”   “是啊…”   何聿秀到也没想过自己的话竟引得这王陆屏百般忙乎,人群中听到有人高呼,“嘿,我说何聿秀,你说话靠不靠谱啊,这画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何聿秀皱了皱眉,还没等他说话,便听到了王陆屏的笑声,只见那王陆屏远远地从院里走进来,“真的假的,还需要明眼人给过过目。”   何聿秀抬头,见那王陆屏大步迈进屋里,左右看了眼,然后躬了下身,道:“不好意思,各位久等了,一会儿王某定自罚三杯赔罪。王某自知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让大家看一幅假画,聿秀兄的惑自然需要一解,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也可能有些疑问,于是王某特意请了魏老爷子来给过过眼,让大家等了这么久,大家多担待。”   这时王府的管事进来,覆在王陆屏耳边说了几句,便见王陆屏点了点,“快快有请。”   魏老爷子已近古稀之年,胡子花白,戴一副眼镜,是前朝的小王爷,虽然权势不大, 但自幼爱好书画,因着是皇家之人,籍着这身份也见过不少真迹,要说这魏老爷子,在宁浦的文人圈子里声望也是很高的,不亚于那金修尘,只是这两年托病避不见人,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王陆屏竟能请他出来,也是叫众人大吃一惊,   随着魏老爷子一同进来的,还有程先鹤。   程先鹤佯装不经意地朝着何聿秀看了一眼,嘴角勾出了一个狡猾的笑。   何聿秀眼睛看着那魏老爷子,倒是没注意到程先鹤,倒是许绍清,将那程先鹤的一举一动收入了眼底。 第九章   这不是那日他在华阳画堂看见的那个管事儿的么。   许绍清皱了皱眉,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何聿秀,却发现这二人并不如想象中关系密切,甚至说,这人对这何聿秀,有着一股莫名的敌意。   魏老爷子年近古稀,身子骨却还硬朗,走起路来丝毫不见老态,身旁的佣人递给他一幅眼镜,他戴上之后,仔仔细细地将那幅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好画,好画呀!”   他身旁的人也在交头接耳讨论着,“看吧,老爷子也说这是幅好画,你说那何聿秀是不是看走眼了?”   “这…谁知道呢?老爷子还没发话呢,再看看…”   魏成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完后,他一言不发,抬头看了眼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何聿秀身上,“就是你说这幅画是假画吗?”   何聿秀看着这德高望重远近驰名的魏老爷子,心下说不出的怪异,他点点头道:“只是心有疑虑罢了,何某不才,还请指点一二。”   魏老爷子看他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我看,这幅画的确是易元吉所作。”   顿时,无数道目光又聚到了何聿秀身上,不过此时,多少带了些鄙夷,“啧啧…真是白费功夫,我就说是真的,还请了魏老爷子来鉴,这何聿秀,是不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何聿秀提起了兴致,“怎说?”   魏老爷子清了清嗓子,道:“ 从前啊,这宫里有幅易元吉的《猴猫图》,上头画了一只猴儿两只猫,那孙供奉挟了一只猫儿,而那另一只猫儿见状,作怖畏之态,那猴儿神情姿态甚妙,须发毕现,是徽宗皇帝亲鉴的,后头还有赵子昂的跋,我得幸见了一回,易元吉的画,天真可爱,这儿的猴子也是灵动活泼,有易元吉之笔啊。”   何聿秀皱了皱眉,“可这画里分明是有西洋画的影子。”   魏老爷子话锋一转,语气强硬起来,“年轻人,我虽然年纪大了些,也不至于眼拙成这样,易元吉的真迹,能核实真伪的世上不超过五幅,老夫有幸见过一幅,你这空口无凭说这画里的笔法是西洋之笔,难不成,你在哪里看见过易元吉的画?”   “我…”何聿秀被这话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堂内顿时嘘声一片。   “老爷子说的对啊,这何聿秀又没见过真迹,拿着一幅明人仿画说事儿,这魏老爷子看过那么多画儿,还能有假不成。”   “要我说,这从京都来的人,胆子就是大啊。”   “哎,对了,这何聿秀是不是就是那《宁报》前些日子登的那位请画托的画家啊。”   何聿秀听到这句话,皱了下眉,冷声道:“我没有请画托。”   程先鹤顿时嗤笑一声,“何先生,少要说这件事儿了,程某原想给您留几分薄面儿,可这不是您瞒着我们华阳画堂,偷偷请了画托来抬高画价的么?”   何聿秀万万没想到,程先鹤原来在这处等着自己呢,他只想着同对方结下了梁子,没想到这姓程的,栽赃陷害也是一把好手。   “啊?这何聿秀,竟干出了这等事儿,早听说有几位画家干过这档子事儿,没想到这何聿秀也请过画托。”   “就是啊,他那儿展览都是掺了水分的,还在这儿论什么真伪,不嫌丢人啊。”   何聿秀顿时百口莫辩,脸色都气得红了几分,“那画托不是我请的,我有照片为证,分明是程先鹤……”   程先鹤佯装想起了什么,打断他,道:“哦,何先生说的那照片啊,在哪儿呢?莫不是想赖到我们华阳画堂身上来不成?”   此话一说,何聿秀再说些什么都仿佛于事无补。   何聿秀一时无言。   “我说,这位先生,昧着良心说话,难道不怕遭报应么?”   人群中突然插入了一个声音,低沉却无法叫人忽视。   这话听着分外耳熟,何聿秀抬起头看了一眼,却见是那和自己极不对付的许绍清。   这是在…帮我说话?   程先鹤抬头,看见了后头那穿着西装的年轻人,直直盯着自己瞧,像是要将自己盯出一个洞来。他愣了愣,才说:“哟,这不是许家的少爷吗?少爷不在家中读洋报看洋书,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许绍清顿了顿,笑了声,他手抄在口袋里,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程先鹤:“华阳画堂的人都放着钱不赚跑来看画了,我来看看怎么了?”他顿了顿,道:“哦,对了,还没问问您,那天的钱倒是派完了吗?”   “你…”程先鹤一下子便明白了。那张照片是这许绍清拍的。   他不由得脸色僵了僵。   此时,一直在后面站着的许缘竹轻咳了两声,“怎么,我儿子如今来看画也需向程先生报备吗?”   儿…儿子…   这下轮到何聿秀有些震惊了,他看了眼许绍清,又看了眼许缘竹,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   这两人居然是父子!   程先鹤有些尴尬,他自然没想过和《宁报》撕破脸了,许绍清好歹是小辈,他还能说几句,可这许缘竹,表面笑呵呵,可他《宁报》能办这么些年,许缘竹的手腕自然也不在低,他还没想过得罪这位。   “原来许社长也在这儿,那便怪不得许少爷来了,怪先鹤多嘴…多嘴,许社长不要见怪。”   许缘竹哼了一声,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有记者在一旁拍照,相机拍摄的声音叫王陆屏反应过来,连忙打着圆场,“行了行了,大家也不要多说了,今日是请大家一同观画的,老提别的事情干什么,这样,王某人命人备餐,各位请随意,用餐的用餐,看画的看画,想去散散步的,王某的花园也欢迎大家去。”   此话一出,没一会儿工夫,屋内的人便少了不少。   程先鹤也没有再多刁难何聿秀,跟那魏老爷子相谈甚欢,随着他一道去了花园。   何聿秀看看许绍清,再看看许缘竹,万万没想到这一前一后同自己有过交集的两人,竟还是父子。   他脸上有些愠怒,“原来你们竟是父子?”   许缘竹看了眼杵在门旁的许绍清,忙拉着他,凑到了何聿秀的跟前,“正是,怪我未能向何先生介绍,这是犬子许绍清。”   何聿秀看了眼许绍清,又想起这人写的文章了。   “许绍清,好名字啊。”他咬牙咧出一个笑。   许缘竹还以为这两人没有见过面,接话道:“唉…何先生有所不知,犬子八岁那年得了场大病,险些没要了命,算命的医生掐指一算说他命里缺水,我这才给他改了名字叫绍清。”   何聿秀冷笑一声:“呵…我看那算命先生漏了一条,您儿子不光缺点水,还缺点德。”   许绍清蹙了蹙眉,走进了一步,眯了眯眼睛,道:“何先生可是有些不识吕洞宾了,我刚刚可是在帮你说话。”   “帮我?”   何聿秀冷笑了一声:“许少爷写的那篇文章也是在帮我吗?”   许绍清哑口无言,许缘竹也有些愕然。何聿秀越过他往门外走,许缘竹看了看那何聿秀的背影,又看看那许绍清,也冷哼了一声,“我看这何先生说的挺对,你看看你干的这缺德事儿。”   何聿秀实在不愿意在这儿待下去了,正准备离开,却被后面的许缘竹叫住了,“何先生!”   “何先生,何先生,别急着走啊。”   许缘竹脚步不太利索,走的快了又咳了起来。   “咳咳…”   何聿秀只好停下脚步,“许社长,这么说您就是那《宁报》的社长了,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儿吗?”   许缘竹顿了顿,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道:“何先生生气理所应当,许某本不该多说什么,但犬子虽然做事多有得罪,却也是一番拳拳之心,看不惯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何聿秀顿了顿,只听那许缘竹说:“何先生自然也是坦荡之人,许某今日一见,更加笃定这一点,还望何先生能宽让他这一次,他年纪小,刚接管报社,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何聿秀虽然讨厌那许绍清,但和这许缘竹接触了一两次,倒是不讨厌他。他转过身,看向许缘竹,又看了看那倚在门柱前的许绍清,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您是个好父亲。”   许缘竹顿了顿,扭头看了眼许绍清,露出个苦笑。   “倒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许绍清看着那两人在院内交谈,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他回头看了看那仍被铺在长桌上的画,又看了看那何聿秀,脑子里全是父亲之前跟自己说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会给何先生道个歉。”   道歉?朝他?   许绍清往前迈了一步,脑子里突然又闪过那人刚才的恶劣模样,顿时有些抹不开面子。   他才迈出一步的脚,又默默收了回去。   何聿秀和许缘竹又聊了几句,何聿秀发现许缘竹比他大了许多,却也是个敞亮人,同他说话尤为舒坦。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府的花园,花园里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个人,见他来了,不由投来了道道审视般的目光,何聿秀无奈道:“方才真是出糗,被那程先鹤摆了一道。”   许缘竹点点头,“那程先鹤的确会使坏,不过我看这王陆屏也不是什么善茬,不然能任由这程先鹤胡来?”   何聿秀看向许缘竹,“许社长,方才那么多人都不信我说的话,您信我?”   许缘竹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先生,许某虽然是个商人,但与你格外投缘呐,你说的话,我信。”   何聿秀颇有些动容,在这宁浦,信任是多难得的东西,没想到在许缘竹这里碰到了。   然而许缘竹同他聊了没一会儿,外头忽然有人来找他,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许缘竹就告辞了。何聿秀也不愿在这儿多待,正准备寻个由头也离开,眼睛却这王府的一处吸引了过去。   王府的花园里花卉繁多,还有许多珍禽一并被养在这里,何聿秀远远地看见一个铁笼,在花园里放着,好奇之下,他走进一看,发现里面用铁链拴了两只猴子。   王陆屏恰时也走了过来,正向一众客人介绍自己的两只宠猴。 第十章   那猴子一见人多了起来,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王陆屏笑道:“这是去年黄山的布商送给我的两只猴子,机灵得很,原先实在顽劣,调教了一番才变老实,王某不少猴画便是对着他们写生完成的。”   “哦?那可真是吸引我了,不知陆屏兄愿不愿意叫我们几个也欣赏一下您的画作呢?”   “这说的哪里话,既然今日诸位都在这儿,那…来人,取纸墨来,今日高兴,王某也画它一幅。”   不多时,纸墨拿来了,王陆屏命人打开那猴的笼子,牵出一只朝一个屋子走去,众人也一道追了进去,没想到,这猴子还有另外一处住处。只见那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长桌,一把凳子,还有一根长长的杆子,那杆子横于室内,那仆人将系在猴脖子上的绳子,拴在那木杆上。   王陆屏稍一思索,朝着那仆人说:“去,取些瓜果来。”   “哎,是。”   那猴子被拴在木杆上,稍一走远便被脖子上的锁链束缚住。只能在木杆周围活动,取来的瓜果被放在地上。那猴子机灵得很,显然也是饿了,想去够那瓜果,奈何锁链不够长,走了没两步便被限制住了,嘴里发出一阵急切的叫声。   众人哄笑,何聿秀忍不住蹙了蹙眉。   只见那猴子,怎么也够不着,索性生了另一个办法,它一跃攀上了那木杆,抓住那木杆吊着手臂往下去够那瓜果,果然,这样它离那瓜又远了些。仆人见状,趁它还没抓到,一下将那瓜果往旁边挪了挪。如此数次,给了王陆屏写生的机会。   王陆屏就趁此机会,捕捉到它的神态,完成了一张画。水墨写意,虽然不是须发毕现,却也活灵活现。王大画家大笔一挥,在那画上题了几个字。   缚猴窃果图,陆屏。   何聿秀嗤笑一声,心道:好一个窃字。   “好啊,好啊!王兄这写生能力,也在我等之上啊。”   “哪里哪里…”   “哎,今日外头天气不错,咱们还是去外头赏画吧。”   王陆屏看上去心情不错,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同周围的人寒暄着。何聿秀注意到,直到他画完,那猴子也没能吃到它想吃的东西,他有些低落地坐在地上,即便是那佣人再也不动那些瓜果,他也提不起兴致去拿那些瓜果了。   王陆屏不知和别人说到了什么,一会儿朗声大笑,心情似乎是极好的。   何聿秀被冷落在一旁,渐渐远了人群,他倒也不觉尴尬,只是站在原地盯着那猴子瞧,他也看出那猴子被人逗得心灰意冷,索性走进了一步,取了一根香蕉,想要喂给那猴子。   “何先生,这猴子脾性不好…”王府的佣人似是想拦他,出声道。   “我就喂一下,没关系的。”   那佣人只好退了几步,又回到一旁候着。   何聿秀扒了香蕉皮,凑到那猴子跟前,谁料那猴子只是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竟是连送到嘴边的食物也不信了。   “你诓得它不信人了。”何聿秀叹了口气,说。   那佣人低声道:“何先生倒是仁善,只是这猴子到底是猴子,我们老爷用得到它,只好吃好喝供着,若是用不着了,它也就流落山林,不知被什么豺狼虎豹吃了去,如此想,也是我们老爷发善心了。”   何聿秀看向他,忍不住驳道:“你竟这样想的么,可又有哪只猴子喜欢被人囿于园内?比起那林泉之地,它还能喜欢脖子上的锁链不成?”   “这…”那佣人见他有些动怒,只低眉顺着他说:“何先生说的对,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何先生不要介意。”   何聿秀于是不理会他了,又将那香蕉往那猴子嘴边凑了凑,这回不知哪里惹恼了那猴子,忽得一下扑了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何聿秀一时没有防备,眼看就要被那猴子扑倒在地,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抓着他胳膊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何聿秀有些踉跄,脚腕一下子扭了一下,歪了一下跌倒在地。   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感,倒是身后那人闷哼一声。   何聿秀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低低沉沉的,十分好听,此时带了些隐忍的味道,“还不起来,你要压死我吗?”   何聿秀愣了一会儿,倒是十分抱歉,连忙起身,脚腕处隐隐作痛,他忍不住咬了咬唇,余光瞥到一抹亚麻色的衣角,顺着往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许绍清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却见那何聿秀直盯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   “看什么?离那猴子那么近,不知道这猴子正是气头上,惹不得么。”   这小子…真是没有礼貌。好歹自己比他大许多,竟把他当孩童一样教训。   要是换作他人,何聿秀早便道谢了,如今看着这毛头小子,他心里哪怕有几分想要道谢的意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还没走?”   许绍清闻声道:“我为什么要走?”   何聿秀被他噎了一下,“你父亲已经走了。”   许绍清“哦”了一声,又看着他,皱了皱眉,“他走了关我什么事?”   何聿秀瞧着他,忍不住笑了声:“我看许少爷也不是真心想来看画,您这一身西装,端的是西洋做派,怎么平白来这处看这等老古董委屈自己,又显得格格不入,倒不如早早回去,也乐得自在。”   许绍清一听这话,眯了眯眼,他手抄在口袋里,看着何聿秀,“何先生倒是没穿西装,难道就融入这里了吗?”   何聿秀浑身一震,抬起头,看向那许绍清,“你…”   许绍清凑近了一点,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又定定地看向他,轻笑了一声:“你看,和端的什么做派又有什么关系,格格不入,就是格格不入。”   何聿秀怔愣了片刻,浑身卸下劲儿来,他抬头看了许绍清一眼,眼神复杂,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神色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说得对。”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显得颇为落寞,但那腰杆挺得是很直的。外头起了一阵极轻的风,不过是稍稍吹过袖子,撩过发梢,却激的他心里也泛起一丝凉意。   次日,各大报纸上都纷纷报道了王家昨天那场雅集,王陆生作为顶有名的书画评论家,定是要给哥哥捧场的,于是又是好一番吹捧,赞那“易元吉”的画,赞那王陆屏何等境界。除此以外,他们昨日那场闹剧,也被那些小报当作名人轶事报道出来,起了个哗众取宠的名字,叫“何王之争”,那撰文的人极擅春秋笔法,将他写成了傲慢无礼故意找茬之人,而王陆屏的形象在他笔下,便描绘的如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度过了他这一难之后,终于到达了圣地。   解知文闻声而来,手里攥着一份报纸,敲响了他家的门。   何聿秀几天没见他,见他神色又憔悴了几分,还没等解知文开口问他,他便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解知文进了屋,何聿秀为他倒了茶,他尝了一口,又放下,苦笑道:“看来咱们兄弟俩过得都不怎么样。”   何聿秀见他带着那报纸而来,知道他定是在报上看到了自己的消息担心才过来的,安慰他道:“我倒是没什么事,不过是被那程先鹤又摆了一道,出了点丑罢了。你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解知文长叹了口气,“唉…还不是家里父母非要给我安排什么劳什子相亲,还请了媒婆来督办这事儿,那媒婆倒是勤,天天往我家里跑,缠着我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想没课的时候抽时间来看看你,每每都被那媒婆缠的脱不开身。”   何聿秀坐下,眼里含笑,打趣他:“怎么,我是四处漂泊惯了,不愿被男女之事束缚,知文你百般拒绝是为的那般?”   解知文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说:“现在这个年月,哪里还兴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娶…”   何聿秀兴趣上来了,凑过去问:“要娶什么?”   解知文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来,说:“我要娶,定是要娶个真心相爱的姑娘的。”   何聿秀忍不住逗他,“那知文…是有看中的姑娘了?”   解知文面皮薄,闻声已经有些脸热了,摇摇头道:“聿秀,你又说些什么,我哪里有什么看中的姑娘。”   何聿秀觉得好玩儿,嘴角勾起一抹笑,“脸都红了,还说没有?”   解知文知道他是有意逗趣自己,只是笑了笑,将话题扯开,“还说我呢,你倒是宁浦的名人了,三天两头的上报纸,我竟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竟是先从报纸上知道你的消息的。”   何聿秀为自己倒了杯茶,无奈地叹口气,“什么名人,怕是臭名昭著还差不多。”   解知文安慰了他两句,又陪他喝了会儿茶,何聿秀面对着解知文,是无需隐瞒什么的,两人都知根知底,是多年的好友。遇到难处还有这么一个好友来看望自己,倒也是十分宽慰人了。   解知文和他闲聊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正色问道。   “那婆婆,将那房契交给你了吗?” 第十一章   何聿秀一拍脑袋,“我竟将这件事儿给忘得干净,这两日在这里住的舒坦了,竟忘了还有这回事。”   解知文看他样子便知那婆婆还没有将房契交给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那日她不是说改日就让人给送过来么,怎么这过去好几日了,还没有送过来?”   何聿秀点点头,“是啊,兴许是她忙她小女儿的事给忘了,我不着急。”   解知文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你还真是除了画画,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你就不怕那婆子是骗你的?”   何聿秀笑了笑,又喝了口茶,“怎么,我还能叫一个七八十的婆婆骗了去?未免太小看我了。知文,你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解知文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儿,还未等他坐定,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个点儿,是谁啊?”   何聿秀坐着不动,“许又是那来求画的,我真是不愿意去回他们了,你去帮我开门吧,随便托个由头说我不在就行。”   解知文应声去帮他开了门,却见门外果然站了个生人,那人带着顶帽子,穿着身轻便的风衣,见了他有些讶异。   “请问找谁?”   他抬头看了看那门牌号,问道:“这里住的不是李婆婆吗?”   解知文闻声,准备好的托词全都咽回了肚子里,“你是?”   “哦,你好,我是陈安东,这里的房东。”   解知文的眼不由得睁大了些,“房东?”   “房东?”何聿秀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这房子,不是那位婆婆的吗?”   那叫陈安东的人神色也有些讶异:“当然不是,这是我租给李婆婆的。”   这意思是…陈安东将这房子租给了李婆婆,李婆婆又把这房子卖给了何聿秀。   何聿秀不由得抬头看了眼解知文,只见解知文皱了皱眉,看向那陈安东,问道:“那李婆婆也说这房子是她的,你既说你是这儿的房东,可有何证据?”   陈安东也是万万没想到,只是日子到了来催一回房租,没成想竟然发现自家房子里早便换了人。   他挠了挠头,“这证据…哦…对了,这房契还在我手上呢,这是我们祖上的房子,前两年我因工作原因长居四川,将这房子租了出去,今年开春没多久那租客不租了,恰好这李婆婆来找房子,我这才租给了那李婆婆,你们…难道是那李婆婆的亲戚?”   何聿秀呆看向解知文,自己方才还放下大话说自己看人很准,那婆婆绝不可能骗他,眼下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陈安东打了个措手不及。   解知文叹了口气,道:“谁有她那样的亲戚,兴许是倒了八辈子霉。”   细将那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陈安东也是大吃一惊,“一千块?那李婆婆在我这住了两月,平时做些小买卖,我竟没想到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我看她年岁大,每月只收她十块的租金,结果她竟将我这房子转手卖给了你们。”   解知文叹口气,看了眼何聿秀,“怪我,我在这宁浦也算是住了许久了,自以为也算是熟悉这里,还想着你住在这儿多少有个照应,没想到竟叫你折在这儿了。”   何聿秀看了眼他,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又赖到自己头上了。”   那陈安东也是颇觉尴尬,他轻咳了两声,道:“二位,知道你们也是被骗,但这房子终归是我祖上的房子,陈某只想着租出个一时半日的,可卖是不可能卖出去的,二位您看…”   何聿秀沉着张脸,心情可谓是差到了极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人要是倒起霉来,喝水都能咬破嘴,放屁也能砸到脚后跟,何聿秀如今真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先是遇到了程先鹤这等心术不正之人,再是昨天王陆屏家里那一遭,如今买处房子也能叫几十岁的老太给耍的团团转。想他活了三十年,从未为了生计发过愁,眼下却被这吃住的俗事牵绊住了。   他不由得有些焦虑,眉头紧皱,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击,思索着对策。   片刻之后,他起身,朝着那陈安东笑了笑,道:“我自然是不会麻烦陈先生的,只是请再宽限几日,我找好了房子便搬出去。”   那陈安东还以为要好一番纠缠,没想到这人…还挺好说话,因此不由得放下心来,“这个自然是可以的。”他思量了一会儿,笑道:“我听先生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是北方来的吧。”   何聿秀点了点头,“是,京都来的。”   “那先生是有久居宁浦的打算吗?”   何聿秀愣了愣,他这些时日在宁浦过得着实不算痛快,要不是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他早早便走了,怎会还在宁浦买了这处房子。原想着,那江馆住的实在不舒服,安顿下来也好,就当换个环境待些时日,有个自己的房子也方便,可眼下又遭了这么一出,他实在没有久留的打算了。听见陈安东这么问,他摇摇头,道:“没有,只是闲住些时日,过段时间就回去。”   那陈安东神色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那事情便好办多了,说实在话,经了这李婆婆一出,这房子我也是不太敢租了,不过我看二位面善,要是找不到地方住,我在宁浦还有些人脉可以帮着您看看,反正是短住,好找的。”   这人倒也算是个热心肠的,此时此刻,何聿秀见到不将自己往那泥沟里拽的人,就已经是十分感激了。   送走了那陈安东,解知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聿秀,你的好运是全都留在京都了么,怎么一来到宁浦坏事不断。”   何聿秀喝了口冷茶,只觉得这茶凉心也凉。   他苦笑了声,没了初来乍到那股子神气,样子落魄得紧,“谁说不是呢。”   解知文看他垂头丧脑的样子,实在是于心不忍,叹口气,道:“别想了,兄弟请你去杏花楼吃酒,来不来。”   何聿秀不说话。   “杏花楼明日开张,晚上请了陆小蝶来唱歌,你确定不来。”   何聿秀心里一动,抬头看他,“果真?”   解知文含着笑看他,“原来是要陆小蝶来请你才请得动么,非得搬出陆小蝶才舍得看我一眼。”   何聿秀被他逗的笑了一笑,“好啊你,如今竟也学坏了,竟然敢拿我逗趣了。得,明晚谁不去谁是那小狗。”   被解知文这么一闹,心里好歹是舒坦了一会儿。然而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竟又充斥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何先生倒是没穿西装,难道就融入这里了吗?”   脑子里忽然闪过许绍清说的这句话,他猛地一下睁开眼睛,头一回地觉得有些迷茫。他学画多年,图的不过是一方清净,原以为画画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事,可没想到这杆子笔后头,竟也有许多污事。叫他眼睁睁看着做个睁眼瞎,他是做不到的。可他说的话,在这宁浦非但没什么力量,反倒处处被讥嘲。   真是窝囊。   他带着一肚子的气睡觉,不知何时才睡着,梦里也睡不安稳,只觉得摇摇晃晃,如在水中。   第二天一早上,他有些疲倦,索性报纸也不看了,匆匆吃了个早饭。闲来无事又突然想起之前自己陈在箱子里的画还未拿出来透透风,忙拿了出来,以免它受潮。收拾好一切之后,他在家待也待不住,只觉得烦闷,于是又收拾了收拾,准备去灵丘写生。   然而更窘迫的是,何聿秀发现自己的纸不够了。他翻遍了浑身上下,终于意识到,他如今非但是吃住成问题,命根子都要保不住了。   正是发愁之际,又听到有人来敲门。   何聿秀听见敲门声心便提了起来,自他搬来这里,每次一有人敲门,多半是没什么好事等着他的。   他拖着稍显沉重的步子去开了门,看见来人,却是吃了一惊。   “许社长,您怎么来了。”   许缘竹脸上带着笑,他轻咳了两声,脸上带着些病态,何聿秀忙将他迎进来。   “叨扰了,我这两日心里总惦记着何先生,想着之前在王府何先生遭了那委屈,昨日那事又见报了,心里定是十分不好受,这才托人四下打听,冒昧前来,没有打扰到何先生吧。”   何聿秀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这两日倒是没什么事干,倒是许社长,报社业务繁重,怎么还往我这边跑呢。”   许缘竹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中的拐杖放在一旁,笑了笑,道:“何先生这么说可是见外了,我家那浑小子虽然浑了些,但好歹也能帮我分担一些工作,见见何先生的时间也是有的。”   许缘竹的眼睛四处打量着这屋子,见他屋子里挂着的画,又是一番惊叹,“何先生画画的确和寻常人不一样,瞧这副画儿,以前只知道何先生花鸟画的好,没想到却是个全才,这工笔人物也画的很好啊。”   何聿秀笑了笑,“许社长每每见到我都这般夸赞,倒是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许缘竹摇了摇头,“许某又不是说胡话,要我说,那王陆屏的画也不过如此,要不是他那兄弟王陆生写得几篇好文章,将他夸得天花乱坠,炒高了他的画价,这宁浦的画家这样多,他的水平怕都挤不进一流里去。”   何聿秀兴致来了,“那许社长以为,宁浦的画家,谁画的好呢?”   许缘竹神秘一笑,“何先生可知那沈醉生?”   “沈醉生?”   何聿秀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许缘竹作一幅惋惜之态,有些激动地说:“唉…何先生竟也不知道,可惜啊可惜,那是个画画极好的人,我头一回是在裱画店里见到他的画,笔墨功夫上极周到,到了现在我还未见宁浦的画家有能出其右的,只是命薄啊,七八岁没了父母,由他嫂嫂带大,长大了被送到那裱画店当学徒,闲余的时候画画,也不图能以此为业,就是自娱罢了。好不容易靠着裱画攒了钱娶了妻子,谁知那妻子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一命呜呼了,他心灰意冷,没两日也跟着去了。”   “我收了他十多幅画,同他也算是君子之交了,想着他画的如此好,以后定能有一番成就,谁知他就这么去了。”   何聿秀没成想这人的遭遇竟如此凄惨,也不由得唏嘘道:“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倒是来来去去,生来不易,死的简单。”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留言呀 第十二章   不过,听许缘竹那么一说,他倒是对这位叫沈醉生的画家有了颇浓的兴趣。   “这位沈醉生画的当真这么好?”   “我还能骗何先生不成?好与不好,何先生看看便知道了。今日时候还早,何先生要不要去家中坐坐,赏赏画儿?”   何聿秀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于是他笑了笑,“既然许社长诚心相邀,聿秀便去开开眼。”   黑色的洋车在巷口停着,何聿秀乘着许缘竹的车,一路驶向许缘竹的家。   倒是顶好的一套花园洋房,台阶处栽了几株竹子,何聿秀见了笑了笑,“许社长真是格外喜欢竹子啊。”   许缘竹也跟着笑了笑,“偶尔爱画两笔,栽几株看着也舒服。不过那郑燮栽竹子栽的是风骨,我一个做生意的,栽到这处反倒是附庸风雅了。”   何聿秀闻声摇摇头,“许社长何必如此自谦,您是真心爱画的,我看得出来。”   许缘竹被夸的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意更浓,越发看着这何聿秀顺眼,以为知音。   他将何聿秀引到书房,何聿秀一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与其说这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展室,墙上挂了许多幅书画,屋内有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墙边里面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透明玻璃边柜,上头也铺陈了小幅画作。何聿秀一进来倒是不急着看那沈醉生的画了,而是将那墙上挂着的,边柜上摆着的,全都看了一遍。   “这些,都是您平时收藏的?”   “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偶尔看看书画个画儿,这见了画的好的,就总是心痒想收藏下来。我先说明,我这屋子,可是不让一般人进的,是因为你何聿秀来,我才破了个例。”   何聿秀轻笑了声,“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许缘竹也忍不住笑了两声,将那沈醉生的画拿了出来,铺在屋内的长桌上。   是一幅人物画,绢本设色,笔法极似唐宋的工笔人物,唐宋的工笔人物,画起来是极复杂的,三矾九染,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费些功夫,比不得文人画恣肆。然而自元代文人画兴起,这工笔人物画的人便极少了,即费工夫,又免不得被人说一句匠气,久而久之,画的人也少了。   何聿秀看了也不不由得夸了声好,“气韵周全而非空陈形似,笔力遒劲而非空擅赋彩,许社长果然没有骗我。”   许缘竹眯着眼笑,“就知道何先生是识货的人。”   看完画儿后,两人又闲谈了许久,许缘竹还拿出来了几幅自己觉得画的还不错的画儿,让何聿秀看。   “何先生,我这年岁大了才开始画,这画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您给看看怎么样?”   何聿秀倒也不客气,盯着那画看了看,真的给他点评了下,“许先生算是业余作画的人之中算是画的不错的了。”   许缘竹听了喜笑颜开,便听那何聿秀又说:“只是,许社长日后作画,有两点是需要注意的。”   “哦?许某洗耳恭听。”   “这一呢,既画的是墨兰,除了那‘一笔长,两笔短,三笔交凤眼’的口条外,写生也是非常重要的,许先生这话,不是写生写出来的吧。”   许缘竹有些讶异,“何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聿秀笑了笑,“郑思肖的墨兰无根无土,可真正的兰花总是离不了根的,许社长在画上画几株无根墨兰,可不是非常显眼嘛。”   许缘竹恍然大悟,“何先生好眼力。”   “那第二呢?”   “第二,就是虽然写生很重要,但是一味的写生,也并不是有益无害,你看这幅…”   他指了指另一幅秋菊图,问:“这幅是写生来的?”   许缘竹点了点头,“正是。”   何聿秀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幅画,失在经营位置上。写生固然重要,但宅院中的花,原样的位置移到了画面上,是会出现一些毛病的,侍弄花草多是不讲位置经营的,但是画画儿就需要了。就比如你这一幅,花卉占据了画面的大幅空间,枝茎都快被压弯了,太多,太过。画画不是东西越多越好,而是要精练,每一笔都不赘余,位置也要拿捏得好,一旦位置相戾,有画处便多属赘疣了。许先生在画画之时,可以先构思一下,调整一下画面位置,试着删减一些东西。”   许缘竹眼睛亮了亮,“说得对啊,我自己看着也觉得有些毛病,但就是说不上来哪儿有毛病,何先生这么一说,倒是一下给我点明白了。”   许绍清倒是请过许多画家指点自己画画,可那些画家,要么碍着自己的身份只会说些好话吹捧,要么支支吾吾说不出关键所在,如今听了何聿秀一番话,倒是觉得豁然开朗。   他看着何聿秀越发觉得这人对自己胃口,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我有一事,想要恳求何先生帮忙,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何聿秀回头,“许社长不必如此客气,但说无妨。”   “笃笃笃”   恰时,有人敲门。许缘竹于是顿了顿,转看向门口,扬声说了句,“进来。”   紧接着,一位穿着时兴的阴丹士林浅蓝色旗袍的女人端着茶盘来了,那女人细看已不算年轻,但眉眼出色,容貌颇佳,唇角总是挂着分笑,倒是多了几分独特的气质在里面。   “先生用茶。”徐芝凝捏着那小紫砂壶为二人倒了茶,何聿秀打量了她一眼,笑了笑,说:“多谢许太太。”   徐芝凝抬头看了眼何聿秀,被这称呼臊的有些脸红,似乎有些尴尬,她微微笑了笑,看了眼那许缘竹,道:“先生不必客气,我并不是府上的…”   “嗯?”许缘竹捏了捏她的手,看了她一眼,似是对她说的话十分不满,“未过门罢了,让何先生见笑了,只管叫她许太太便是。”   何聿秀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认错人了。他看这位女士的周身气度,想着必定不是伺候人的佣人,这才冒昧叫了声许夫人,没想到…   “这…”   许缘竹却像是毫不在意,捏起那茶杯,对何聿秀说:“这是裕盛茶行前两天送来的狮峰龙井,新下来的,何先生尝尝。”   何聿秀于是点点头,端起那茶杯,细尝了一口,“好茶,新鲜得很。”   他朝那徐芝凝看了一眼,说了句:“辛苦许太太了。”   徐芝凝被他说的这句话闹的脸更红了,忙说了句“不辛苦”便逃一般的离开了书房。   许缘竹看着徐芝凝的背影,心情似乎很好,嘴角始终挂着笑,一直乐呵呵的。   过了良久,他回过头来,“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我想请何先生帮个忙…”   “教您画画?”何聿秀放下茶杯,神色有些讶异。   许缘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许某这年纪大了,报社又有家中那浑小子帮忙打理,能抽出时间来画个画了,可是一直没有觅得良师,自己摸索也是始终不得窍门所在,这才冒昧向何先生提出了这个要求,不知何先生愿不愿意教我,哦…报酬方面许某定不会亏待何先生的。”   何聿秀愣了愣,许久没有说话。   许缘竹十指交叉,摸了摸自己下巴,表情有些尴尬,他苦笑了声,眼角挤出了几条褶皱,看上去颇有老态,“是不是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想也是,何先生才名在外,怎会有时间教我这个老糊涂画画…”他摆摆手,端起茶杯,道:“算了算了,何先生只当没听过,来,喝茶,喝茶。”   何聿秀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头,“许社长何必这么说,何某在这宁浦哪里还有什么声名,有的也是臭名罢了,实不相瞒,如今何某…”   他咬了咬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如今何某身上已捉襟见肘,今早想提笔作画,却发现连买纸的钱都没有了。”   许缘竹大吃一惊,“何先生何时竟如此困窘了,为何不早来找我?之前许某便说过,若有难处,大可以联系我。”   何聿秀苦笑了声:“多谢许社长的好意,只是聿秀本不是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何况许社长平日里想必也很是忙碌,更是不忍心打扰了。”   许缘竹摇摇头,道:“何先生何必如此客气,你我投缘,我许缘竹也不是随口客套两句,既然说了让你来找我,自然是发于内心的,又怎么会怕被打扰呢。”   何聿秀心下感动, 冲着那许缘竹笑了笑,“报纸一出,这宁浦的画家如今恐怕是唯恐避我不及,承蒙许社长不弃,待我如上宾。”   许缘竹也叹口气,“现在的报纸,哪里还像从前。那撰文写字的,个个都仿佛要把那笔杆子当做枪杆子使,要说那请画托的事,还是家中那小子犯了浑,眼下他不在这儿,等日后定提着他去给何先生赔罪。”   何聿秀想了下那昂着头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许绍清来给自己赔罪的场景,不由得有些想笑,他玩笑道:“我也不要许少爷给我赔罪,以后何某来教您画画的时候,他在后头研墨就行。” 第十三章   许缘竹见他这意思是答应教自己画画了,不由得喜笑颜开。不知不觉已近晌午了,许缘竹让厨房烧了好菜,留他在这儿吃了顿地地道道的宁浦菜,还不由分说赠他钱财,说这是先生答应授艺的谢礼。   何聿秀心里感动,知是这许缘竹有意帮他。不过应下了这差事,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感觉正看着穷途末路之际,忽然又柳暗花明了起来。他从未教过别人画画,要是换做是旁人,他兴许会拒绝,一怕自己教不好,二怕那人只是一时兴起过上三五天便不画了,自己一番心血反倒付诸东流。可遇上了这同自己十分投缘的许缘竹,倒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两人还定好了日子,下周便开始。   许缘竹饭吃的格外高兴,拿了家藏的绍兴老酒出来,同何聿秀对饮,他举起酒杯,呵呵笑道:“聿秀师,此杯敬你,学生愚拙,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何聿秀心情也十分爽利,玩笑道:“聿秀师是谁?好大的福分,竟能有如此高足。”   许缘竹哈哈大笑。   三杯酒入腹,何聿秀吃的浑身暖热,两人竟是驱了那点儿生疏,开始亲近起来。这顿酒饭吃的格外长,两人从画聊到书,从书聊到印,又从印聊到诗,最后又聊到这许府的花花草草,聊到良辰美景、赏心悦事,不知不觉已近傍晚。何聿秀看到佣人掌灯,点了餐桌上的烛火,才意识到该回了。   “聿秀师不妨住在这里,反正天色已晚了。”   “不了,不了,还…还有人在等我…”何聿秀婉拒了许缘竹留在在府中住下的建议,摇摇晃晃出了许府上了一辆人力车。   “先生去哪儿?”拉人力车的师傅问。   何聿秀醉的迷糊,但仍有一分清明,他呆坐在车上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那师傅又问了一句,“先生,先生…您去哪儿?”   “明日谁不去,谁便是那小狗…”   何聿秀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句话,他睁开眼,想说句话,却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他醉醺醺地说:“去…去那杏花楼…”   许绍清忙完一天的事情,浑身便像是散了架一样,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眼神。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份报纸,是这些时日他接管《宁报》以来做的所有报纸,厚厚的一沓。他随手抽了一篇,看到了登着码头工人被打事件的那份。他仍然记得那是报纸发行的第二天一早,父亲又一次对他大发雷霆,比以往都要凶,他很不服气。父亲每每都是这样,无论自己做什么,他从未听过父亲肯定过自己。只是责骂与训斥。那一瞬间暴怒的父亲让他产生了一种父亲是在针对他,而不是针对这份报纸的感觉。   或许他是对自己不满,所以才对这份报纸的内容诸多挑剔。   他始终不能明白,一份报纸,为什么能对银行家、资本家多加恭维,而不能为一个普通的码头工人打抱不平。   他放下那份报纸,心中郁气难纾。   “来人。”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小陈见他已经起身,忙问道:“少爷,去吃饭吗?”   许绍清“嗯”了一声,对他说:“备车,去杏花楼。”   “先生,到了。”   人力车在杏花楼门口停下,气派的烫金匾额,上书“杏花楼”三字,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字晃啊晃的,定睛一看,眼里便出现了“苦丧楼”三个字。   “嗯…师傅是不是走错了,我…我要去的是那杏花楼。”   那师傅抬眼一看,“是啊,这儿便是杏花楼啊。”   “嗯?师傅…休要骗我,这里…明明是那苦丧楼,好丧气的名字,不去不去。”   那师傅有些作难了,想这人从那么气派的地方出来,穿的又干干净净,没想到竟是个不识字的,在这里和他耍起酒疯来了。   “先生,谁骗你了,你好好看看,这儿就是杏花楼。”   人力车师傅和他在杏花楼门口争论了半天这里到底是不是杏花楼,声音越来越大,过路的人都要往他们这儿看一眼,那师傅原本还好声好气,后来见这人赖着不走也便急了,“这位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信叫大伙说说,这到底是不是杏花楼!”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何聿秀只看到眼前一道道重影,他踉跄了两步,从车上下来,只觉头昏眼花:“咦…怎么天倒过来了…”   说着,他往前迈了两步,似乎想要拨开眼前那重影。   那师傅一把拉住他,“哎等等…等等,您还没给钱呢,怎么就走了呢?”   何聿秀红着张脸,回头看他,一脸茫然:“啊?”   “先生这是在和我装傻不成,您还没给钱呢!”   许绍清甫才下车,便见那门口围了一堆人,想是新店开业请了人扮戏,热闹热闹。没想到还没迈进店门,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给钱!”   “不给,你将我拉错了地方,我凭什么要给你钱。”   许绍清愣了愣,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人群之中,那红着脸和别人在拉扯的,可不就是那何聿秀吗?   “唉…这怎么这样啊,真是耽误我生意,我说先生,您也不差那点儿钱吧,您给了钱我便走了。”   话音刚落,两块银元便递到了那师傅的面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师傅,他的钱,我帮他付了。”   颇为好听的声音,何聿秀抬头看了眼,眼睛里映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轮廓,侧脸是很锋利的,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那人似乎看了自己一眼,接着便转身欲走。   何聿秀拉住了他,醉眼朦胧:“你…你是谁?”   酒气扑面而来,许绍清皱了皱眉。   那师傅拿了钱高高兴兴地拉着车走了,何聿秀松开那许绍清,想拦住那师傅,“哎…怎么走了,你还没有将我送到地方呢。”   许绍清反手拉住他,蹙着眉,道:“耍什么酒疯,不嫌丢人。”   周围的人都在看,指指点点,许绍清看了眼小陈,小陈忙开始吆喝:“散了吧都散了吧,小事小事。”   “丢人?”   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的脸逐渐清晰,他“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你…”何聿秀指着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休想教训我。”   “毛…毛头小子,年岁不大,教训人的本事不小。”   许绍清皱皱眉,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那小陈见何聿秀这样,扭头看了眼许绍清,问道:“少爷,这位不是上次来我们报社的那位何先生么?”   许绍清点了点头,那小陈问道:“这何先生上次在我们报社大闹一番,少爷为何还要帮他?”   许绍清扭头看了眼小陈,“多嘴。”   那小陈忙捂着嘴巴,许绍清定定地看了眼那何聿秀,何聿秀脸上泛了红,身子也摇摇晃晃。   “你…你…”   这是喝了多少酒才能喝成这样。   许绍清拽了拽衣服,想着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于是最后看了眼他,然后抬脚便迈进那杏花楼的大门。   只是才刚走没两步,便听见门口那招待的声音:“来干嘛的?”   紧接着一个磕磕绊绊的声音响起:“吃…吃饭啊?”   “吃什么饭,喝的醉醺醺的,闹什么事儿,走走走…别挡着门…”   许绍清才被人迎进去,闻声脚步一顿,又转过身,疾步走到那门口。   小陈忙喊道:“哎…少爷…少爷,你去哪儿…”   只见那门口的招待顺势一推,何聿秀踉跄了几步,便一屁股跌倒在地,还醉眼朦胧地看了看那招待,声音似乎有些委屈,“你怎么推人呢。”   一个夹杂些怒气的声音在那招待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   那招待回头,便见一个穿着挺括西装的男人沉着脸看着自己,许绍清今天穿了深灰色的西装,是很正经的款式,板起脸来身上的气势倒是格外逼人。   “这…我…”   许绍清看了眼何聿秀,又看了眼那招待,冷哼了一声,道:“这个人,是跟我一起的。”   那招待闻声忙躬身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小陈冲着他说:“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是是…”   何聿秀被掺着进了那杏花楼的门,许绍清要了清净的单间,小陈看着那何聿秀,想起那日这人在报社的急躁模样,叹道:“少爷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得闲来这杏花楼吃个饭,这种人管他做什么?”   许绍清点了菜,将那菜单合上递给杏花楼的侍应,脱了外套递给他,小陈顺手挂到一旁的衣架上,便听见自家少爷笑了一声,听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你说这等傲慢之人,要是知道自己发了酒疯当众丢人,还落到我手里,心里是什么感觉?”   小陈才挂完衣服,闻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许绍清。   他刚才…是听错了吗?为什么…他竟从一贯正经的少爷的口中听到了那么一丝恶劣的想要捉弄人的感觉。   许绍清同何聿秀隔桌而坐,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何聿秀眼前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那何聿秀原是趴在桌子上的,闻声直起了身子,眼神有些失焦,他张了张嘴,看向他的手指,只觉眼前许多重影。   “嗯?是几…是一…嗯,不对不对,是二…”   许绍清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认得我是谁吗?”   何聿秀于是伸出手,顺着那人的脸,从眉到眼,仔仔细细摸了一边,最后喃喃道:“认得,你是…是…许…”   何聿秀头很痛,晃了晃头,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不起来了…”   许绍清脸上不虞,他捏住何聿秀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这人也未免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他咬咬牙,看着何聿秀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何聿秀摇摇头。   许绍清看着他,一字一句:“许绍清,我的名字,记住了吗?”   “许绍清?”   “记住了?”   “嗯…”何聿秀胡乱地点了点头。   “再说一遍我叫什么。”   何聿秀抬头,朦胧间看见那人的手,在灯下泛着一层光,他闭上眼睛,嘴里喃喃道:“许绍清…”   说罢,他便完全睡了过去。   小陈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家少爷隐忍的笑声,低低的,很好听。   “傻子。”   小陈愣了愣,原是没有想到自家少爷还有这等捉弄人的恶趣味,紧接着听到许绍清唤他,“小陈,带相机了么?”   小陈忙道:“没有。”   出来吃饭怎么会带什么相机啊。   许绍清颇觉有些遗憾,便听那小陈又说:“哦…对了,车里应该有一部旧的,之前少爷出去拍摄的时候落在车里的,后来进了新的就没用那个。”   许绍清眼前一亮,“快拿进来。”   “咔嚓”一声,彼时那何聿秀趴在桌上,头发已经乱糟糟了,闻声稍稍睁了下眼,恰时被那相机拍了进去。   许绍清勾了勾唇角,有些恶劣的笑。   小陈看见他的表情,忍不住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家少爷!   作者有话说:   在线缺德…… 第十四章   解知文看看表,已经八点了,这何聿秀怎么还没来。他知道何聿秀的性子,这人同别人有约是从未迟到的。   难不成,是忘了?   酒楼的侍应来催了好几回,他无奈,只把酒菜先点上,等着何聿秀来,谁知这八点了,何聿秀却连个影子也没有。   怕是今天不会来了。   屋里有那陆小蝶咿呀咿呀的歌声,这杏花楼倒是真的舍得花钱,新店开张竟真将那陆小蝶请来了,在一楼搭了个舞台,为她备了顶好的设备。一身华丽惹眼的开衩旗袍,缎面绣花,艳而不俗,陆晓蝶脚踩着高跟皮鞋一上台便吸引了众多观众的目光。   不少人为了一睹陆小蝶的芳容专门而来,舞台前面摆了好几束花。   解知文坐在角落里,远远地都能看到那光底下的陆小蝶肤如凝脂,两手纤纤。饶是他也忍不住感叹,真是生了一幅好相貌,怪不得那大公司争相请她做模特。   但他是听不惯这些新词新歌的,只觉得要说这唱腔曲调,这陆小蝶还不如那梨园的小青衣左月心,唱的千回百转,牵人心肠。   解知文简单吃了一点儿,又喝了两杯酒,约莫这是真的被何聿秀放了鸽子了,便起身付了钱,出了那杏花楼的大门。   天色不早了,不比得白日的潮热,到了晚上,空气中还是透着些凉意的。杏花楼离家不远,拒了几个人力车,他抬脚便往家走,权当是散步消食了。   “先生…先生,给一点儿吧…”   “给一点儿吧,好久没有吃饭了…”   路旁拐角处的小乞丐三两成堆,拥着他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你们…”   解知文有些手足无措,从口袋中掏出了钱来,还未待他挨个分发,那几个孩子便一窝蜂地抢了过来,兴高采烈地带着钱走了。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给我…那是我的!”   “给我…明明是我抢过来的…”   声音渐去渐远,解知文叹了口气,喃喃道:“本该读书的年纪…”   他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他惊了下,回头一看,便见一只过纤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角,夜色中那腕子泛着白,背着光也能看见的白。   “钱…”   嘶哑的声音,仿佛用了浑身的力气。   解知文愣了愣,“你…”   那只手抓的十分用力,手的主人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抬起头道:“请…请给我些钱…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咳咳…”   是很粗哑的声音,如同碎石划破宣纸一般,粗粝之中夹杂着一份少年人的音色,却徒增老气,一点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嗓音,解知文忍不住愣了愣。   怎么会有如此粗哑的声音。   那人脸上脏得很,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个干净地方,解知文好大一会儿回过神来,“哦…你等等…”   他翻了翻自己身上,想要给他点钱去买东西,谁料翻遍了全身,也没能再发出一块钱,他顿了顿,有些懊恼:“坏了,全被刚才那些小孩儿拿走了…”   他蹲下身,衣角仍被那小孩儿扯着,这个姿势有些不舒服,于是他将自己的衣角,从他手中扯走。   一束车灯恰好打了过来,衣衫上肉眼可见的一块黑色污渍。隋意浑身僵了僵,他默默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低下了头。他吃过这样的亏,可还是没有改,上一次他摸脏了一个太太的衣角,被踢了好几脚。   眼下未待解知文说些什么,他便十分自觉地开始道歉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解知文本没有那个意思,没想到这男孩儿竟如此敏感。他愣了一愣,才有些无奈地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我现在身上没有钱,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我家吃点东西,我家就在这儿附近。”   只见那小孩儿抬起头,黑乎乎的脸,只有眼睛亮的发光,他哑着声问:“可以吗?”   解知文愣了愣,朝他伸出手,笑了笑:“当然可以。”   隋意愣了愣,看了看他的手,终究没有将手伸过去。   “脏…”   解知文愣了愣,收回了自己的手。隋意以为他要起身走了,没想到眼前这颇为清秀的男人,将自己的手在地上摩擦了两下,沾了一手的灰,又朝他伸出了手:“嫌我脏吗?”   隋意愣了,他迟疑了好久,最终默默把手递了过去。   解知文将他拉起来,小孩儿缩在地上很小一点儿,没想到站起来也到他肩膀了,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很难看到一处干净的地方,解知文松开他的手,扭头问道:“小孩儿,你多大了?”   “…我不是小孩儿了。”嘶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我今年,十八了。”   解知文顿了顿,扭头看他,“你真有十八?”   隋意点点头。   解知文好奇地看他一眼,这男孩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额前的头发很长,只有抬起头的时候才能看见眼睛,这么低着头,他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他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十八对我来说也是小孩儿了。”   那男孩儿抬头看了看他,解知文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视线相对,便匆匆移开了视线。   回到家里,家中二老已经准备睡觉了,解知文也没有惊扰他们,白日里王嫂买回家的点心还剩一些,他拿了一些给那小孩儿,那小孩儿吃的嘴边都是,本就脏乱的脸,越发不能看了。   解知文有些吃惊,想这小孩儿是多久没吃饭,竟饿成这样。   待他吃完,他从抽屉中拿了些钱给他,道:“这些钱你拿去,总可以支撑一段日子,找个工作,莫不要在街边乞讨了,男孩子有手有脚,总可以找个工作。”   隋意愣了愣,他盯着那解知文看了一眼,最后接过那钱,低声说了声:“谢谢。”   解知文没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送那小孩儿拿了钱离了自己家。   关上门想起明天还有课,他打了个哈欠,早早地去睡了。   ……   头疼欲裂,四肢疲软,何聿秀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   仍然是熟悉的床及家具,他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记忆停留在那辆人力车上,颠簸的感觉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抬眼一看,天已经白了,屋里的摆钟一下下响,他扭头看了一眼,便见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贪杯…定是昨天又贪杯误事了。   说好和知文去吃酒的,结果在许府喝了那么多。   咦…自己昨天明明从许府出来拦了辆人力车去了那杏花楼,怎么一觉醒来自己就回家了?   许绍清…   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人名,何聿秀愣了愣,他晃了晃脑袋,怪了,怎么突然想起那个小子了。   越想越头痛,他揉了揉太阳穴,晃了晃脑袋,索性也不去想了,下了床去洗漱。   洗漱完已经快到正午了,何聿秀肚子咕噜噜的响,然而却没什么胃口还有些反胃,想着好歹吃一点垫垫肚子或许就好些了,他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上了街。   随便寻了一处早餐铺子,他要了份包子,又点了份白粥。这处铺子早上卖早餐,中午卖正餐,何聿秀出来的这个点儿倒是十分尴尬,到了吃正餐的时候他却点了份早餐。   隔着窗看外头的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他捏了捏眉心,晃了晃头,脑子仍然昏昏沉沉的。   铺子里人也不少,有早来吃午饭的,聚在一起谈心论事。   “哎哟,李哥,怎么来这儿了,你不知道那杏花楼昨日开张,这两日新店酬宾嘛,怎么不去那儿定个单间好好吃一顿?”   “啊?什么杏花楼,我怎么不知道。”   “你竟不知道?那杏花楼昨日开张,还请了那陆小蝶过去唱歌呢,好多人都去了,原想着和你去那儿吃,怎么你倒是先跑到这儿来了。”   何聿秀回头一看,只见斜右方桌上的两个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穿着长衫,从杏花楼说到那陆小蝶,一下子便神色飞扬起来。   “你说那杏花楼我不知道,你说那陆小蝶我便知道了,哎哟,悔啊,早知道陆小蝶昨晚去杏花楼唱歌,我便早早地去预定个座位了。你是不知道那陆小蝶,原来她在大世界唱歌的时候我常去,自打她拍了部电影火了之后,现在想听她唱个歌,难哟。”   何聿秀蹙蹙眉,他仍然记得他是跟那拉车的师傅说他要去杏花楼的,可现在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连自己什么时候回家的也不知道。倒是真错过了那陆小蝶唱歌,他原是对这些个歌舞不感兴趣,但那《歌女》的电影一上映,一下火了,他在京都的报纸上也见过有关这电影的报道,连带着他对这位饰演女主角的演员产生了兴趣。   失之交臂呀。   他叹了一声,拿起瓷勺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喝那碗粥。   吃了个早饭,原先那股子酒醉后恶心加难受的感觉,好歹是消了一些。他付了钱,才出了那店门,刚走了两步,一辆车子突然朝自己驶来。   “让开,让开…”   何聿秀躲闪不及,那车子堪堪擦着自己的手臂过去,险将他卷入车底下。   何聿秀吃痛,便见那车子停了下来。车内有人在怒骂,是个男人的声音:“你会不会开车啊,你诚心要将我们害死是不是?啊?”   何聿秀心里也一股子怒气上来,他走上前,敲了敲那车的门,骂道:“我说,开车不会看人啊,要是真撞到人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看了看存稿,窝这个月应该可以日更XD 第十五章   里面那人正在训斥司机,闻声扭过头来,没想到,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何聿秀愣了愣,那人显然也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那人笑了声,从车上下来,“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何大画家啊,刚才撞到您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何聿秀看着眼前这人,眼神复杂,那人见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何大画家这是贵人多忘事,竟连我是谁都忘了吗?”   何聿秀冷哼一声:“杭先生阔别京都多年,脾气却还和从前一样呢。”   杭风玉穿一身格纹西装,回头看了看那后座上坐着的一位女士,从车窗外对她说了句:“小蝶,你先等一下,遇到个熟人,我同他说几句话。”   何聿秀的眼神,看向那车里,那女人穿了一件暗红色旗袍,外头套了一件白色网眼罩衫,及肩波浪纹的卷发别到耳后,露出描的格外精致的眉眼以及耳朵上的珍珠耳饰。她闻声冲着杭风玉点了点头,还朝何聿秀看了一眼,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杭风玉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何聿秀,“何大画家最近可是名人啊,我在报纸上看到好几回你的消息了,怎么,在这宁浦过得可好?”   何聿秀掸掸身上的灰,看了眼那杭风玉,“倒是不劳杭大画家牵挂,倒是您,看样子过得不错啊,这满大街的广告牌听说都是你们画室画的,可是赚了不少吧。”   杭风玉脸色一下变了,僵了有一会儿,才稍作缓和,“一般一般,不过何大画家日后遇到难处了大可以跟我知会一声,虽说风玉也不算富裕,念在同窗情谊上,该帮的还是会帮的,何先生可不要…”他唇角勾了勾,凑近了压低了声音说:“可不要…再去请那画托了。”   “你…”何聿秀语塞,看来这请画托的事儿,倒是在圈内传遍了。   杭风玉嘴角噙着笑,像是心情很好,“对了,何先生这没受伤吧,要不然您上车,我拉着您去看看。”   何聿秀心里窝火,这小子的嘴皮子倒是磨得厉害了不少,想当初这小子见了自己便是唯唯诺诺,只当个跟屁虫在后面跟着,如今竟也学会嘲笑别人了。   奈何他如今在这宁浦倒是还不如这杭风玉吃得开,竟是寻不到一点由头去给自己挣几分薄面,只得忍气吞声:“不牢杭先生挂心了,既都是熟人,这点儿伤也无所谓了,杭先生佳人在侧,还是早些上车,免得让那小姐等候。”   杭风玉一听这话,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这有什么,我太太是通情达理之人。”他这话说得格外大声,叫里头的那女人也听见了,脸上不由带了分羞恼。   她径推开车门下了车,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那杭风玉,脸上带了微红,“你又胡说些什么,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   杭风玉一下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上午刚说的话,这便反悔了?哦,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京都上学时的同窗,何聿秀何先生。”   “这是我女朋友,陆小蝶。”   陆小蝶朝着那何聿秀伸出手,“初次见面,何先生也是生的一表人才啊。”   何聿秀礼貌性地回握了下,“想必这位便是那位名动宁浦的陆小蝶陆小姐了,没想到——”他顿了顿,回看了眼杭风玉,“杭兄好福气。”   杭风玉神色有些得意,他一只手抄在口袋里,一只手搂着那陆晓蝶的腰:“改日大婚,定把请柬给何先生送去,何先生一定要来啊。”   说罢,他看了看表,揽着那陆小蝶道:“今日我还有事,何兄,我们改日再叙。”   何聿秀看着他揽着那陆小蝶又上了车,心道:真是老天不长眼,解知文那顶好的人仍然单身,寻不到知己,杭风玉却佳人在侧,洋洋得意。   此次一见,顿觉杭风玉真是性情大变,读书的时候,他可不是这般张扬的性子,没想到这才过了这七八年,性子也变得圆滑了,还成了宁浦首屈一指的商业画家,开了自己的画室,如今又抱得美人归。   倒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何聿秀看着那车拐弯驶向了另一条路,也摇了摇头,连带着昨天那股子对陆晓蝶的好奇也淡了许多。   罢了罢了,计较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背着手往家中走,才走到巷口便看见那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抬手敲着自己的门。   何聿秀忙走过去,“你是?”   那穿着棉布衫的男人回过头了,肩上搭着一条汗巾,笑了笑,说:“哦,我找这家的主人。”   何聿秀看了眼他,“我便是这家的主人。”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他,“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啊,那个,有人叫我来给您送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何聿秀。   何聿秀接过来,拆开一看,便见里面是张照片。   他看了一眼,顿时脸便红了,“这…这是谁叫你送过来的?”   那人笑了笑,“这个嘛,那个人说了,如果您问起来,便说是那杏花楼门前一饭客。 ”   “杏花楼门前一饭客?”   何聿秀看向那男人,便见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生,那什么…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何聿秀看着那照片,竟未想到自己昨天的醉态被人拍了下来,不由得一阵脸热,他多少也听解知文说过自己喝醉了是个什么样子,但这照片是谁拍的?   杏花楼…   昨天自己果真去了那杏花楼,他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搜刮着昨晚的记忆,只觉得记忆仿佛被偷走了一样,只能记起几个模糊的画面,譬如他在那人力车上坐着险些睡着,譬如那杏花楼的灯光打的昏黄,再譬如…   有一只十分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手。   手!   那只手是谁的?   何聿秀一下子惊的睁开了眼。   难不成是解知文?正午的日光灼的人后背出汗,何聿秀在门前待了一会儿便进了屋,他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想着再见到解知文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然而这日解知文却是没有来找他,距离下周去教许缘竹画画儿也还有四天,他赋闲在家,没事儿画上两笔,心情倒是舒坦了不少。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又回到了之前在京都的作息,一大清早起画着画儿,哼着小曲儿,倒是没了前两日的愁绪,这边他画着画儿,解知文便来了,一进门看见他,张嘴便唤了声:“狗兄。”   何聿秀闹了个大红脸,“知文…你干什么呢这是?”   解知文噙着笑,“谁叫你那日放我鸽子,害我在杏花楼等到八点多。”   何聿秀摸了摸鼻子,让他坐下,又拿起笔来在那儿纸上画画儿,“这不是那日去了趟许府被留下吃酒耽搁了么,说来我那天确实喝多了,不然不会平白无故爽约的。”   解知文有些讶异,“你什么时候和许家那么熟了?”   何聿秀便将同许缘竹的交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解知文感叹:“这许社长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何聿秀点点头,“可不是么。”   他放下笔来,看那半生熟宣纸上的那几株竹子的晕染情况,过了一会儿,他皱皱眉,又将那画儿扔到了废纸篓里,解知文看着那画儿进了废纸篓,忍不住捡起看了看,“怎么,这张不满意?”   何聿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换了张纸,道:“那张纸不好,是从前的旧纸,太熟了。”   他正预备在新纸上作画,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解知文,笑眯眯地看着他:“知文,突然想起你写得一手好字,不如给我写两句诗?”   解知文也笑了笑,“先把润笔拿出来,如果没有,便用画偿吧。”   何聿秀佯装惊讶,“怎么,知文兄如今竟也要和兄弟谈钱了,罢了罢了,如今我这画儿该值几个钱,我这儿的画儿,你挑一挑,尽管拿去。”   解知文见他如此大方,真的作势要去翻他的画,只见何聿秀叫了一声:“那幅山水不行!”   解知文又换了一幅,打开了一幅人物画,便听那何聿秀又叫道:“等等,那是在山西临的壁画。”   解知文顿了顿,“不是说由着我挑?”   何聿秀气势弱了下去,嘻嘻笑道:“我改变主意了,不如你将我讨去做大房,我为你做牛做马,当做是润笔了。”   解知文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没想到竟说了这等浑话,不由得也笑道:“我要你做什么,请尊佛在家里伺候么。”   何聿秀又同他开了几句玩笑,解知文到底还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又惯于助人,到底让何聿秀讨了便宜去,看了他一幅山水画,乘兴为他题了几句诗。   放下笔他也未多做逗留,喝了杯茶便走了。   何聿秀看着那诗,“江沉春色里,波渺人世间。惯居风尘久,不识岭中仙。”   解知文果然写的一手好字,何聿秀心满意足,将那纸妥善放起,打算得了空将它裱起来。   这边解知文前脚刚走,后边便来了人敲门。   何聿秀打开门一看,正是那前几日见过的陈安东。   何聿秀见他来了,稍微安定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那啥,宣纸有生熟之分,主要是胶矾上与不上的差别,上了胶矾之后的纸不容易渗墨,称为熟纸。这个后面会再提到,稍微解释一下。 第十六章   那陈安东见何聿秀神色怔怔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何兄怎么这般神色,放心,我这次来是有好消息告诉你的。”   “好消息?”何聿秀顿了顿,忙将他引进屋,笑道:“什么好消息?”   陈安东抿了抿嘴,顿了顿,说:“是这样…上次我说帮着何先生看看宁浦有没有什么房子,倒也不是说说便算了,我表哥最近倒是跟我提了一嘴,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顺宁公寓,上面还有套空房子,你看看你愿不愿意去看看?”   何聿秀愣了愣,没想到这陈安东居然是为这事而来,倒叫他吃了一惊。他停顿了一会儿,倒没拂了他的好意,应声道:“那自然是愿意的,真是麻烦陈先生了,还特意为我留意房子。”   陈安东笑了笑,打量了下这屋内的布陈,见满屋子书啊画儿啊的,说:“这倒没什么,何先生愿意去看就好,那顺宁公寓别的不说,倒很是清净,我看何先生也是喜静之人,这才打定了主意介绍给你。”   何聿秀随着那陈安东一路向东,出了巷口,坐了一辆人力车,约莫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那顺宁公寓,门口有警卫守着,陈安东像是真的有些人脉,只见他同那警卫打了个招呼,那人便放行了。   何聿秀倒是没想到,在这闹市里,竟也有这么清静的地方,周遭虽然大街小巷店铺栉比琳琅满目,但是一走进屋里,像是一切突然拉上了闸,耳朵里一下子便清静下来。装修一切都是备好的,沙发,电灯,书房,以及浴室,亮堂堂干干净净,虽比不得陈安东那处院子采光好,倒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何聿秀原是看着陈安东的面子,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这才过来看看。没想到看了看,却眼前一亮,没想陈安东给他找的这处地方,居然会让他格外满意。   “怎么样何先生?”   何聿秀关上那卧室的门,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位房东,又看了看陈安东,笑着点了点头,“就这里吧。”   那房东于是递了钥匙给他,又拟了份租赁合同,何聿秀痛痛快快地签了租约。   定好了住处之后他心情也是极好,请了陈安东去杏花楼吃饭,陈安东原是百般推辞,说是举手之劳,最后耐不住何聿秀百般相邀,倒也是去了。   两人坐着人力车又来到那杏花楼,烫金的匾额上还系着红花,一看便是刚刚开业不久,何聿秀盯着那匾额,只觉得分外熟悉,又说不上来。   那来迎的招待脸上带着笑,只是才刚一看见何聿秀的脸便愣住了。   何聿秀觉得奇怪,摸了摸自己脸,问他:“怎么?”   那招待顿了顿,重又堆起笑,格外殷勤:“没什么,客人里面请。”   何聿秀于是抬脚迈进了那杏花楼,那人勤快地为他寻了处舒适又安静的地方,并说:“客人有事儿尽管招呼。”   茶水没一会儿便打点好了,陈安东笑着看了看何聿秀,说:“这杏花楼的态度倒是很好。”   何聿秀也点点头。   吃过饭后,何聿秀又开始雇人搬家了,旁的不说,自己那些个画儿可是不容一分的差错,好在这陈安东却是个心肠不错的,为他忙上忙下,竟也是来回跑了好几趟。   一场酒食下来,他多少也知道这陈安东做的也是文字工作,英文讲的不错,在那大公司做些翻译类的秘书工作。自己与他素不相识,对方竟又是帮他找房子,又是帮他搬家的,何聿秀心里不胜感激,自知这人情是欠下了,一顿酒食必是抵不了这雪中送炭的,只冲着那陈安东说,以后有事自己必定鼎力相助。   陈安东笑了笑,穿上自己的薄风衣,擦了擦满头的汗,笑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何聿秀送走了那陈安东,坐在自己新住处的沙发上,不由得心生感叹,没想到啊,这偌大的中国他几乎跑了一遍,这小小的宁浦竟叫他几经周折。   屋内的灯是暖黄的,拉开窗帘是入夜的宁浦,看着满窗夜景,他的心如水般平静。三十年了,什么都变了不少,唯有这漫漫黑夜,亘古不变。窗户上不少潮气,他脑子里忽然想起四个字,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窗户写了四个字。   “咄咄怪事。”   想着自己如今换了住处还没有知会解知文,他一早起来,便找了楼下的报童去给解知文送个信,报童应声去了,他送了几份报又去的,唯恐误了时候,急匆匆跑向解家,也没看路,结果同人撞了满怀。   “哎哟,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要撞死人了。”   一个稍微有些尖利的女声响起。   那报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哼,真是晦气,看在老娘今日有事儿的份上,不跟你这小毛孩儿计较,我们走。”苏惠珍拍拍胸脯,脸上带了丝不耐,扭头对身后的人说。   那报童站起身拍拍尘土,便看见那女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一头漂亮的长发,发梢微微卷了一下,穿着白色带些碎花的衫裙,脖子上系了丝带,脸上画了淡妆,颊边的胭脂显得尤为动人,那报童看了一眼,恰与那人的眼睛对上,不由得一愣。   好漂亮的姐姐。   苏惠珍拉着她往前走,边走边低声嘱托道:“记住了吗,你是淮安一处商户的女儿,姓苏名琴,我是你姑姑,进去之后我说你染了风寒,嗓子坏了,你就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你放心,待不了多长时间,咱们一会儿就出来了,这男人眼光高得很,相了十几个都不满意,哼,不知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入的他老人家的眼,只怕啊他也不是真心想成亲,既然他不是诚心想求姻缘的,你也不必紧张什么。”   报童在他们身后跟着,便听那姑娘“嗯”了一声,稍顿了一下,又问道:“既然…你知道他不是诚心想要成亲,为什么还要给他介绍?”   好粗哑的声音,那报童惊地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咦?明明这姐姐是极好的长相,怎么声音却如此…像个男人?   苏惠珍扭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还不是他那好母亲一再恳求,非要我再介绍一个,若不是看着他妈的面子上,我是绝不愿意再揽这门差事的。”   隋意扯了扯嘴角,心道:怕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吧。   又走了两步,苏惠珍停下了脚步,“喏,就是这儿。”   隋意抬了抬头,看见门上的匾额,脸色不由得一变,他手指攥得发白,往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不行,这活我不干了。”   苏惠珍脸色也是一变,她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扬声道:“什么?不干了?钱都收了你想赖账是吗?”   报童跟在后头,眼见着他们在解家停了,没想到他们要找的竟是同一家,不过这两人似乎起了争执,在门前吵吵闹闹起来。   他也没管这些,敲了敲门,扬声喊了一声:“是解知文先生家吗?”   隋意顿了顿,未待他反应过来,门开了。   “哟,这是…”   王嫂先看了看那报童,便见报童说:“我找解知文先生,有人叫我带话给他。”   王嫂点了点头,“请进。”   得了允许之后,那报童抬脚便进了门。   这边那报童刚进门,解母便迎了出来,“惠珍妹妹来了,来来来…快请进。”   苏惠珍浑身一僵,扭头看了看那隋意,朝他使了个眼色,隋意咬了咬唇,抬头恰与那解母对上眼,便见这解母笑意盈盈看着他。   “这是苏小姐吧。”   隋意整个人紧绷了起来,他刚想说话,苏惠珍抢先说道:“哎哟,姐姐可别说了,前些日子天天下雨,多少人生病啊,我这侄女也是,你看看,这嗓子到现在还没好,哑着呢。”   解母闻声忙道:“那我吩咐王嫂去煮些梨汤给苏小姐润润嗓。”   “哎哟,多谢多谢,麻烦了。”   那报童在檐前同解知文说话,“先生,顺宁公寓的一位先生说他刚换了新住处,让您以后有事去顺宁公寓找他。”   解知文点了点头,问道:“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报童说:“说是姓何。”   解知文愣了愣,没料到两天没见,何聿秀又换了新的住处。   给了那报童点儿钱,那报童道了谢便跑着走了。   他顺势一抬头,便见自己的母亲带着那苏惠珍进来了,顿时脸色便忍不住沉了下来。   “妈…”   他皱了皱眉,心下有些窝火,他不知和自己母亲说了多少遍,他不想相什么姑娘,结果倒好,母亲直接请了那苏惠珍,一天天的带着姑娘往自己家里来堵着他相亲。   他脾气算是好的,极少生气,可这几天,他着实生了要搬出去的意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如此类的话,他听都听烦了。   上次已经说好是最后一个姑娘了,没想到这大清早的,苏惠珍居然又领过来一个。   解知文心里窝着火,他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眼见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还是蹙了蹙眉开了口,有些冷硬地说:“里面坐吧。”   隋意跟在苏惠珍身后,悄悄打量着前面的解知文。   解知文…是叫这个是吧。   他脸上涂脂抹粉,一层又一层,颊边透着些微红,不知是胭脂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第十七章   门“咔哒”一下合上,苏惠珍和解母都退出了房,说是给他们留出点时间彼此熟悉一下,见一下面。解知文起身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   隋意一直低着头,脖子上系的丝巾勒的他有些不太舒服,他伸出手想要松一松,才伸到脖子处,想到了自己的喉结,手又在空中顿了顿,最后有些尴尬垂下来。解知文的茶递到面前,他仰着头,想说句谢谢,又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   一阵尴尬的沉默,隋意如坐针毡,解知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着眼前这低着头的姑娘,停顿了好久,最后找了个话茬,问道:“你冷吗?”   隋意愣了愣,最后微微点了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试着轻声说了句:“有点儿…”   是稍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并不是很清亮,听那苏惠珍说她是感冒了,这倒也能理解。解知文抬脚去关了那窗户,站在窗边微微叹了口气。   外头的母亲似乎和苏惠珍聊得正热,屋里的两人气压低到了极点。   解知文受不了这种气氛了,他起身想走,又觉得留这女孩儿一个人在这儿不太礼貌,最后生生压下了想走的欲望,正正经经地坐到了她对面。   隋意佯装谈定地喝了口茶,解知文忍不住去打量她。的确是很漂亮的姑娘,睫毛很长,喝茶的时候露出了漂亮的下颌线。眼睛…眼睛也很漂亮。解知文自诩自己不是那贪色之人,却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小姑娘虽然年岁不大,身上却有一股很沉稳的气质。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隋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有些紧张,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渗出点汗。   解知文终究是忍受不住这长久的沉默,出声问道:“小姐姓苏?”   “嗯…”   “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呢?”   隋意咬了咬唇,哑声道:“没有…没有喜欢的…”   解知文愣了愣,“没有喜欢做的事情吗?”   隋意点点头,解知文没有出声,过了良久,“苏小姐”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她有些沙哑的声音,克制又镇静地说:“从…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不知为何,解知文从这话里,感觉到了一丝悲戚的味道。只是未待他细察,面前的这位苏小姐又低下了头。   解知文心底生出了一丝怪异,淮天商户的女儿,怎么说家里也是应该不愁吃穿的,为何她小小年纪,身上却总透着一股子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静。   “苏小姐家中可有弟妹?”   隋意愣了愣,眼神飘向了门口,脸色有些发白,“没…没有…”   “那么苏小姐是家中独女了?”   隋意快要坐不住了,应付般地点了点头。   他手里一直捧着那茶,手心里渗出的汗几乎叫他握不住那茶杯,也不敢看那解知文,呆呆地看着某处。   解知文不是没见过脾性腼腆的姑娘,但眼前这位苏小姐,似乎格外地…冷,以至于他想找个话头来打破这阵沉默,竟也不知该从何开口。   最后他的目光放到了“她”手上捧着的茶杯上,“苏小姐,要添茶吗?”   隋意闻声愣了愣,最后极浅地“嗯”了一声,将那茶杯递向解知文,说:“谢谢…”   解知文提着茶壶,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隋意一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心里一慌,一下子失了手,手中的杯子落在了地上。   指尖触到了解知文的手,隋意看着那只手,脸一下子红透了,触电般收回了手。   他肤色本就白皙,今日还抹了胭脂,此时脸一红,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对…对不起…”   他蹲下身去捡那碎片,反弄得解知文愣了一愣,蹲下身和他一块捡着,“没关系。”   “不过一只杯子。”   在门外交谈的苏惠珍听到了动静,脸色一边,忙推门进了屋,“怎么了?”   隋意抬头一见是苏惠珍,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解知文抬头,笑道:“没事,苏小姐失手打破了只杯子,怪我,倒茶竟还让苏小姐捧着杯子,没伤到便是好事。”   隋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苏惠珍瞅了眼隋意,忽然拍了拍脑袋,忙道:“哎呀,既然这见也见过了,那么咱们改日再细聊,我同小琴今天还有一处亲戚要访,今天就先告辞了。”   解母忙留道:“惠珍妹妹,吃过饭再走也不急。”   苏惠珍摆摆手,“不了不了,改日吧,回去晚了我家那口子又得说我…”   隋意几乎是被苏惠珍拉着出了解家,他回头看了一眼,解知文站在檐下,灰色的长衫被风吹起一角,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甚至还伸手朝他挥了挥手。   隋意眼睛猛地一缩,一下子转过头来,心如擂鼓。   苏惠珍出了解家的门,拍了拍胸脯,深呼了一口气,“可算完了。”她回头看了看隋意,冷哼了一声:“你看你怕成什么样了,好歹是个男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到人家门口又想给我撂摊子了,啊?你看看我骗你了吗,这可不是一会儿就出来了么,前前后后才不到十分钟,你这钱赚得多值。”   不到十分钟?   隋意愣了愣,他还以为怎么着也得一小时辰过去了。他呼了口气,看了看那苏惠珍,也不愿同她多加理论,“那现在我可以走了?”   苏惠珍摆摆手,一脸厌烦道:“走走走,爱去哪儿去哪儿,以后啊,别让我再看见你。”   而另一边,解母看着那苏惠珍领着那小姑娘出去,叹道:“之前惠珍便和我说,她家侄女生的很是俊俏,今天看来果然没说错。”   她扭头看了眼解知文,“知文,你觉得呢?”   解知文看着门口,手背到后面,闻声扭头看了自己母亲一眼,有些不耐。   “嗯。”   解母看他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原是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这次又没看上,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刚才是“嗯”了一声,不由得喜从心来,“我看这小琴姑娘脾性温软,倒是不太张扬,是个好姑娘。”   解知文再不说话了。   解母见状,又说:“这小琴姑娘家虽是经商,但也都是老实人家,家里有个哥哥帮忙打点生意,也用不着你出力,你看看那长相,再挑挑还能有几个那么好看的?你说是不是…”   “哥哥?”解知文顿了顿,回过头来打断了她。   解母愣了愣,“怎么了?”   解知文蹙了蹙眉,“她有个哥哥?”   解母点了点头,“对啊,你惠珍姨和我说的,哥哥也是个正经人,你不用担心这个。”   解知文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   解母愣了愣,“那你还担心什么?”   解知文不说话了。   解母叹了口气,道:“知文,之前你说你不愿意相亲,说你学校事情多,没空管这些事儿,妈就给你请了人带到家里来,你说说…有几家姑娘愿意主动往男方家里来的,街坊邻居听了不笑话么?要不是你惠珍姨办法多,妈是真不知道找谁帮忙了。她没少操心这事儿,可她之前找了那么几个姑娘你都不满意,这次要是还拒绝人家,你让我怎么再向你惠珍姨开口啊,以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姑娘紧着你挑了。”   解知文心里一股子火气上来,他再看看解母,只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饶是他说过无数遍自己的婚事不劳二老操心,但是母亲却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声音有些冷硬:“那就别挑了。”   解母呆住了,“你说什么?”   解知文看向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那就别挑了。”   解母没反应过来,只听自家儿子又是一句话,砸到她面前,砸得她喜上眉梢,砸得她心花怒放。   解知文说:“那就这位苏小姐吧。”   微风轻拂过,“苏小姐”的裙子被风吹地贴到了腿上,他不是头一回穿裙子,但却是头一回,穿这新式的高跟鞋,走路总觉得有些别扭。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还装着不少钱,全赖那苏惠珍,这些钱足够他买些吃食和新衣服。同苏惠珍分别后,他走进了一家店,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小姐,里面请…”   他愣了愣,有些不太习惯这伙计的笑脸,因为,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走进店里,再没有打骂之声了。   次日,天儿逐渐热了起来,苏惠珍坐在家中,一手摇着一把旧式的花纹扇,另一只手磕着一盘葵花籽,嘴边还哼着个小曲儿,心情甚好,直到那解家派人传来了口信。   一大盘的葵花籽撒在地上,她颤着手指着那来送信的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夫人说那苏琴小姐是个兰心蕙质的,改日请您再带来,叫他们多接触接触,先从男女朋友做起,约个会什么的。”   “那解知文…当真看上了苏琴?”   “那能有假啊,我们夫人说了,要是真的撮合成了这桩婚事,她一定好好谢谢你……”   得到肯定之后,苏惠珍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神中有些不敢相信。   “老天爷爷啊…” 第十八章   宁浦这么大个的地方,要找一个人这样的难。苏惠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觉得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了。原是实在找不着适龄的姑娘,这才从那街上捡了个眉清目秀的应付应付,谁知道那天杀的…怎么这就被那解知文看上了。   不行…得想个法子。   她托着腮,靠在那椅子上,独自思量了很久,最后嘴角露出个得意的笑。   “解知文啊解知文,从前那么多姑娘你看不上,如今有个看不上你的,倒也不为过吧。”   解知文这边忙着相亲,何聿秀一个人却乐得自在,他极快地适应了新住处,从花店里买来绿萝放到书房,又买了些观赏性的石头放在旁边,他一个平常不爱侍弄房子的人,在这宁浦竟也学会装点书房了。   值得开心的小事是,买绿萝的时候,店家见他口音不像本地人,竟还附赠了他一枝花,这叫他感觉稀奇,忍不住多看了那花店店主一眼,结果却见那小姑娘一瞬红了脸,弄得他竟然也不好意思了。   为了那枝花,他又买了一个花瓶,接了点水将那枝月季插了进去放在窗前,白瓷瓶子里盛着一抹红,衬的那窗户也好看了不少。   顺宁公寓果真安静,自从搬到这处,求画的人也少了,有也多被那警卫拦下了,这里住户倒也不多,他住在三层,旁边似乎也住了人,但每日早出晚归的,他搬来几日也没碰上那邻居,倒也互相不打搅。   他整日在屋里涂涂抹抹,倒是认认真真地闭门不出了几天,直到这日下午,许家派人来接了,何聿秀从屋子里翻了几幅自己画的小稿带在身上,坐着车便直抵许府。   许缘竹早早便在门口等待了,见了何聿秀来,脸上便挂了笑,“何先生来了。”   何聿秀下车,笑了笑,“许社长久等。”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出来,”许缘竹将他迎进屋,“来来来,先喝杯茶。”   佣人没一会儿便端着茶盘进来,两人喝了杯茶闲聊了几句,便进了书房。   饶是何聿秀进了这间书房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入目所及,墙角是堆得满满当当的纸,长桌上的笔从长锋狼毫到大中小白云再到极细的勾线笔,各式各样,几乎摆满了书案,何聿秀看了一眼,笑道:“许先生这儿的笔倒是很好。”   许缘竹笑一声,“可不是么,不是我自吹,这市面上的好笔都被我揽到家里来了,我儿喜欢用那钢笔,我是使不惯那等新笔,只觉得滞塞,没有这毛笔写来圆融,他还说我顽固。”   何聿秀嘴角也噙了笑,“照这么一说,我也是贵公子口中所说的顽固之人了。”   “此言差矣。”许缘竹摇摇头,笑道:“何先生怎么能随着他胡说,那小子喝了点洋墨水,哪里还记得这国画里头的笔墨趣味。我看他啊,整日光想着怎么推翻他老子搞些新鲜东西,他哪里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和学画一样,都是出新易,入古难啊。”   何聿秀道:“看来教养孩子,也是一等难事。”   许缘竹取了一张熟纸出来,闻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何聿秀,问道:“何先生如何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何聿秀愣了愣,紧接着说:“我一人,自在惯了。”   许缘竹闻声笑了笑,“唉…我如今怕是受不了这等自在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这心里啊,也暖一些。”   何聿秀没再接话。   许缘竹的目光,重又回到那张纸上。   “今日画什么?”何聿秀问。   许缘竹思量了片刻,说:“前一阵子勾了幅荷花,今日把它画完吧。”   细笔勾线,胭脂曙红分染花瓣,藤黄加花青再加一点点朱磦调出汁绿上叶根,许缘竹一幅画儿画了很久,何聿秀凑近看了一眼,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几张小稿里抽了一张出来。   许缘竹显然还是手略生,才开始分染花瓣,过多的水变顺着熟纸淌到了别的地方。   “清水笔上水太多了。”   许缘竹点点头,“是多了些。”   何聿秀闲来无聊,也随着他一道画了两笔,这书房里的东西,多的地方格外多,少的地方格外少,两人各占一桌,中间竟还空了很大的地方出来,何聿秀禁不住感叹了句:“许社长这间书房地方倒是大得很。”   许缘竹抬头看了一眼,“是啊,从前这书房中间还有个柜子摆我玩的那些石头,倒也没觉得多大,那柜子撤走了之后一下子便大了起来,我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添点什么又想不出该添些什么好。”   何聿秀想了想,灵机一动,说:“许社长何不添一组屏风?”   许缘竹眼前一亮,“屏风?屏风好啊。”   “只是…”许缘竹皱皱眉,“这一时间也不知上哪儿找来。”   何聿秀摆摆手,“既然如此,那我便送许社长一组四条屏好了。”   许缘竹愣了愣,片刻,一阵狂喜,“何先生当真?”   何聿秀笑了笑,“哪里还有假,许社长三番两次帮我,不过一组条屏算什么。”   许缘竹心下也十分高兴,一下午竟连咳嗽都少了些。待到傍晚,暮色渐起,落日将天染成寂静的赤金,从窗户淌了进来,何聿秀估摸着时间,正准备告辞,屋外却传来了一阵嬉笑声。   许缘竹放下笔,瞧了一眼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冲着何聿秀笑了笑:“见笑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爸!”   是个女声,听上去年轻的很。许缘竹才说了一句“进来”,那门便被推开了。   许长宁笑嘻嘻地进来:“爸爸,你猜我今天去哪儿……”   谁料她甫一抬头,却见父亲书房里竟还有一个人,不由得愣了愣。   “爸…”   许缘竹笑了笑,冲着何聿秀说:“何先生见笑了,这是小女许长宁。”   “宁宁,这是何聿秀何先生,来教我画画儿,他虚长你好几岁,你…叫他一声叔叔便是。”   何聿秀看了一眼那许长宁,笑了一声,道:“许小姐好。”   许长宁看着何聿秀的笑,眼前一亮,脸竟红了红。她冲她父亲做了个鬼脸,“我才不要,明明何先生和我哥看起来年纪差不多,为什么要我叫他叔叔,我偏不要。”   “宁宁…”许缘竹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女孩子家家…你就不能和紫婧好好学着点儿,你看看人家多知书达理。”   “谁不知书达理了。”许长宁笑嘻嘻地凑到何聿秀身边,她身上还穿着外出时的那身格纹的连衣裙,头上别了珍珠发卡,尤为娇俏可爱,她凑过来看了看何聿秀的画,笑道:“何先生好有能耐,年纪轻轻便当了我爸的老师。”   何聿秀扭头看了她一眼,又见那许缘竹一脸无奈,笑道:“许小姐也好有能耐,竟能叫堂堂《宁报》的社长也拿你没有办法。”   许长宁脸色一红,许缘竹也忍不住笑了笑,看了看外头天色已晚,道:“好了好了,都饿了吧,不如去吃饭吧。”   何聿秀原想推脱掉回家去吃,许缘竹却极力挽留道:“何先生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在我们家吃了,也省得麻烦。”   “就是就是。”许长宁在一旁拼命点着头。   何聿秀犹豫了下,架不住他们实在热情,只好应下了。   待餐桌上都入定,菜逐渐端了上来,糖醋小排、清炒虾仁、口蘑青菜、油焖春笋、砂锅鱼头汤,何聿秀原是不饿,待到饭菜上来之后,倒是胃口大开,吃的心满意足。许长宁坐在他对面,一边吃一边偷偷瞄着他。   “何先生是从北方来的,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何聿秀抬头看了看许长宁,点了点头:“是,京都来的。”   许长宁笑了笑,“那倒是个好地方,我倒是想去看看,我父亲总是不许。”   许缘竹看向自家女儿,颇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京都这么远,光是坐车你便要喊累了,等到了那儿没几天怕就要哭着回来了。”   听见许缘竹这么说,许长宁自是不乐意,“爸,哥哥远去西洋你怎么不说这个了。”   “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那个傻哥哥连西洋都去得,我去趟京都也去不得吗?”   “爸不是这个意思…”   何聿秀埋着头吃饭,听着父女俩因为这种小事拌起嘴来,倒也觉得十分有趣。只是……他看了看餐桌上那个空位,脑子里浮现出了许绍清那张十分张扬的脸。   他来了这么几回,竟没有看见那许绍清,这是…   吃完饭天色便不早了,何聿秀起身告辞,夜凉如水,白日里的热气到了夜里仿若全都藏进了云里,天上一层层的云在空中绽开,透出有些泛白的轮廓。   他驱着一块儿石头,有一下没一下走,懒散地晃出了许家。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他正预备叫辆人力车拉着自己回去,忽然,一束车灯打在了自己身上。   他情不自禁眯了眯眼睛,用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耳边传来了一阵刹车的声音,以及一阵皮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那声音距他愈发的近,等到他放下手,便听见一声轻笑,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拢了拢自己额前有些长的头发,在离他一米处站定,有些戏谑地看着他。   “呵…果然是你。”   何聿秀愣了愣。   许绍清? 第十九章   要说有什么比在杏花楼看见这人耍酒疯更叫许绍清感到惊异的,那便是在自家门口看见他了。   许绍清眯了眯眼睛,抱着胸看着眼前有些发愣的何聿秀,问道:“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何聿秀冷哼了一声,“这天底下的路谁人都走得,怎么,你许家门口的路不让走?”   许绍清脸色一沉,“我好声好气与你说话…”   何聿秀看了眼这讨厌的小鬼,“你那叫好声好气与我说话?”   “你…”许绍清顿了顿,片刻之后,笑了一声,说:“何兄看来对我有很大的敌意啊。”   何聿秀斜看他一眼,“哪敢啊,虽然人人都长了一张嘴,但不是人人都有话语权,许少爷一张嘴寥寥几个文字都能叫人听进耳朵里去,何某空长了一张嘴,却也没人信我说的话,我哪里敢得罪了许少爷。”   许绍清“哦?”了一声,眯着眼睛看他,神色看上去很是平常,但若叫许长宁来看,一定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何先生这么说,倒显得是我仗势欺人了似的。我看,何先生倒是未必是不敢得罪我,反倒是我得罪了何先生,何先生至今仍耿耿于怀,既然如此,何先生便说一说,要许某如何赔罪才是?”   何聿秀倒是没想过这人竟会这么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要说他被那篇文章激怒是真,看他不顺眼是真,如今这人反过来问他如何赔罪,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本也不是睚眦必报,只是被这许绍清气着了,看他不顺眼,呛他几句,结果反被这人问住了。   好歹气势是不能输的,他咳了两声,“你真心想赔罪?”   许绍清笑了一声,“自然是真心。”   “……”   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笑,说:“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两条路子,你自己选,要么,你去给我登报道歉。”   许绍清的脸当即便拉了下来。   “要么嘛…”何聿秀瞧了一眼身后的许府,笑了笑,转过头来说:“正巧何某这儿最近缺一个提画框的。”   许绍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你…”   何聿秀见状,心里莫名地痛快,他笑了一声,道:“许少爷原是说要赔罪,原来也只是说着玩玩儿,诓我这个外乡人,罢了罢了。”   许绍清抿着嘴不说话,过了良久,久到何聿秀都忍不住抬脚走了,只见那许绍清抬了抬下巴,昂着头道:“倘若这是行文有误的代价,那我受便受了。”   何聿秀愣了愣,眼睛忍不住睁大了些,他笑了笑,脸上的表情都生动起来,黑发在车灯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光,他心情颇为愉悦,笑道:“许少爷果真说话算话。”   许绍清皱皱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他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人和那日在杏花楼的醉汉模样联系起来。   怎么有人醉酒之后和清醒的模样差这么多。   “何先生还是喝醉了招人喜欢一些。”他低声道。   “你说什么?”何聿秀愣了愣,没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值此之际,远远的,一个女声传了过来。   “哥!”   许绍清回头一看,许长宁小跑着跑到他跟前儿,微微喘着气,一脸兴奋:“哥!你回来了!”   许绍清点了点头,“回来拿点儿东西。”   许长宁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别走了,你和咱爸置什么气,他年纪大了,你别气他了。”   许绍清皱了皱眉,“谁气他了。”   何聿秀抬头看了看那许绍清,笑了一声,若有所思。   “咦?何先生,怎么在这里,没叫到车吗?要不要我让老吴送你回去?”许长宁一扭头,看见了身后站着的何聿秀,愣了愣,有些惊讶地问道。   何聿秀回过神来,眼睛转向那许长宁,“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去了。”   许绍清看看何聿秀,又看看许长宁,蹙了蹙眉,问道:“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许长宁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这位是教爸画画儿的老师,何聿秀何先生。”   “什么…”许绍清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他原只以为父亲只是稍微关照一下何聿秀,没想到才过了几天,竟请回家做老师了。   许长宁还以为二人没有见过,忙给何聿秀介绍道:“何先生,这是我哥。”   何聿秀背着手,脸上带着笑,看向那许绍清:“早闻大名。”   许绍清脸色算不上好看,扭头便进了屋。   “哎…”许长宁看看何聿秀又看看许绍清,最后小跑着追上去,“哥!等等我。”   何聿秀独站在街头,回头看了看那许府,摇了摇头,人力车很快拉到了他的面前,“先生,去哪儿?”   “顺宁公寓。”   回到公寓已经快要晚上九点了,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稍微洗漱了一番,便躺下了,一身的乏意,驱得他很快坠入梦乡,倒也没听到外头的一阵脚步声。   邻里那户似乎是住了人的,许绍清匆匆从许家回到寓所,步子都有些疲乏,电梯在三层停下,他才出了电梯便看到那新搬来的邻居,门口堆了一堆废纸,用绳子扎着放在外面,依稀能看到星点的颜料痕迹,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倒是不关心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早出晚归的人,就图个晚上睡得安稳罢了。   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家房门,满屋的黑,他轻微地呼了一口气,挤进了这片黑暗。灯被打开,就着暖黄的光,他松了松领结,脱掉身上的西装,在那沙发上,枯坐了许久,最后起身回了房。   次日,何聿秀又去了许府去教那许缘竹画画儿,许缘竹确实有些天赋,也叫何聿秀相处起来极为舒服。想他遇到的年岁颇大的画家,要么有些名气自矜自傲,要么就倚老卖老,以为自己阅遍世间,看不上他们这些小辈,而那些能向外观望向内自省的人,是非常少的。事实上,何聿秀也难以夸口说,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但单从学画的态度来说,许缘竹可是摆到了极致。   这日学画兰,何聿秀先是评了一番许缘竹画的兰,又给他示范了一遍。   许缘竹看他运笔,觉得诧异,叹道:“何先生,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头一回知道这兰还能从叶尖往叶根画。”   何聿秀玩笑道:“当然可以,要是手上功夫足,从中间往两头画都是可以的。”   许缘竹朗声大笑:“我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怪不得那些个画家作画的时候惯不喜欢别人看,原是怕人偷学了去。”   何聿秀笑了笑,“可不是么。”   画画儿的时间溜得很快,一下午的时间眨眼而过,何聿秀抬头看了看时间,就快到傍晚了,长时间站着肩膀有些酸疼,他活动了下筋骨,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许缘竹头也没抬,说了声:“进来。”   便见那门缓缓拉开,露出了那一片衣角,紧接着,是那熨地笔挺的西服。何聿秀唇角勾了勾,知道是那许绍清来了。   许缘竹愣了愣,抬头看着来人,冷哼了一声,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   许绍清的确是硬着头皮进了他父亲的书房,闻声心里也很不是个滋味,板着脸,看向了那何聿秀。   “这个,还需问问何先生才是。”   许缘竹看向他,有些疑惑。   何聿秀全装没听见许绍清的话,扭头对着那许缘竹说:“社长平时总是提起贵公子,怎么见了面却如此针锋相对,不过看来许少爷心里倒是念着您,今天特意向您来赔罪,许少爷,你说是不是。”   说罢,他看向了那许绍清,许绍清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被这何聿秀给摆了一道。   他脸色阴沉,顿了顿,咬着牙,说了句:“是。”   许缘竹脸色稍作缓和,反倒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昨日他倒也听到了外头车响,想着这小子还知道回来,结果没一会儿,他便又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这小子居然又走了,来去一趟,竟是都不愿同自己见上一面了。宁宁跑到他房里来抹眼泪,问哥哥怎么不在家里住了,他也一句都答不上来。   “臭小子,之前我便说了,有种你就别回来。”这句话说完,他咳了两声,脸上藏不住的激动,何聿秀以为他们父子俩要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正准备告辞,谁料许缘竹咳嗽了几声,问道:“报社最近没什么大事吧?”   许绍清点了点头,“没什么事,你好好休养。”   许缘竹点了点头,心情似乎很是愉悦,他让许绍清过去看他画的画儿,许绍清自然是看不出什么门道,又被许缘竹说了几句,他皱皱眉,实在有些头疼,抬头看了眼那何聿秀,却见对方噙着笑看着他们,不由得眉头一皱。   许缘竹连喝了两壶茶,出去上厕所,屋内只余许绍清和何聿秀两人。   何聿秀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放下笔,正欲起身离去,却见那许绍清不知何时,杵在了他身旁,他往左移一步,那许绍清便往左移一步,他往右一步,许绍清也跟着往右移一步。何聿秀抬头,却见许绍清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不会选第一条?” 第二十章   何聿秀看他这架势,知道他是不会罢休了,索性坐在那椅子上,手指敲着那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今日出门戴了眼镜,身上倒带着些文人气,显得格外的文雅,只是嘴里说的话却分毫不留情面。   “许家的大少爷,《宁报》的接班人,天生含着金汤匙,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登报道歉,就算是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也得估量着《宁报》的名声吧。”   “……”   许绍清眯了眯眼:“何先生好生聪明。”   何聿秀摆摆手,“聪明谈不上,不过是同许社长投缘,听他多说了两句。社长嘴上不明说,心里却是十分挂念着你,何某又不傻,如何听不出来?”   许绍清抿了抿唇,眼神复杂。   他倒也不是真恨父亲,倘若是真的恨他,这《宁报》他也撒手不管了。   只是这何聿秀如此帮他父亲,却是让他有些惊讶。   他们的第一面见的并不愉快,傲慢、无礼、脾性极差,是何聿秀给他的第一印象,以至于昨天何聿秀提出让他二选一,要么登报道歉,要么去给他做小伏低,他虽然愤怒,心里却觉得这是何聿秀理所当然会说出的话,然而等到他真的应了何聿秀的要求来了,何聿秀却摇身一变,成了改善他与父亲关系的重要人物。   一个人竟这样多面,倒叫许绍清没有想到。   何聿秀见他不说话了,也无意同他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看了看时间,道:“我该走了,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吃顿家饭了。”   下楼的时候碰见了许长宁,她正一脸兴奋不知在和许缘竹说些什么,何聿秀向他们告辞,虽然许缘竹极力挽留,但仍然被他推脱了,许绍清站在楼上,看着何聿秀离去的背影,心底里涌起一丝非常怪异的感觉。   这个人…他似乎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了。   何聿秀独自回到家中,倒也没觉得十分凄凉,在街角的饭馆闲吃了些填饱肚子,夜里细细的雨又下了起来, 离家不过几百米,但他也不愿淋雨,因此点了壶普洱,打发下时光,权当是消会儿食,只等着那雨稍停一些,才慢慢往家走。   大约一刻钟,雨势稍歇,他付了钱,起身出了饭馆的门,离很远看见公寓门口停了一辆车,想是公寓其它层的住客,何聿秀并未在意,抬头看了看天,唯恐又下起雨来。那车就停在门口,一个平头男子撑着一把伞从车里出来,动作利索地拉开了后门,一个男子从里头钻出来,握住了那伞把,同那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人点点头,上车走了。   夜晚的路灯不甚明亮,何聿秀的视力算不上太好,白日还好,到了夜晚便看不真切,眼下没带眼镜,只依稀看见个那男人的轮廓。   那人转个身,抬脚进了公寓门,他眼见雨又要下,后脚跟了过去。   电梯间这个时间正是没人,他边掸着衣服,边往电梯间走去。   才踏进去,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何先生。”   何聿秀抬头一看,忍不住愣了,“许绍清?”   “你来这儿做什么?”   许绍清原准备问他,没想到被他反问了一句,他张了张嘴,还未回答,便听见一声响,电梯门开了,何聿秀抬头扭头看了一眼,是三层,便抬脚迈了出去。   谁知那许绍清也跟了过来。   何聿秀蹙蹙眉,扭头问他:“许少爷这是有事找我么?”   许绍清愣了愣,想起了昨晚在邻居门口看到的那捆废纸,心下有了个猜测。   “何先生住在这儿?”   何聿秀点点头,“当然。”   许绍清笑了,“巧了。”   他指指旁边那户,说:“我住这儿。”   何聿秀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那儿看了一眼,实在是吃了一惊:“你…”   这偌大的宁浦,住的地方这么多,偏生和他住在一个公寓里,还是一层,巧得叫何聿秀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鉴于之前种种,何聿秀是有些疲于再跟这小孩儿打交道的,谁知那许绍清回了趟家,吃了顿饭,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主动和他搭话:“这巧到我差些以为何先生是知道我住在这里才搬过来的了。”   何聿秀掏出来钥匙打开门,“怎么,许少爷倒是挺有自信,我还觉得是许少爷知道我住在这儿,特意来这儿住的呢。”   许绍清唇角勾了勾,手抄在口袋里,倚在何聿秀家门前,笑道:“也是,我倒是差些忘了,何先生是大画家。”   何聿秀皱皱眉,“说话别转来转去的,你在讽刺我吗?”   许绍清愣了愣,“冤枉啊,早听父亲说你在京都极有名气,是顶有名的画家,怎么能说是讽刺呢。”   何聿秀看了眼他,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说:“不早了,许少爷还是早去歇着吧。”   说罢,他拉开自家的门,正欲向里头走去,忽然听见那许绍清来了一句:“哦,对了,何先生,照片收到了吗?”   “什么照…”何聿秀关门的手顿了顿。   “照片?”何聿秀看向他,脸色一下变了。   “你说什么照片?”   许绍清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何先生好差的记性,枉我一片好心,杏花楼前帮你一把,谁叫何先生醉的不知东南西北,竟把那杏花楼看成了苦丧楼,赖了那车夫的车钱不走,还好我路过,不然真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你…”何聿秀这下明白了,他没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咬了咬牙,心道没想到那张照片是许绍清拍的,叫谁看到不好,非叫这跋扈张扬的小子看到了。   他脸色涨的通红,“你这贼小子,偷拍我做什么。”   许绍清低低地笑了,不知为何,看见他这样心情很是愉快,“还不是何先生喝醉了之后…太过可爱。”   话音刚落,面前的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这是…生气了?   许绍清挑挑眉,这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居然这么容易就生气。   何聿秀关上门,冷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门的方向,暗骂了一句:“这小子…”   他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叫人看了笑话去,更何况是小辈了,这许绍清明明是为了笑话他,还摆出一副为自己好的样子,想他年岁不大,心眼倒是不少,净会给人添堵。   他摇了摇头,又忍不住骂骂自己,想他竟栽在这小子手里两次,头一回是那荒唐的请画托之事,这一回又是荒唐地在酒馆门口发了酒疯,可巧竟都让这人见到了,这是什么孽缘,虽然他今年年头没去烧香,但也不至于摊上这么一个人看笑话吧。   次日,醒来正是清晨,天亮的格外早了,何聿秀伸了个懒腰,起来拉开了窗帘,阳光顿时涌进了屋内,叫他有些睁不开眼。   听到下面有报童在沿街叫卖报纸,吃过早饭后,他招呼那报童过来,买了一份看,《民报》虽然销量不抵《宁报》,但也是宁浦较为有名的报纸,他一手提着街角买的零散瓜子和花生,一手拿着报纸看着。报上多是些时事新闻,哪里又不太平了,哪里又闹灾了,他翻了一页,被后头的一个极小的版面吸引了注意。   “亨运洋行下个礼拜五拍卖,于书画家王陆屏先生寓所运来瓷器、金银器、珍贵古玩玉器书画委托敝行拍卖…”   “本次拍卖有明清瓷器、宋代易元吉书画真迹…”   读到此句,他顿了顿,忍不住“呵”了一声:“这王陆屏,倒也真的做得出来。”   “请于下个礼拜一二驾临敝行参观可也,亨运洋行启。”   下个礼拜五拍卖…他顿了顿,想起那日在王陆屏家中的那场闹剧,只觉得越发的烦躁,最后收起那份报纸,朝家里走去。   没成想才刚走到公寓附近,便看见了那许绍清从里头出来了,他正预备上车,一抬头恰看到了何聿秀。   许绍清朝他打了个招呼,“何先生!”   何聿秀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绕过他想往前走。   手臂却忽然被拉住。   “何先生起的这样早,是去散步了么?”   这大少爷什么时候看见他这么热络了,何聿秀有些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道:“许少爷是赶着去报社吧,既然如此,还是不要闲聊, 快去吧。”   说罢,他转身想走,结果那许绍清好生不识趣,竟还拉扯着他的胳膊。   “何先生难道还在生我的气?”   何聿秀一回头,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这人生的是很好看的,藏不住的好看,张扬又锋利,单凭那张脸,走到哪里都会惹得一群人注意。但这清晨的光,打上他的侧脸,让他的皮肤上带上了一层清晨特有的淡淡的暖意,倒显得五官柔和了一些。   何聿秀愣了愣,竟一瞬晃了神。   许绍清见他不说话,问道:“何先生今日还去家里教画吗?”   何聿秀顿了顿,摇了摇头,道:“今日许社长要见医生,我便不去了。”   许绍清稍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心下竟觉得有些遗憾。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见那何聿秀已经转了个身,朝公寓里面走去。   “少爷…少爷,该走了…”   后头传来了小陈的声音,许绍清皱了皱眉,又看了眼那何聿秀的背影,说:“知道了。” 第二十一章   何聿秀提着瓜子花生上去,闲下来又临了幅线描人物,不知不觉到了下午,许家那边今日不用他去教画了,他倒也腾出来时间出去转转,顺便添些纸笔。同警卫打听了那画材店,他抬脚便去了,谁知进了这屋,便看见那老板神色凝重地盯着手中一件物件看的入神,竟都没发现他进了店。   “老板。”   他出声唤了一声,便见那老板猛地一抬头,“哎…”紧接着将自己手里的东西藏起来了。   何聿秀见状,问了一声:“老板这是看什么宝贝看的这么认真,客人来了都没发现。”   那老板闻声笑了笑:“哪能有什么宝贝,摊子上淘来的物件儿,多看了两眼,我这人啊,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这些个小物件。”   “哦?”何聿秀一听兴致来了,“什么小物件,能否让我开开眼?”   那老板闻声,忙摆摆手,“嗨,入不了眼,入不了眼,先生是来买什么的,我给您拿来瞧瞧?”   何聿秀一听他这急忙遮眼的姿态,心中更是好奇了,不过别人不说,他也不好强求,只出声道:“拿两刀好宣纸。”   那老板应了一声,忙从身后的柜子上挑了挑,拿了一捆出来,“安徽产的,客人瞧瞧。”   何聿秀上手摸了摸,赞道:“的确不错。”   何聿秀又在店里转悠了两圈,买了些其他东西,估摸着时候还早,想着再逛逛然后回去,念及此,他看了眼那老板,问道:“不知老板可知道那亨运洋行怎么走?”   那老板抬头看了一眼他,“先生要去亨运洋行?”   何聿秀点了点头,那老板惊道:“莫不是也是去看那王陆屏拿来拍卖的东西?”   何聿秀抬头看那老板的神色,问道:“怎么,老板也知道那王陆屏要在那亨运洋行拍卖东西?”   那老板点点头,道:“这报纸连登了七日,谁不知道啊,昨天我还去看了眼呢。”   “怎么,老板有意?”   老板摆摆手,笑着看着他,道:“我就去看了眼,没别的意思,去那等洋行拍卖的,十件里头有两件真的就不错了,我才不在那等地方花钱。”   何聿秀笑了一声:“这么说来,老板也是行家啊。”   那老板看了眼四周,神秘一笑:“行家算不上,不过是家里有人在那洋行做工,略知一二罢了。”   何聿秀愣了愣,片刻之后,兴致颇浓地问道:“那老板可是有什么好去处?”   “这好去处嘛,旁人我也不会轻易告诉他…”那老板拉长了音,手指在那柜台上有意无意地敲着。   何聿秀往桌上多放了几个钱,道:“请老板喝茶。”   那老板喜笑颜开,敛了那桌上的钱,笑着看了眼他:“先生敞亮。”   何聿秀微不可查地叹口气,竟没想到使钱这么好办事。   那老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虚掩着嘴,低声道:“看先生不像是本地人,先生可知那陈塘走马桥?”   何聿秀摇摇头。   那老板低声说:“那桥倒是没什么稀罕的,只是,每月逢三九,那走马桥下一水儿的摊子,全是卖些老物件儿的。”   何聿秀一听这话,眼里不由得亮了亮,“每逢三九…今日不就是二十九么,正好逢九?”   那老板笑着点了点头。   何聿秀同他又说了几句,道了谢,携着那新买的纸笔出了店门。那店主遮遮掩掩的样子,想必是淘到了好东西吧,念及此,他心里如同猫抓般痒得很,盘算着先将这些东西送到家,那陈塘走马桥逛上一圈儿。   谁知那人力车夫一听他要去那儿,摇了摇头:“先生,那陈塘太远了,晚上我怕回不来啊,夜里那边的路又不好走。”   何聿秀愣了愣,“这个,要不我多付你两倍的价钱。”   那车夫摆摆手,“先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这车是在车行租的,每天得去交车,晚了不行,您还是找别人吧。”   说罢,他拉着车走了。   何聿秀在后头,手伸了伸又放下,心情不免有些失落,原是合算得极好,谁知缺个拉着他去的,光凭他这两条腿,怕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那儿。   正是沮丧之际,忽然听见一阵刹车的声音。   许绍清从车上下来,他原是在车里读报的,那坐在前头的小陈忽然“咦”了一声,道:“少爷,您看那不是那位何先生吗?”   他抬头一看,果然,那何聿秀站在公寓前面的拐角处,不知在和那车夫说着什么,不过似乎没谈妥,那车夫很快拉着车走了。那何聿秀脸上一副沮丧的模样。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最后对司机说:“停车。”   “何先生,好巧,又遇到了。”   何聿秀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愣了愣,一回头,果不其然,是那许绍清。   真是冤家路窄。   想起那照片的事何聿秀看见他便没什么好气,想这人当初骂别人请画托的时候一身正义,怎么底下偷拍别人照片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他懒散地抬了抬眼,有些敷衍地问道:“许少爷这是下班了?”   许绍清点点头,“是,何先生这是打算去哪儿?”   何聿秀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不去哪儿,闲来逛逛。”   许绍清朝那车夫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何先生这是没找着车么,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何聿秀抬头看了他一眼,以为这小少爷又要作妖,说:“许少爷不要再打趣我了,还是忙你的去吧。”   许绍清颇有股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感觉,想他活了二十几岁,有几个人能这样对他说话,不由得心下有些不快。   “怎么,何先生莫不是不敢坐我的车了?”   何聿秀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看着面前这比自己高出半头的许绍清,他稍稍侧了下头,道:“许少爷说的哪里话,你这车里又没放什么炸弹,我如何不敢坐,只是怕耽误了你的行程,我不过是个闲人,许少爷报社内诸多事务都得打点,可不能误了。”   要换做旁人,听他这几句推脱之词,早就该上车走了。谁料那许绍清笑了笑:“我今日还真的没什么行程,顺便去兜个风也挺好的。”   何聿秀见鬼一般看向那许绍清。   便见那许绍清已经拉开了车门,摆了个手势,说:“何先生,请。”   何聿秀愣了愣,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去了。   呵…左右是他占了便宜,叫人捎了一程,有什么不敢坐的。   后车座是挺宽敞的,但坐了两个男人立刻就变得拥挤了起来,尤其是这许绍清臂长腿长,虽是个读书人,却长了个军官的身量。   “先生您去哪儿?”前面的司机问道。   何聿秀轻咳了两声,说:“陈塘走马桥,您可知道?”   许绍清闻声稍微侧了下头看他,“陈塘倒是离这挺远的,何先生去那儿做什么?”   何聿秀看了他一眼,“许少爷到那儿就知道了。”   说罢,他也没有要多说的意思,坐在车上闭目养神,许绍清侧着头看他这幅不冷不淡的样子,轻笑了一声,再不言语。   出了城,道路逐渐变得有些崎岖,何聿秀原是闭目养神,到了这路上也不由得睁开眼,沿着那水边沙岸,一路开过去,没多久,便见外头再不是那酒楼茶肆西式高楼,入目所及皆是些杂草稀树,视野也变得开阔许多,又开了一会儿,终于到了那走马桥。   那画材店的老板说,这走马桥原是明清之际陈塘居民为河而造,后来又成了货运必经之地,虽然年份已久,但却没修过几次,只是后来几年大旱,那桥底下河道早干了,被那几个倒卖东西的生意人看上了,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买卖文玩的常地。   何聿秀离得远远的便看见前面有座石桥,倒不是很大,险被草遮住,他眼见这车驶入一片无人之地,周遭杂草丛生,不仅有些生疑,莫不是找错了地方?   许绍清也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处无人之地,不由得皱了皱眉。   两人下车一眼望去,竟看不到一缕炊烟。   一时无言。   许绍清开口问道:“何先生,这便是你要找的那地方?”   何聿秀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他左看右看,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已经转向了,不由得轻咳了两声,道:“我本是来寻那走马桥下卖古玩的地方…”   可这似乎连过去的路的也没有啊。   许绍清一听,稍一琢磨便了然,道:“何先生可是找了个稀罕地方,我竟没有听说过这里。”   两人摸瞎般在四周逛了一圈儿。   许绍清在四周走动,左右张望,忽然,他脚步一顿,停在了一棵老柳树旁边,只见在那颗老柳树后头,有一条小径,上头有被车碾过的痕迹,泥土深陷,旁边的空地上还间杂着不少的脚印。   他眯了眯眼,忙叫了何聿秀过来,“何兄。”   何聿秀走过来,看了看地上的印迹,又踮起脚,越过那不大不小的缓坡,往下头看了一眼,眼前一亮,“就是这儿!”   作者有话说:   这篇题材也真的蛮冷的,而且感情戏比较慢热,感谢在支持这篇的小伙伴,感觉你们像扶贫一样orz,我写的还蛮开心的,其实这篇的两个人算是一起成长吧,何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其实没有那么成熟,许也是,两个人都还挺天真的,且看下去吧。 第二十二章   他们到的时候正值下午三点多一点儿,何聿秀心里雀跃,抬脚便下了坡。   许绍清和小陈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他们便看见了另一番景色。   “少…少爷,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小陈惊讶地张大嘴巴,有些呆呆地看着前面。   和上面的安静荒芜不同,桥底下热闹得很,那河道原只有两丈宽,人来的勤了,竟硬生生踏平了周遭的土地,硬生生比之前要宽出一丈来。卖东西的小贩个个底下铺着旧布,把自己的东西摆满,摊子挨着摊子,将河道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中间余一丈宽,供人行走,贩子和贩子之间也无交集,俨然已形成了他们自己的规矩。   何聿秀沿着那摊子看过去,便见里头那古剑、古钱币、青铜器、玉器应有尽有,甚至于那木雕、石雕,也不在少数。这里头的人倒是各自有各自的买卖,卖玉的只卖玉,卖木头的只卖木头。   只是他们来的不凑巧,大多的摊贩都准备收拾收拾走了。   何聿秀先是在那卖玉的摊子前看了看,那摊主大约五十多岁,揣着手倚在身后的斜坡上,半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道:“快看啊,一会儿收摊走人了。”   何聿秀看了看天,“你们怎么这么早收摊?还不到四点呢。”   那卖玉的抬了抬眼,道:“几位是头一回来吧?”   何聿秀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卖玉的笑了一声,翘着二郎腿,道:“老客们没有来得这样晚的,他们都知道这儿的规矩。”   小陈一听兴致来了,问道:“什么规矩?老板倒是说与我们听听。”   那卖玉的抬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压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说:“我们在这儿卖东西的啊,好歹个个儿都有点儿值钱东西,原只有几个熟人在此交易,后来人一多,走漏了风声,被那陈塘的地痞无赖惦记上了,天一黑,他们便找几个落单的好好欺负一番,掠点儿钱财,这段时间去了好几条人命了,要我说,几位抓紧看看,赶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兴许还没什么危险,要是待得晚了…那几个地痞无赖,个个顶大的力气,又不跟你讲道理,不好招惹啊。”   小陈惊道:“居然还有这等事?”   何聿秀愣了愣, 片刻之后,他皱了皱眉,道:“几个地痞无赖倒成了这儿的规矩了。”   那卖玉的老板叹口气,看了他一眼,道:“先生这就不懂了,上到那雕梁玉栋的金銮殿,下到这小小的陈塘走马桥,哪里没有规矩。”   何聿秀问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那么几个地痞无赖,总能有办法收拾收拾他们。”   “先生说来容易,难哦,我这五十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那地痞横起来不要命,抄起家伙来打的人满脸是血,他们一死了无牵挂,我这家中小女尚幼,怎么放心留她一个人,我要是有个好歹,她叫人欺负去了,怎么办嘛?”   何聿秀不说话了,他一人惯了,只觉得忍气吞声活得窝囊,实在不懂牵挂是什么滋味。   话题就这么结束了,何聿秀有些发愣不知在思索什么,许绍清蹲下身,捡了块色泽还不错的羊脂白玉,问那老汉:“这个怎么卖?”   那人伸出了四根手指头,道:“收您不多,四十块。”   小陈探着头望过去,有些吃惊,“这就值四十块了?”   那人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那是,毕竟是清乾时候的。”   许绍清笑了笑,随手指了一块问:“那这块儿呢?”   那人看了一眼,说:“这块贵一点儿,一百块。”   还挺贵…许绍清放下那玉,笑着摇了摇头。   就算他没买怎么买过玉,也知道这人说话水分实在很大,不可相信。他正是想走之际,那何聿秀却蹲下身拿起来他头一次拿的玉看了又看,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许绍清愣了愣,想自己对这些东西涉猎不深,但像何聿秀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这种假的东西感兴趣。   何聿秀看了几眼后,便利落地把钱给付了。   许绍清皱皱眉,问道:“何兄不会真觉得这是清乾时候的吧?”   何聿秀摸了摸那玉上菩萨,摇了摇头。   “那你买它做什么?”   何聿秀看了眼那卖玉的老板,又看了眼那许绍清,上嘴唇碰下嘴唇,吐出几个字。   “买玉卖玉各有所图,他图些钱财,我图个痛快。”   许绍清倒是愣了愣,他看着何聿秀那张实在生的不错的脸,心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挠了一下。   他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好个痛快。”   又闲逛了一圈儿,何聿秀收了一块玉、一尊圆雕菩萨像、还有一个奇怪的女子发饰。   许绍清看见那发饰愣了愣,只觉得这发饰格外眼熟,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这发饰像什么,不由得有些失神,   傍晚的霞光并未打到桥下,桥下有一大片的阴影,何聿秀抬头四望,便见人几乎都要走光了,他看了眼那许绍清,道:“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许绍清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下,最终只说了句:“好。”   他倒是没买什么,只看着一个罐子上的花纹实在好看,买了一个。   何聿秀见他买了那么一个罐子,脸上复杂得很,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   沿着原路翻过,绕到上面,司机正在车里等着,小陈帮何聿秀把东西放在车上,一行人便准备回去。   车子缓缓发动,何聿秀往窗外看去,那群摊贩像是有别的路子,却是沿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去的,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小陈听了那卖玉的老板一席话,竟有些紧张,看着外头天色渐晚,催促道:“师傅快一点儿。”   那师傅“哎”了一声,车子便缓缓开出了几米外,只是才走了不到一百米,车子便又停下了。   “怎么了?”小陈有些紧张地问。   师傅蹙着眉,道:“许是轮胎的问题,我下去看看。”   师傅查看了一番后,挠了挠头,道:“呀…这可怎么办,车胎坏了。”   许绍清皱了皱眉,下了车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不知道路上哪里来的尖利铁钩,竟生生扎入了车胎里。   小陈的心一下跌入了谷底:“怎么…怎么办?我们这是天黑之前走不了了?完了完了,不会叫那群地痞无赖堵在这儿吧。”   许绍清皱皱眉,“说什么胡话。”   “这离城里还有这么远,我们怎么回去啊。”   夕阳落下去,天空上一片冷寂的烟灰色,夹杂些暖红的霞光,已经不像中午那样热了,何聿秀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眼许绍清,“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许绍清蹙着眉,思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行,哪怕是回不去,也不能在这儿过夜。”   他站在原地,前后左右地看了一眼,最后顿了顿,眼睛看向了陈塘的方向。   “既然回不去,不如去陈塘。”   何聿秀点了点头,“也行。”   从车里将他今日买的东西抱在怀里,他们穿过那走马桥,继续往东走,陈塘看着离的很近,实际走过去,竟走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到达,路上没有一个人,几人的脚步声听得尤为明显。入夜了,远看那陈塘炊烟已经升起,星点的光开始亮了起来,小陈欢呼一声:“快到了!”   许绍清叫他闭嘴,又将小陈怀里那罐子拿到自己手上,吩咐他赶紧去那陈塘先寻个住宿的地方。   小陈看四周黑漆漆,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少爷…我有点害怕…”   许绍清蹙着眉看了眼他,“要你有什么用?”   那师傅闻声忙帮衬那小陈打圆场:“少爷别生气,我陪着他就是了。”   两人一走便只剩了何聿秀和许绍清两人,何聿秀又不是个爱说话的,两人前一脚后一脚的走,脚步声听的真切。许绍清看了眼何聿秀见他抱着那不大不小的菩萨像,道:“何先生倒是怎么想起来买这菩萨像了?”   何聿秀托着那菩萨像的底部,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来了宁浦诸事不顺,买尊菩萨像放家里驱驱邪么。”   许绍清对他这等说法不甚满意,倒没有接话。何聿秀见他这样,将那菩萨像往上托了托,颇有意味地说:“许少爷留过洋,自然当我说的这话是迷信,怪不得买了那堆塑罐,我是不敢买那等东西在家里放着的。”   许绍清闻声问道:“这是为什么?”   何聿秀看了眼他,“许大少既然不信这等东西,说来也无妨。”   他脚步一顿,许绍清也跟着停了下来,便见那何聿秀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道:“那堆塑罐又称魂瓶,是盛放死人灵魂的东西。”   许绍清面上的表情有一丝丝破裂。   何聿秀没忍住笑了,肩膀也跟着颤抖着,怀里的菩萨像险些都拿不住,只觉得这许绍清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许绍清有些恼羞成怒,道:“不许笑。”   何聿秀头回体会到了捉弄这许绍清的乐趣,只拍拍他的肩膀,道:“许少爷不该觉得这是迷信,生的这是哪门子气?”   许绍清却愣了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道:“别动,有人。”   何聿秀低头看了看他怀里的堆塑罐,笑了笑:“怎么,许少爷害怕了?”   许绍清摇了摇头,重复了一句:“是真的,有人。”   窸窣的脚步声从后方响起,十分轻微,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   何聿秀脸上的笑逐渐消失,正准备回头看看,许绍清一下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别回头。” 第二十三章   他一边听着身后的声音,一边低声对身边的何聿秀说:“至少有四个人,不知有什么意图,暂时不要理会。”   何聿秀点点头,两人沉默地向前走,脚步声越发明显,何聿秀觉得自己浑身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们跟着我们干什么?”   夜里尾随,不过两个目的,图财害命。   许绍清顿了顿,没有回答,何聿秀似乎心里也清楚,暗骂了两句再没说话。许绍清看了看身旁的何聿秀,问:“你打过架吗?”   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当然。”   “赢了么。”   何聿秀顿了一下,哼了一声,“当然。”   正在此时,后头传来了一个颇为雄沉的声音:“前面两个,干什么去的?”   两人闻声皆回头看了看对方,颇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何聿秀咬了咬牙,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他纵身往后一跃,一脚踹上身后那人,手里的菩萨像一瞬成了武器砸向了他,那人打着赤膊,个子不高,但很灵活,他没料到这何聿秀会突然攻击,躲了一下,却被何聿秀踹出了后退了几步,还被那菩萨像狠狠砸了下肩膀,许绍清说时迟那时快,也重重地肘击了纠缠上来的人。   “妈的…”那人被何聿秀踹倒在地,骂骂咧咧,从身后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便扑了过来。他身形很快,何聿秀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逼到了面前。   这行人竟足有六个,不知跟了他们多久,像是有备而来,刀光一闪,许绍清眼神一凛,居然带了刀!   “小心!”他一脚踹飞身旁那人,紧接着将那何聿秀往后拉了拉,何聿秀脚步踉跄,跌倒在地上,手中的菩萨像落在地上,那菩萨在地上滚了两圈,头顶上的圆髻磕掉了一半,脸上仍挂着微笑。   那人眼见着没伤到何聿秀,冷笑了一声,眼中怒火更胜,又朝着他刺过来,许绍清见状,狠推了何聿秀一下将他推向了另外的方向,刀子斜刺过来,他翻了个身,堪堪躲过,却被那刀划伤了侧腰,顿时血便涌了出来。   许绍清轻“嘶”了一声,晃了下神,便被后边扑过来的人制住了手脚。   “你…”眼见那许绍清受伤,何聿秀张了张嘴,想要过去扶他,却被身后的人绊住了手脚。   那人看着面前的许绍清,冷哼了一声,“还跟你小爷耍横?”他拿着刀便走了过来,眼见着举起刀便要落下,忽然听见一人喝道:“三儿,别在这儿动手,小心明天早上就有多管闲事的人报官!”   那人于是冷冷地看了许绍清一眼,最后颇为不情愿地把那把短刀收了起来,夹在后腰上。   这群人不会在乎他们死活,许绍清心下一沉。   与其同时,另一个一脚踩上何聿秀的胸膛,然后将他从地上拎起,重重地摔到一边,两人一瞬成了笼中之鸟。   许绍清看向那何聿秀,皱了皱眉,问了句:“疼么?”   何聿秀在地上捂着胳膊痛呼,闻声看了他一眼,眼神颇有些吃惊,还夹着些恼羞成怒。   “当…当然,先顾好你自己吧…唔…”   几个人三下两下将他们按在地上。   “哟,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这儿,还挺横,敢打爷爷们。”一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月亮出来了,地上泛着层白,有风穿枝拂叶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许绍清侧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距他们几米处,一个戴着根金项链的人嘴里叼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他腰间别了一把阔斧,堪堪贴着皮肉,抱着胳膊打量着他们。   “哑巴了,问你们话呢,干什么呢?”   何聿秀左右动弹不得,冷笑了一声:“我们干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那人像是有些不满,他往前走了几步,“关我们什么事?你们二人鬼鬼祟祟在我们陈塘转悠,一看就是没安好心,落在我们兄弟手里,你们且求老天爷可怜可怜吧。”   何聿秀看着他们:“哼,怎么,如今进陈塘还需要你们几位同意吗?”   “哟,你这话可还真是说对了,这路便是我们陈塘的路,平白想进去,不破点财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人小心说话,惹恼了爷爷们,小心受罪。”   “你…”何聿秀张了张嘴,许绍清一个眼神望过去,他愣了愣,最后又把嘴闭上。   侧腰的血估计已经染湿了衬衫,奇怪的是,许绍清此刻却十分镇定,也并不觉得痛,脑子也没有糊涂,他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想着对策拖延时间,他看了看那罐子,忽然灵光一闪,他抬头打量了下四周,开口,语气也十分平淡:“我们二人倒也只是想找个住处歇息一晚,无意在此处和几位起争执,我们出来的匆忙,这钱嘛…确实带的不多,倒是可以尽数交给你们,不过…”   他顿了顿,眼神看向方才紧急之中被他丢到草地里的堆塑罐,颇有些卖关子的意思。   一个打赤膊的人不耐烦地使劲按了按许绍清,道:“少说废话!”   许绍清目光定在那带着金项链的人身上,颇有些意味地说:“东西都可给你们,只是这罐子,烦请几位行行好,我得留下。”   何聿秀看他一眼,神色颇为不解。   中间那带着金链子的人,目光转向了那一旁的罐子,眼珠子四下转了转,看了眼身后那走马桥的方向,又打量了下许绍清,最后扬声道:“想什么呢你,现在是爷爷们教训你,还想着讨价还价,给你留个全尸就不错了,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六爷的名字就倒过来写,小七小八,把他俩扒干净绑起来!”   “哎,好嘞!”   两个穿棉衫的人得令便来搜刮他们身上的东西,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是平头,眼睛极小,矮的那个头发稍长一些,生的黝黑,几乎看不清面容。两人一边一个,高的按住那许绍清,矮的按住那何聿秀,何聿秀反踹了那人一脚。那人吃痛,踹了他好几脚,嚷嚷道 :“嘿,动什么动,敢踢你爷爷!”   何聿秀吃痛,一下半跪在地上,想他常年摸得是笔,自然抵不过这浑身力气的壮汉。这壮汉将他身上的东西扒干净,又将他绑起来,狠狠踢了一脚。   许绍清皱皱眉,还未开口说话,那高个子男人便来绑自己了,这人嘴里骂骂咧咧,“怎么样,穿的人模狗样还不是落在爷爷手里了。”   那罐子正在脚边,那高个子嫌碍事,正准备踢到一旁,便听后头六爷高喊了一声:“慢着!”   那高个子愣了愣,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那六爷。   六爷松了口气的样子,往前走了两步,将那堆塑罐从他脚边拿过来,又看了眼他,骂道:“宋小七,当我面前耍什么威风呢,踢什么踢,惊动了人怎么办,别磨蹭了,快绑了去吃饭,一会儿又得半夜了。”   那人收回脚,点点头,六爷呸了嘴里嚼着的那根草,又看了身旁那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一边往他们屁股上踢了一脚,道:“你们干愣着干什么,去把他们的身上的东西拿过来,看看值多少钱。”   那高个子男人,最后看了眼那六爷,扭过头来极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就知道骂人,你自己怎么不干活…”   许绍清看在眼里,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那人拿着绳子踢他一脚:“看什么看!”   紧接着他看见许绍清身上的衣服,眼前一亮:“嘿,这小西服还挺好看,借我穿穿呗。”   说罢他便开始扒了那许绍清的衣服,许绍清皱皱眉,一边被他绑着,一边极为突兀地笑了一声。   那人见状勒紧了绳子,“怎么,还不老实,笑什么呢?”   许绍清低低地说:“我笑你傻。”   “说什么呢你,找死啊!”   那人见状又想打他,许绍清看了一眼那六爷,低低地说:“你可知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   那人愣了愣,嚷道:“哟,这时候还摆阔呢,切,行,你倒是说说,你这破衣服能值几个钱,说出来让爷听听,好让我也穿出去显摆显摆。”   许绍清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六爷,这人拉着绳子,绕了一圈,恰好挡在自己前面,许绍清低声道:“我一身西装,在那西服店里量体裁衣,拢共八十八块。”   那人“呸”了一声,暗骂道:“奶奶的,就你这身破衣服,白送我都不要,你坑谁呢。”   许绍清笑了笑,“我坑你做什么,这身衣服还不是最贵的,你知道什么最贵吗?”   那人没再出声,但看神色,是有些松动的样子。   许绍清道:“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罐子,能买百八十件这样的衣服。”   那人猛地一勒绳子,在他身上打了结,恶狠狠地说:“想骗我,门都没有!”   许绍清皱了皱眉,紧接着又松开,他笑了一声,道:“我骗你?我与你素不相识,骗你做什么,不然你以为你们六爷,为什么只叫你们点其余的钱财,却只抱着我那罐子不松手?”   那人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六爷正盯着手中的罐子瞧来瞧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许绍清见状,“啧啧”两声,“我俩身上所有东西加起来还不如那罐子值钱,你们六爷倒是好眼光。”   那高个子回头,恶狠狠地叫了一声:“闭嘴!”   许绍清并不在意,只叹了口气,道:“那罐子可是有些年头的,找个识货的古董铺子卖掉,不说别的,可保你们兄弟一生吃喝不愁。你们这一趟,可抢走了我半生富贵。”   那人闻声,恶狠狠地看他一眼,再次让他闭嘴,紧接着在他身上打了个结,几步走到了那六爷身边,道:“六爷,绑好了。”   几个人围在一起点着钱财。   许绍清悄悄地往何聿秀那边移了移。   何聿秀看他一眼,不由得愣了愣,许绍清的马甲刚才也被那人顺道一块儿扒去了,身上那浅色的衬衣,如今被血染了大片,看上去格外骇人。   他咬了咬牙,骂道:“这群畜生!”   那高个子男人眼睛盯着那堆塑罐,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想摸一摸,被那六爷眼疾手快地打掉。   他愣了愣,六爷也愣了愣,最后六爷皱了皱眉,轻咳了两声,道:“小七,干什么呢你,回头看看他们两个人贴的多近了,还不快好好看着他们,一会儿他们跑了怎么办。”   那被称作小七的高个男子头也没回,眼睛从那堆塑罐上收回,抱着胳膊一脸的不服气,他冷笑了一声,道:“我说六爷,那人绑的结结实实的,怎么会跑呢?”   六爷看他一眼,一脚踩在那路边石头上,一手指着他,脸上的横肉动来动去,像婆娘们冬天做的鱼冻,他扯着粗嗓喊道:“嘿,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小七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勾勾地看着那六爷,道:“我还觉得六爷今天有点儿不一样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三十,注意安全! 第二十四章   许绍清见状,悄悄看了一眼那何聿秀,然后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两人这边说话声音大了些,那小八听见了,忍不住走过去喊了一句:“怎么了?”   小七看了眼六爷,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石头上。   小八看看六爷,又看看小七,便听那六爷恼道:“谁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神经。”   小七闻声冷哼一声,站起身,道:“六爷,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平日里都是兄弟干活,你拿钱,怎么,兄弟们干活还落个不是?”   “你!”   小八一看他俩这样,忙站在中间,“哎哟,这有什么好吵的,不是之前说好的吗?”   他拍拍六爷的肩膀,道:“消消气…消消气…”   然后又拉着那小七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小七不说话了,他看了眼那六爷,又看了眼那罐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小八见状,压低了声音,劝道:“不是说好了,六爷脑子机灵,咱动手,六爷分钱,怎么这会儿生起气来了?”   那小七闻声更是盛怒,扬声道:“只怕是我们信他,他对不住我们吧!”   他说话声音大了些,被那六爷听到了,他抬脚便走了过来,脖子上的金项链一下下地泛着光,他脸上阴沉:“你再说一句,小七,我哪里对不住你们了?”   小八闻声也是一愣,他拽了拽那小七的胳膊,急道:“你说什么呢?”   小七甩开了小八的手,朝着那六爷逼近了一步,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点儿心思,这么些年,不知道你吞了兄弟们多少钱,兄弟们个个穷的叮当,只有你,还有闲钱去金店打幅项链!之前忍也就忍了,如今你竟想独吞…”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都放在了他们身上。   那原是在一旁看着何聿秀的人也走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呢?”   六爷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我独吞?我什么时候独吞过,你好赌没钱,怎么还能怨在我头上,兄弟们都看在眼里,我待你们如亲兄弟。”   小七嗤笑了一声,“亲兄弟…”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啊!你倒是说说,你要是不想独吞,为何只守着那罐子,我碰都碰不得?”   六爷脸色一僵,“那是…”   另外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也围了过来,“你们吵什么呢?”   小七指着那扬声高喊了一声:“这罐子值好几千大洋,马老六想独吞!”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了一惊,“小七,你说什么胡话!”   小七指了指那六爷,“我说的是不是胡话,你问问马老六啊!”   “胡说八道!”六爷气急,想这宋老七平日里老实巴交,竟在这时候算计起他来了。他抬起手便要打那小七,只是他的手刚抬起来,便被那小八一下子狠狠按住了,小八看了看小七,扯着嗓子问道:“六爷,你说实话,小七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想独吞?”   六爷回头看了看他,脸上一派难以置信:“好啊,小八你居然也疑我,你和宋小七兄弟俩联合起来整我是不是?”   他反手一推,那小八跌倒在地。   “马老六,你竟敢打我八弟!”他俩是同胞兄弟,这几个人中数他们两个最亲,那小七见状,怒从中来,伸手攥成拳,重重地打在了那六爷脸上。   马老六擦了擦脸,瞪着那宋小七:“宋小七,你长本事了!”   两人厮打起来,宋小七掏出身上那刀,怒道:“快扶我八弟起来,将那罐子留下,滚!不然小心我不客气!”   那六爷见他拿刀,更是怒极:“想让我滚?先问问我这把斧子愿意不愿意!”   说罢,他捞起腰间别着的那把阔斧,想也没想便砍了过去。   那宋小七没留神他会用斧,躲闪不及,被他一斧从肩划到了腹,大量的血一瞬间喷了出来,溅了六爷满脸,“当啷”一声,宋小七手里的刀落在地上,他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颤着手指着那六爷,“你…你…”   “扑通”一声,他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血顺着他的胸口流出来,染红了一大片地。   在场人皆是一惊。   六爷起手又落下,斧刃上沾上了红,他瞪着那点红,有些怔愣。   “马老六!”那小八见状,顿时眼睛涨成血色,“你杀我兄弟,我和你拼了!”   “我…”   他猛扑过去,六爷后退数步,直抵到了后头一棵树上,小八生的个子小,但格外灵活,他没留神真被这小子划了一刀,不由得心下更怒。眼见那小八抬起了他手中那把短刀,便要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斧子又是一下,星点的血迹溅到他手上,浓重的血腥气钻进了他鼻子里,小八的脸被削去了大半,露出了一个血窟窿,另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上去尤为可怖,他瞪了没一会儿,身子便直直往前,跌在了六爷身上。   六爷的心颤了颤。   小八身上的血淌了他一身,他手里抓着那斧,血顺着斧刃流到他手心,仍然暖热,他竟觉得发烫,烫得他丢了那斧子,又将那小八推倒在地。   “扑通”一声响,小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上血肉模糊。   余下三人阻挡不及,那划伤许绍清的男人的追过去,看了看那地上的小八,擦了擦头上的汗,叹道:“马老六,你居然…”   那六爷捡起地上的斧子,听见他如此称呼自己,喘了口气粗气,恶狠狠地说:“怎么,你也不服?”   陈三愣了愣,他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不…不是…”   许绍清目睹此状,瞳仁猛地一缩,伤口竟隐隐作痛起来。   他原是被绑着跪在地上,此时身形却摇晃了起来,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何聿秀见状,往他那儿移了移,有些焦急地问道:“你怎么了?”   许绍清惨白着一张脸,看了看那小七的尸体,几欲作呕,他咬了咬牙,说:“我没事。”   何聿秀额头上渗的全是汗,他看了眼那近在咫尺的小七,有些反胃,几乎快要吐了出来,抬眼看见那小七倒下时落在地上的刀,他咽了下口水,见几人全纠缠在那儿,挪过去,悄悄用脚够了过来。   利刃划过绳子,一下又一下,这麻绳格外结实,何聿秀抬头看那纠缠在一起的几人,有些着急,一下划伤了手,血浸入了绳子里,将那绳子染成红色。   “唔…”他吃痛,险些叫出声,又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   终于,刀子划了最后一道,绳子开了。   他连忙又挪向许绍清那边,将他扶起来,用刀子开始解他的绳子。   那陈三被那六爷逼得节节后退,全没了刺向何聿秀时候的威风,一下子摔倒在地,最后只连滚代爬的站起来,看着那六爷,小心翼翼地说:“六爷,小七小八不懂事,你就算多留点儿钱,也没什么事儿,毕竟你是…”   “闭嘴!”那六爷用那斧子指着他,怒骂道:“叫你们跟着我混吃混喝,你也贪起来了么,若不是我生这主意,你们早在街头饿死了!”   他一说话脸上的肉便也跟着一起颤抖,手里的斧子更是骇得那人一下子跪在地上,六爷原是屠户的儿子,自小便会使刀,后来嫌那刀太窝囊,又换了斧,他这斧子一亮出来,人人都畏他三分。   不过眼前这人和宋小七、宋小八兄弟不一样,他们之间多少还有分情意在,因此他狠狠只瞪了他一眼,又将那斧子收了起来。   正是此时,忽然听见有人高呼一声:“六爷,他们俩跑了!”   何聿秀闻声,扶着许绍清往后看了一眼,道:“快!”   那六爷抬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何聿秀正扶着那许绍清从地上站起来。他心底一惊,正欲一斧子抡过去,手却被人按住了,紧接着,一把锋利的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眼前一黑,便听见一道有些粗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六爷,你不仁,也不要怪兄弟们不义了。”   “陈…陈三…”他张了张嘴,十分艰难地开口,手中的斧子一下落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响声。   他从前通身的力气,如今握不住一把斧。   陈三眼睛一眯,将那短刀一下抽出,血一下喷了出来,六爷眼前一片黑,万没想到自己身上这一刀,是陈三捅的,他脑子里嗡嗡得响,看向陈三如同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他头一次遇见陈三的时候,那时陈三家中丧父,老母目盲,十二三便出来偷东西,手段狠得不像十二三,身上常带着把刀,他在江边看见他,见他灵活机灵得很,破天荒地给了他一口饭,那时他低眉顺眼,叫他六哥。   “六哥六哥,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这么几年他跟着自己,如同自己的一条狗。   他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止不住的血从他的胸膛流出来,同那小八的血融为了一体。他眼睛睁的很大,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最后停在自家的肉铺上,自小老爹拿刀吓唬他,长大他拿刀吓唬别人,理所应当。只是为什么…他看向那陈三,一滴眼泪竟顺着眼角流下来了,叫陈三看见了愣了愣,然后笑了一声。   “哟,马老六,你也会哭啊。”   马老六最后听见那陈三的声音,精神有些恍惚,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掉眼泪,他这辈子的眼泪都藏起来了,从没掉下来过,也许是如今眼角的皱纹一道又一道,挤得那眼泪无藏身之处了。   陈三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老不死的,仗着一身肥肉称老大,欺负谁呢?”   其余二人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陈三,便见那陈三顶着满脸的血,朝他们一笑。   “顺子,二楞,你们也看见了,不是我要杀他,是他先拿斧子对着我的。”   那笑如此渗人,直叫那光膀子的汉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其中一个看着地上横尸三人,还都是昔日里朝夕相处的,不由得有些发抖。那陈三也不甚在意,余光一扫,将那一旁堆塑罐从地上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眼里泛着有些兴奋的光,他喃喃道:“这罐子,真有那么值钱?”   那顺子和二楞,面面相觑,竟都没有说话。   陈三见他们神色,笑了笑,哑声道:“放心,我和六爷不一样,到时候换了钱,我们平分。”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血泊里的六爷,蹲下身,将他脖子上那条金项链扯下来,扔进那罐子里,嘴里道:“留给你也没用。”   金属和瓷器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那两个人呢?”他抱着那罐子,抬头看了一眼,便见今晚的猎物一瘸一拐,正相扶着往回跑。   “想走…”他面上是血,眼里带红,放下那罐子,抬脚便追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许绍清生的比他高大,何聿秀单单是扶着他便有些费劲了,何况是如今他状况不好,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那陈三追了过来,他眉头一紧,加紧了步子,   然而到底他们速度不抵那陈三,锋利的短刀直直刺向何聿秀后背,许绍清率先反应过来,他捂着侧腰,稍一回头,眼神一紧,手扣住何聿秀的肩膀,用尽一拉,将他拉向自己的方向,两人摔倒在地,许绍清松开手,压迫到侧腰的伤口,许绍清忍不住一声闷哼。   何聿秀闻声抬了抬头,还未待他有所动作,那陈三立定,他看了看浑身是血的许绍清,又看了看那腿脚还仍利落的何聿秀,扭头朝那顺子二楞使了个眼色。然后朝着那何聿秀又刺过去,眼看着那短刀就要刺向自己,何聿秀暗骂了一声,握紧了拳。   他咬牙一翻身,那刀堪堪擦过了他的皮肉,他吃痛,捂着胳膊往后退。许绍清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便见那其余二人也跟着那陈三过来,他心里一沉。   何聿秀一边往后退,一边看着那陈三,脚后跟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回头一看,恰是那之前的菩萨像,他眼前一亮,连忙俯下身将那菩萨像拿在手中,又直起腰看了眼许绍清,见那二人眼看着就要逼到许绍清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回过头,单手提着那菩萨像,便砸向了那陈三。   菩萨像落在地上,钝钝的声响,那陈三闷哼一声,捂着肩膀,疾退了好几步,弯下了腰,喘了口粗气。   “该死…”他暗骂一声。   他气恼,愤怒地看向了那何聿秀,站定后,握了握拳,又打算攻击,值此之际,从那陈塘的方向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爷!少爷!”   陈三朝那陈塘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见有两个人,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   陈三捂着肩膀,脸色一瞬变得极为难看,眼睛扫了一眼被自己丢到一旁的罐子,他连滚带爬过去将那罐子抱在怀里,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又朝那顺子和二楞吼了一声:“还不快走!”   刀尖泛着光,直对着自己,许绍清按住那顺子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毕露,指尖泛白,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抬起腿,蓄了全身的力将那人狠狠踹开,又往旁边滚了一圈,躲开另一人的刀刃。   那顺子和二楞相视一眼,又看了眼那许绍清,终归是也跟着那陈三扭头跑了。   小陈和那李师傅连忙赶来,看了看满地的血,腿都软了,“这是…”   何聿秀怒骂一声,看了眼那陈三逃跑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的许绍清,也顾不得那陈三了,忙过去将地上那许绍清扶起来:“你怎么样?”   “我没事…”许绍清看了他一眼,撑着身体站起来,回头看了眼满地的血,忽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逐渐越来越模糊,未等到开口说话,他便昏了过去。   何聿秀见状,急道:“快,去找医生!”   小镇上医生少的可怜,那住店的掌柜见他浑身是血,想到人命关天,也不敢怠慢,忙披了衣服领着他们去寻找医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不少,侧腰上的伤口约莫有两寸长,所幸不是很深,只是那血流的实在多,看上去格外骇人。   伤口包扎好,许绍清却一直不醒,头上出了许多汗,窄小的诊室,小陈在屋里走来走去,问道:“少爷怎么还不醒?”   一晚上三条人命,惊动了镇上的警察,不多时,警察便来了,何聿秀、小陈、以及那司机李师傅被一道带过去审问,何聿秀出门前回头看了眼那许绍清,深深皱了下眉。   那警察将他们三个隔离起来挨个审问,昏暗的审讯室,灯光昏暗,只照的见人半边的侧脸,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桌子是硬木的,常年来磕磕碰碰掉了不少红漆,那警察打了个哈欠,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他浑身似乎处在紧绷状态,脸上也是,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何聿秀有些恍惚,只觉得那声音嗡嗡嗡穿过耳朵,除了一阵震颤,什么也没有留下。   “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   那警察又重复了一遍。   何聿秀的视线移到那警察身上,盯着他翕张的嘴唇,稍微也跟着动了动。   “何聿秀。”他答道。   空荡的审讯室,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明显,那警察边写边说:“今晚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地给我说一遍。”   外面仍是黑夜,审讯室的窗户很小一个,但透过栅栏仍然能看到天上那弯月,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有些泛黄的电灯,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叹了口气,吐出四个字。   “人为财死。”   许缘竹很快收到了消息,将许绍清连夜从陈塘接了回去。马老六这一伙人是惯犯了,在这一带抢劫、偷窃,无恶不作,奈何藏身的手段高明,每次都抓他不着,警察这边多少对他们有些了解,又因着许绍清是那许家的少爷,他也牵扯其中,唯恐这事儿见报,抹黑了他们陈塘警务,因此审查了一番后,便把他们放了。   何聿秀一路上却不说话,那平日里朝气蓬勃的小陈此时也如干瘪的老倭瓜,一声不吭,走路也疲乏,坐上了那许家派来的车,几个人回了宁浦。   何聿秀一夜未休息,到宁浦时正值晨光熹微,早点铺子的包子屉冒着热气,不少店已经开门准备做生意了,他浑身疲乏,却又放心不下,于是便去了那许家,许父和许长宁都在那许绍清的房间守着,一个个面色凝重。他进去后先看了看那许绍清,见他双眼紧闭,唇色泛白,心里忍不住一沉。   “许少爷还没醒吗?”   坐在床边的许长宁点点头,眼里泛了泪,吸了吸鼻子说:“一夜了,医生说伤的不是太重,但不知怎么,就是没醒。”   天气逐渐热了,薄被只盖到许绍清腰腹部,露出那绑着纱带的侧腰,何聿秀看着那伤,心里颇不是那么个滋味。想他平日里看这小子不是个正经的,没想到紧要关头,竟是这许大少替自己捱了一刀。   许缘竹“哼”了一声,敲了敲手里的拐杖,骂道:“活该这混账东西,大半夜跑去那陈塘,以为自己多厉害,连几个地痞滑头都收拾不了!”   许长宁闻声回头,有些不满地驳斥道:“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哥听见了多伤心啊。”   何聿秀只觉脸上一片烫红,要说这去陈塘,还是他要去的,论理他才是那因。他叹了口气,看向那许缘竹,道:“许社长,此事还是因我而起,还请不要怪罪许少爷,若不是许少爷好心载我一程,怕是不会遭这无妄之灾了。”   许缘竹看他一眼,语气松软下来,道:“何先生不必如此护着他,出了这事儿,也叫他好好长长记性,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何聿秀叹了口气,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许长宁拿着一块方巾给许绍清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擦一边哽咽道:“怎么也不醒啊,光出汗了。”   那许绍清眉头皱得很紧,倒像是被魇住了似的,何聿秀忍不住走进看了看,便见那许绍清的手忽然死死攥住了那薄被,紧接着胸口忽然起伏地很厉害,许长宁有些慌了,“怎么回事?医生…快叫医生!”   正喊了没两声,许绍清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有些失焦的眼神,他一时间看不清楚东西,耳边传来了宁宁哭泣的声音,他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那股子惊悸的感觉消失了,他看到了熟悉的吊顶水晶灯。   没有宋小七可怖的死状,也没有那陈三的锋利短刀。   然而侧腰的疼痛的是真实的,他想坐起来,却疼得“嘶”了一声,许长宁的心疼都写在了眼里,见他这样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只不停地喊着哥哥。   他伸出手摸了摸许长宁的头,说了句话,嗓子嘶哑。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此话一出,许长宁哭笑不得,只吸了吸鼻子,将手里那方巾丢在那桌上,哽咽道:“你真叫我们担心死了。”   他只扯着唇角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许缘竹嘴上不说,脚上却急急往前凑了凑,面上明显松了口气。   “看你以后…”   “爸!”察觉到许缘竹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许长宁捂住了他的嘴,拼命地朝着他使眼色。   “唔…”许缘竹不乐意,还想说些什么,许长宁叹了口气,连拖带拉带哄地将许缘竹带出了门外。   “哥,你好好休息。”   屋里顿时只剩了何聿秀和这许绍清两个人,许久的沉默,许绍清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他知道何聿秀在这儿,但并没有看他。   何聿秀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正是纠结之际,忽然听见了许绍清的声音,极为沙哑,却冷静的过分。   “三个人死了,最初只是因为一个罐子。”   何聿秀愣了愣,再一抬头,便见那许绍清,闭上了眼睛,像死人一样。   “我骗那宋小七说那罐子值许多钱。”   他再没说其他的话,但何聿秀明白,他是把那几人的死,同自己联系了起来。他是没有想到,这人会这么归咎自己的,甚至于那张年轻锐利的脸,此时也生出几分脆弱出来。   他走了两步,在他床边坐了许久,窗外的一抹红日,一点点从云层中挤出来。手上忽然传来刺痛的感觉,他低头一看,便见自己左手手心,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他摸了摸那层薄痂,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声,然后冒出来一句。   “倒是我从前看错你了。” 第二十六章   许绍清闻声睁开眼,看了眼那何聿秀,心里那股子郁气仍然堵在胸口。   许是他拿笔拿的久了,觉得那刀分外的重,怎么也没料到,亡命之徒,是把那钱看到比人重的。为了那钱可以不计较杀人,甚至于可以自相残杀。   旁观一场死亡的感觉非常奇怪。   满是血的身体,空洞的眼神,无力持刀的手。   原本那时他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才出了那等下策,而如今看到人横死在自己面前,又觉得荒唐。或许自私一点来讲,纵使那行人该死,也不该这样,死于他为了逃生编造的荒唐的借口里。他始终想为所有人寻求一个公平的位置,而这群人的位置放在哪里比较公平呢?   他想了许久。   或许由律法决断,那样更加公平。他想。   然而律法来的总是格外的迟,往往要在血光之中才能证明自己。   何聿秀说完那句话,看了看那许绍清,他肩肘处有些淤青,在常年不见光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明显,身上那层薄薄的肌肉覆在上面,饶是躺在床上还是有些力量感,想起昨天他是为了推开自己,才挨了这一刀,他的心情便颇为复杂。若是不带着自己这样一个累赘,兴许他许大少爷昨日哪怕是单枪匹马,也是能够脱身的。他顺着往下看到他侧腰的伤口,纱布在腰上裹了一圈,伤口处隐隐渗出血来,他抬头,恰对上那许绍清恰好睁开的眼,他难得地用还算温和的口气,问道:“疼吗?”   许绍清懒懒地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何先生心疼我?”   何聿秀脸色一僵,他轻咳了两声,没料到才稍稍对这小子改观一点,这小子说话又开始混不吝了起来。   许绍清见他神情窘迫,轻笑了一声,想直起身子说两句话,不小心牵动了腰上的伤口,又轻“嘶”了一口气。   何聿秀明显紧张起来,“你还是不要动了。”   许绍清于是被他按着躺下,何聿秀轻咳了两声,他是惯不愿意欠别人东西的,欠钱欠物尚且好说,人情一旦欠下,可是难还了。   “小子,你就老老实实的吧,要什么我给你拿。”   许绍清躺在床上,他其实挺懒得动的,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又看看何聿秀,何聿秀穿的仍是昨日那件长衫,灰扑扑的,看上去单薄的过分,眼里也有血丝。许绍清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咳了两声,哑声道:“何先生小子小子的,明明只比我虚长几岁,倒是回回显得我有多小似的。”   何聿秀一听摸了摸鼻子,他之前对这小子印象着实不好,眼下他因为自己躺在床上,论理来说,是得对人家客气一点儿。   他张了张嘴,看了看那许绍清,清了清嗓子,道:“行吧,看在我欠你一刀的份上,许少爷,您说说您这替我挨的刀子,我怎么还?”   许绍清闻声瞅了他一眼,最后没忍住笑了声:“先欠着吧。”   何聿秀出了许家,琢磨着他这句话,琢磨的浑身难受。   他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这才发现身上也有不少淤青,原本都没觉得疼,洗完澡后突然一齐疼了起来,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昏昏沉沉,到了下午便开始出汗,若不是解知文突然来访,怕是他烧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请了医生来家里看了病开了药,解知文皱着眉看他:“怎么我两天没见你,你竟混成了这幅模样?”   何聿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浑身没有力气,懒懒地指使解知文去干这个,去干那个,解知文有些生气地将手里的毛巾砸到他脸上:“你说不说?”   何聿秀将那毛巾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抬眼一看,便见解知文脸上不虞,也不敢再放肆了,顿了顿,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觉得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道:“倒也没什么…”   “没什么?”解知文拉过他的手,指着他手上那道十分明显的伤痕,问道:“这叫没什么?”   解知文使起脾气来,倒是叫何聿秀都怕上几分的,他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伤,又看看解知文,安慰道:“不用担心,小伤。”   解知文看着他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何聿秀觉得他有些奇怪,神色中夹着些说不出的烦躁,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像是很有些烦心事,他侧了下身,问道:“知文,你还好吗?”   解知文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他,道:“和你比起来那自然是好的。”   何聿秀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摇了摇头,道:“不对,你绝对有事。”   解知文看着他,摆了摆手,“你还有空管我?先顾好你自己吧,你看看你,这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又生了病,落了一身伤。”   何聿秀觉得他有些夸大,才直起身想反驳便被那解知文按下了。   他只好老实躺在床上,解知文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坐在一旁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也不吃,来回的摩挲,没一会儿又盯着某处发起呆来。   何聿秀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解知文回过神来。   何聿秀皱了皱眉,又松开,挤出一个笑:“心情不好?说给我听听?”   解知文看他一眼,将手里那苹果放在桌上,又捏了捏眉心,道:“没有。”   何聿秀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直起身子说:“不如去那大世界玩一玩,你不是惯喜欢听戏么,不如我陪你去看看?”   解知文抬头看他一眼,又轻叹了口气,将他按下去,摇了摇头,说:“不去,你别想了,我没事的。”   说罢他顿了顿,说:“我被拒绝了。”   “什么被拒绝了?”何聿秀皱皱眉,过了一会儿,他顿了顿,猛地一回头,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说的不会是…”   解知文苦笑了一声,何聿秀一下子精神了,忙坐起来,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看着解知文:“你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解知文颇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躲避了下他的视线,脑子里忽然一下钻出那苏小姐的模样,他愣了愣。   “那人是谁?”何聿秀问。   解知文摇了摇头:“这个…改日再聊,我还有约要赴。”   说罢,他匆匆带上他那顶软毡帽,便要急急离去,何聿秀在后头伸着手,空叫了几声,都没能将解知文叫回来。   他啧啧两声:“稀奇…真是稀奇…”   解知文出了何聿秀的家,在巷口上了一辆人力车。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茶楼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解先生,如有空闲,杏花楼一叙。”   单单落款一个苏字。   解知文盯着那纸条上的落款,蹙蹙眉,抬脚进了杏花楼。   走进茶楼他脚步一顿:“苏小姐?”   墙角的女人穿的仍是上次那身白色衫裙,脖子仍系着丝巾,只是原来的柔软长发此刻剪去了许多,变成了短头发, 若不是颊边那抹胭脂,唇边那点红,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隋意顿了顿:“解先生。”   解知文笑了笑,道:“苏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隋意觉得脸有些热。   解知文于是笑着坐下,他笑起来是有两个淡淡的梨涡的,看起来格外温和,身上也带着股书卷气,他摘下那顶软毡帽,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头上捂出来的汗,又极斯文地将那方巾叠好收起来,隋意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他额头上那几缕汗湿的头发,竟觉得那处也好看的不得了。   疯了…他咽了下口水,心跳的极快。   解知文想不明白,初次见面时这苏小姐含羞带怯,如今竟然主动相邀,倒是真叫人琢磨不透。   抬头看看天色已晚,他入座,两人点了菜,竟还要了壶酒。   解知文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发呆,不由得觉得有些尴尬。   “苏小姐…”   隋意被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回过神来发现解知文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随便寻了个由头,说:“不好意思,解先生…的帽子真好看,我一时入神了。”   解知文闻声,将自己那帽子摘下,极为普通的款式,算不上新潮了,他是不太懂得怎样打理自己的,原是担心今天会下雨,出门来才带了帽子,谁知这天气闷热,竟闷出一头汗来,如今被这苏小姐莫名其妙夸了一嘴,倒也觉得好笑,说了句:“谢谢,苏小姐的裙子也很好看。”   隋意愣了愣,紧接着有些局促地并了下腿,耳朵一下红了。   “谢谢。”   菜逐渐上来了,三两杯酒下肚,两人方才那股子尴尬的感觉消散了些。   这苏小姐竟比自己还能喝…   解知文余光看了他一眼,看他举杯仰头喝尽,心下诧异,这苏小姐是找自己来喝酒来了。她年纪看起来并不大,喝起酒来却像个熟手。他不禁又想起上次在家中见面,那苏惠珍和她的说辞截然不同,一个说自己是家中独女,一个说其上有胞兄,他心里不禁疑窦丛生。   但如今细想来这些也没什么紧要,毕竟这苏小姐不喜欢自己,别人家里的事,也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只是…明明叫那苏惠珍婉拒了他,如今这是…   “苏小姐,那日听苏阿姨说,听说你不喜欢书呆子,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联系我了。”   隋意愣了愣,随即咬了咬唇,他同那苏惠珍自那日之后便没有见过了,倒是没想过这苏惠珍去给这解知文说了什么。眼下听见解知文这么说,心里又颇不是个滋味。   他顿了顿,回了一句:“苏琴是不喜欢书呆子。”   说完这话他直勾勾地看向解知文,直白地倒叫解知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苏小姐今日…”   “唱戏。”隋意喝了口酒,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原是喝酒壮胆,酒喝到三杯,他胆子果真大了起来,打断了解知文说的话,兀自说了两个字。   解知文顿了顿,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唱戏?”   隋意放下杯子看向他,眼神像从初春的湖里捞出来的冰鲜,透亮且泛着光,解知文和他四目相对,猛地一下愣了愣,心像是忽然漏了一拍,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脸上一下子起了热,紧接着他的指尖都不自在了起来。   隋意点点头,脖子上的丝巾实在有些不舒服,他四下活动了下,开口,声音仍还有些沙哑,但是那种少年人的音色里夹了些粗粝,听起来倒有分别样的悦耳。   他有些期期艾艾:“你上次…上次不是问我,喜欢做些什么吗?我以前…喜欢唱戏…” 第二十七章   解知文这下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又心下吃了一惊,想这宁浦城里的角儿名气虽大,但干这行的要么是梨园世家,要么是家中贫寒被送去学戏讨一口饭吃,虽明面上被人捧着,但到底还是被多数人看作是下九流的行业,这苏小姐家中有那么几分薄财,爱好竟不是那些个时兴的西洋玩意儿,也不是读书习字,竟是唱戏?他不由得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又想,这苏小姐不是不喜欢自己么,怎么…突然和他说起这些东西来了?   他偷偷打量着苏琴,越来越觉得是这小姑娘喝了两杯酒,天一句地一句,同自己说着玩儿,不由得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那股子悸动也压下去了些。   “苏小姐今天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隋意愣了愣,又想起那苏惠珍说的话,“这男人眼光高得很,不知道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入他的眼…”忍不住眼神一黯。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解知文愣了愣:“自然不是。”   隋意有些难过,他喝了一杯酒,捏着杯子问道:“解先生,可是觉得我好生无趣?”   解知文忙摆摆手,解释道:“苏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隋意噗嗬笑了一声,歪着头看他,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解先生了,所以想和你吃个饭。”   解知文险些被呛到,抬头看她,便见她已经脸颊通红,一副醉态了,再掂掂那酒壶,发现那壶中的酒已去了大半。   他叹口气,“苏小姐喝多了。”   隋意摇摇头:“没有…”他起身为他斟酒,身子摇摇晃晃,手里的酒壶也对不准被子,晃来晃去就是找不到方向,解知文见状忙起身将那酒壶从他手里拿出来,谁料那酒壶一晃,竟洒在他自己身上不少。   隋意愣了一愣,紧接着有些无措的样子:“抱歉。”   解知文摇摇头,将自己身上那方巾掏出来,擦了擦自己身上的酒,道:“没关系,苏小姐不必介意。”   隋意再不说话了,低垂着眉眼,看上去有些丧气。   解知文将那湿透的方巾放在桌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苏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隋意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眉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最后说道:“是有一些。”   解知文心下了然,明白这苏小姐为何今晚言行如此吊诡了,不由地放下筷子,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不妨说与我听听,我好歹比你年纪大一些,出些主意还是可以的。”   隋意看向他,点了点头,又顿了顿,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解先生觉得我好看吗?”   解知文不明此意,心下不由得一愣,又想想她喝了不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当然。”   隋意颊边又红了几分,问道:“我若是去追求人,你说那人能答应吗?”   解知文迎着她醉醺醺的目光,咂摸着这句话。   “我不知道苏小姐喜欢何人,但若是苏小姐有心,何不试一试再说。”   作为相亲对象说出此话的感觉实在怪异,那苏小姐闻声笑了笑,又看了他一眼,问道:“可我身边没有朋友,不知要怎么追求他才好,解先生不妨说与我听听,你都喜欢些什么呢,也叫我参考一下。”   “这个…”解知文哪曾被女孩儿问过这些,闻声挠了挠头,“每个人喜欢的东西应该都不一样吧,不过男女之事,还需靠缘分。”   “那…”隋意看向他,身子前倾,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小心试探着:“那如果我变成了男人,应该就没办法追求他了吧。”   解知文被猛的一下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才往后仰了仰,便被那苏小姐按住了手,带些冰凉的手,手心仿佛出了汗,但却是极软的,他心又猝不及防猛跳了一下,大到他都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频率。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笑了笑,顿了顿才意识到这苏小姐说了什么话,不由得愣了愣道:“苏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苏小姐,喝了酒之后…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他不露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松了口气,觉得一阵口干,他拿起那杯子猛喝了两口酒,余光瞥了那苏小姐一眼,然后又咳了起来,许是屋里太热,他脑门上已经出了许多汗。   隋意不说话了,他将手收回来,摩挲着指尖,感受着方才在他手上感受到的温度。   心情是有些失落的,初见时他衣衫褴褛,他主动把手递给他,丝毫不嫌他是街边的一个脏乞丐。如今他穿着漂亮衣服,装作是那商户家的千金,他却同他咫尺千里。   想问问他记不记得那个小乞丐,想问问他…   又入夜了,天上零星几个星,吃完饭出了杏花楼,隋意穿了高跟鞋,脚步有些不稳,街道拐角处的光昏昏暗暗,他站那那拐角处,往那从前自己待过的地方,却不动了。   解知文回头看他,却见他笑了笑。   解知文问:“怎么不走?”   隋意低低地笑,声音听上去沙哑中还带着些暧昧,配上那不到肩膀的短发,仿若是男孩儿一样,解知文一瞬间愣了愣,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他朝他走了两步,试探地喊道:“苏小姐…”   还未走到他面前,隋意便摇摇晃晃,一下歪在了他身上,解知文扶了一下,一瞬间一股子冷香一下子钻到他鼻子里,是姑娘们惯用的脂粉的味道,不很重,但却是解知文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闻到,不由得有些失神。   “苏小姐…”   他又喊了一声,便见那苏琴仰了仰头,盯着他的唇,喃喃道:“我醉了…”   解知文愣了愣,扶着他走了两步,想叫辆人力车来,才伸出手来,谁料这苏小姐忽然发力,猛地一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在墙上,而后喘了口气,竟攀着他的肩膀吻住了他。   “唔…”唇齿相贴,解知文蓦然睁大眼,脑子有一瞬的空白,来不及去思考什么。   苏小姐这会儿力气却大得很,将他按在墙上,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呼吸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与谁的喘气声。   他吸吮着解知文的唇瓣,在上面轻咬了一口,解知文心如擂鼓般跳的极快极响,脸一下涨的通红。夜色之中,隋意穿的白色衫裙看得分明,有行人路过此处,忍不住朝他们看了一眼,待看到这两人在干什么,轻声叹了口气,加快速度走开。解知文一下子推开他,说不清楚是羞是恼,只抬高了声音,说了声:“胡闹!”   说罢未等那隋意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去。   “解…”隋意被他推得晃了晃,他伸出手想拉住那解知文,却连片衣角都没碰着。   眼神复归一片清明,他看着那人逃瘟一样离开的背景,顾不上自己穿的高跟鞋了,狠狠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表情有些懊恼。   待到视线中再看不到那人的背影,他抬手摸了摸唇,露出一个笑。   “解知文…”   解知文脸色沉了下来。   明明有喜欢的人,又叫那苏惠珍拒绝了他,为何还…   他疾步向前走,走了一条街,心情才平静下来,冷静了之后又想,这苏小姐喝了酒,神智也不甚清明的样子,怕是喝醉了才做出了这等事。他留了她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又是个小姑娘,喝成这样,被人骗了去怎么办,想来想去,他脚步一顿,紧接着一转,竟又带着一肚子气回去了。   谁知才转过去,便发现那苏小姐竟不见了。   他心里不禁急了起来,寻了那周边,竟都没看见那苏小姐的身影,这杏花楼附近,流氓土匪乞丐,什么人都有,她又是外地人…   念及此,他跑了好几条街,满头大汗,竟都没寻着。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一宿难眠,好不容易闭上眼,半梦半醒之间却闪过那苏小姐的眼睛,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竟再也睡不着了。他捏捏眉心,穿上衣服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最后耐不住,去庭院里转悠了半夜。   “解先生!”   然而次日,他在去学校的路上,竟然又看见了那苏小姐,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僵了僵,觉得有些尴尬。   “真巧,竟在这里碰上了。”   隋意心情像是很愉悦,脸上涂了胭脂,眉也微微勾了下,鼻尖沁了汗,像是跑过来的,解知文尴尬得很,他却如同没事人一样同他攀谈,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许是不记得了?   解知文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心不在焉,上课也有些恍惚,竟连下课声也没听到,拖了许久的堂,惹得唉声片片。   要是这日是巧了,可接下来几日,他总会在街角巷尾,一些杂货摊子,早餐店甚至于那码头卖鱼的地方遇见这苏小姐,每次都是“恰好碰到”,以至于他每每听到那苏小姐的声音,后背便有些发紧。   未免太巧了。   这日,校门口人来人往,他下了课从学校门口出来,一抬眼又看见了那苏小姐。   隋意踮着脚,往里面四处张望着。他今天穿的浅黄色的旗袍,领边滚了一圈蕾丝,领子高高竖起,将他的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旗袍勾出他的肩颈线条以及挺直的身段,胸脯虽平坦了些,在一水儿的阴丹士林蓝的学生制服中,却也格外引人注目。   解知文一眼看见了他。   他皱起眉,这么多年,无论是同事也好,学生也罢,他倒是从没有个异性朋友,他不是擅长和别人保持着暧昧关系的人,眼下这苏小姐总是同他见面,倒叫他有些困扰,特别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又热了起来。   “苏小姐。”   隋意眼睛亮了亮,朝他挥挥手,解知文左右看了下,问道:“苏小姐来这里做什么?”   隋意愣了愣,说:“我想见见解先生,我…”   “苏小姐。”解知文抿了抿唇,打断了他的话。   “还请苏小姐不要来找我了。”   大热的正午,隋意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他呆愣地看着解知文,许久没有说话。   他突然发觉这人好大的本事,一句话便能刺进他的心里,抹去他的光,叫他掉入谷底。 第二十八章   “要不说这儿茶水贵,你瞅瞅这屋里水晶吊灯一盏又一盏,倒是整条街最亮堂的地儿…”   茶盖坠地一声响,摔得四分五裂。   大世界的歌女,咿呀婉转的腔调传到耳朵里,解知文猛地一下回了神。   何聿秀被茶盖儿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便见那解知文又在发呆了,他蹙了蹙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儿,喝了口茶,问道:“怎么着,为的什么事儿,发的什么愁啊?”   “没什么。”解知文蹙蹙眉,看着空空的手心,回过神来,眼睛放到那台上的歌女那儿。   何聿秀也不强问,只看了他一眼,说:“得,我也不问了,反正来来回回就是那点儿情啊爱啊的,看你不开心,才叫你出门散散心,怎么你出了门还是这幅丢了魂的样子,那是什么仙女,叫你这么魂牵梦绕。”   解知文看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何聿秀唇角勾了勾,“我胡说什么了,到了这儿就心不在焉的,怎么,好生请你来这儿听会歌,你还不开心呢?”   “请我?”解知文这才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愿听这些新词新曲儿的,怕是自己想来找不到人陪你,才找了我吧。”   何聿秀翘起了二郎腿,叫来了侍应生,催了催饭,闻声不乐意了,“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解知文但笑不语。   何聿秀摸了摸鼻子,起身说:“我去趟厕所。”   到了夜里正是这大世界热闹的地方,何聿秀从餐厅出来,顺着长长的走廊往东走,吞云吐雾的男人在外面同女人调笑,说的尽是下半身那档子事,手也不规矩,腰间、腿间四处流连,烟味儿充斥着走廊,灌满了他整个鼻腔,他上了厕所,站在那窗边透了透气,人声杂乱,他呆了一会儿便烦了,转身便要离开。   可这大世界里布局装潢倒是极为相似,他上完厕所有些转向,想沿着原路返回,谁知怎么也找不着原来那餐厅的入口了 ,此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声音柔地能掐出水,仿佛是从云里发出来的声音 。   他眼前一亮。   对了,餐厅也有人唱歌,他循着声音找,不就能找到了吗?   如此想着,他循着那歌声走去,歌声越来越近,走廊里人却越来越少。   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最终他在一个极为窄小的盥洗室前停下了脚步,没想过这声音居然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似乎找错地方了,何聿秀蹙蹙眉,正准备转身离去。   后面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他侧身回头,那人像是吓了一跳,手里的果盘一下子失了手,里头的水果撒了一地。   何聿秀忙俯下身帮忙捡东西:“抱歉。”   “没事,我再洗洗就是了。”一个极好听的女声响起,何聿秀顿了顿,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一缕黑发从那人耳侧滑落,她眼垂着,眉眼温柔,脸上并未敷粉,皮肤是一种很自然的颜色,眉毛倒是稍微勾了勾,颇有几分韵味在。她蹲下身捡着地上四处散落的水果,粗布裙子的褶子散了一地。   歌声此时也戛然而止,何聿秀回过神来,将手里那几个苹果捡起来递到那人手里。   “谢谢…”那人笑了笑,露出眼角两条细纹,皮相上多了些经年累月的痕迹。她四下打量了下何聿秀,见对方穿的斯斯文文,不由地问了句:“先生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迷路了。”何聿秀摸了摸鼻子,又往后看了看,问道:“请问餐厅怎么走?”   那人看了他一眼,道:“从这儿往后走,拐角处右拐便是了。”   “多谢。”   那人点点头,笑了笑,扭头进了又端着那果盘进了盥洗室。   何聿秀转身正想走,忽然之间,身后的房间里一下涌出了好几个人,走廊里顿时热闹起来,说话声音传到耳朵里,何聿秀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那一行人带着戏妆出来了,其中一个尤为亮眼,满头珠翠,身上却还穿着那寻常的衫裙,似乎是化妆化了一半,何聿秀往里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原来这处竟是演员们的后台。   盥洗室的门又响了,见她们一行人出来,那人也顾不得何聿秀了,只忙绕过他,端着果盘凑到了中间那人的跟前,喊道:“王小姐…王小姐,这是您要的果盘。”   那人一头珠翠还未卸下,脚步顿了顿,蹙蹙眉,细长的眉挤到了眉心,透露出些许的不耐烦与刻薄,她朝着她看了一眼,摸了摸头上的珠翠,道:“哦,你啊,这么慢,给我端后台去吧,我上完厕所回来吃。”   何聿秀看了一眼,才知原来这人端的果盘,是给这位王小姐的。   那人应了一声,匆忙进了屋。   门外的女人转过来头,一脸的不耐烦,嘟囔道:“晦气,找这么个过气女人伺候我,成心膈应谁呢。”   她身边站着一高个男子,同样一脸戏妆,伸手关上了那门,劝道:“何必计较她,咱们又不是和她一个路子的,管她作什么。”   何聿秀不明此意,偏头看了他们一眼,恰与那戏妆的女人对上眼,便见对方上下打量了下自己,也未言语,昂了下头便扭着腰走了。   何聿秀蹙蹙眉,回了那餐厅。   桌上的菜已然上满了,解知文空看着一碟一碗,竟一筷未动。见了他过来,他抬了抬眼,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何聿秀看了眼他,“谁知道这儿每个房间长得都差不多,我出了这门便找不着回来的路了。”   恰时一曲毕,掌声雷动,前头坐着的客人鼓掌叫好,眼睛却流连于那歌女露出来的白皙皮肉上,何聿秀头一回来,倒也是津津有味,解知文虽提不起兴致,看着何聿秀兴致挺高,倒也不愿扫兴离去,只打量遍了客人打发时间。   叫好声迭起,其中又有最卖力者,舞台右下方一张圆桌上坐的男子,每每一曲作罢,都要叫好一番,倒是格外引人注目,解知文想不注意到他都很难,然而待看清楚面容,他却吃了一惊。   “那不是瑞祥珠宝公司的小公子任浩凡吗?”   何聿秀见这解知文今晚终于罕见地说了句话,不由得回头看了眼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胸前别了一朵玫瑰,头发打理的光滑油亮,正和身边人攀谈,他打趣道:“怎么,这美女唱歌你不愿看,倒喜欢看上男人了?”   解知文见他又说些浑话,无奈地摇摇头:“你说什么呢,这瑞祥珠宝公司的小公子任浩凡可是个风流人物,他下月便要同那锦丰银行的小女儿秦紫婧举行婚礼,婚事几乎闹得满城皆知,也就你这个外乡人不认识,想他平日里风流,同舞女欢好上过新闻也就罢了,如今婚期在即,竟还有空在这儿同歌女眉来眼去。”   何聿秀闻声不禁多看了那人几眼,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那人身旁竟还坐着他的老熟人。   何聿秀脸色发青,登时这饭就吃不下去了,猛地一下站起身,“知文,我们走吧。”   “啊?这就走了?”解知文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何聿秀起身便拉着他要往门外走。   他绊了一下,连忙跟着那何聿秀走了,“等等!结帐!结帐!”   解知文高呼了一声,何聿秀一拍脑袋,忙手忙脚乱从身上掏钱,   只是才付了钱,还未出那餐厅门,便听见后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何兄!”   何聿秀闻声浑身一僵,解知文看他神色,回头一看,便见一个满脸酒色的人醉醺醺搂着身旁一个女子,细看之下,那女子可不就是那名动宁浦的陆晓蝶么!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便见那人携着那陆晓蝶朝他们走来。他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低着头的何聿秀。   “这是…”   杭风玉酒到兴处,也是脸上醺红一片,原是嫌屋里憋闷要出来透透风,谁知这还没出门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何聿秀叹了口气,回过头来。   杭风玉看见他,眼神一亮,他凑过来拍了拍何聿秀的肩膀,身上酒气熏天,摇摇晃晃,险些仰了过去。   “哈哈,何聿秀,又遇上了,要说你我真有缘,你不好好在你的京都做梦,怎么跑到这宁浦…嗝…”   “怎么跑到这宁浦…”   “哎哟,你慢点儿,真是的,又喝多了。”那陆晓蝶一边扶着他,一边看向了那何聿秀,“何先生也来吃饭?”   杭风玉眼神往旁边移了移,看见了他身边的解知文,指了指那解知文,问道:“这是…”   何聿秀不愿和杭风玉过多纠缠,何况他又喝的不少,只不情不愿地回了句:“和朋友过来吃个饭,这是我的朋友,解知文。”   “朋友…”杭风玉看向解知文,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和他做朋友,你也是很…啊!”   陆晓蝶狠狠拧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她又看向那何聿秀和解知文二人,笑道:“见笑了,他一喝酒,准开始胡说八道。” 第二十九章   何聿秀蹙蹙眉,又松开,看着那陆晓蝶,说:“既然二位还没吃完,我就不打扰了,知文,我们…”   “说什么呢?”杭风玉一下搂着他往回走,何聿秀的话被打断,一时有些怔愣。   “聿秀兄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前些日子我那司机开车不懂事,险些撞到了你,我还没给你赔罪了,今日遇见了怎么就这么急着走呢,来来来,来喝一杯…”   “ 不了…”何聿秀扭头便想走,被那杭风玉一把拉住。   “何兄,怎么,如今连一顿酒,杭某都请不了你了,来来来!”   他一手搂着那何聿秀,一手搂着那解知文,说道:“还有这位解兄,过来一起喝一杯吧,相逢就是缘分。”   解知文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杭风玉带到了桌前。   那陆晓蝶见状,在后头连唤了好几声,那杭风玉也没回头,她跺跺脚,只好跟了上去。   何聿秀被那杭风玉推着搡着走过来,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那任浩凡见这两人说着去外头吹吹风,结果竟吹回了两个人,“这是…”   那杭风玉手搭在何聿秀肩上,和那任浩凡介绍着,“任少爷,碰见了两个朋友,叫过来喝两杯,不会见怪吧?”   那任浩凡闻声看了何聿秀和解知文两眼,仰头笑了一声,倒是很一副爽朗的样子:“这有什么,风玉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来来,坐!”   何聿秀如坐针毡,只觉得浑身难受,那任浩凡将胸前那朵玫瑰摘下,插到身边一个那女伴的耳后,笑着看了看他们二人,对那杭风玉说:“风玉倒真是好交往,到哪里都是你的朋友。”   杭风玉摆摆手,“那又怎么比得上任少爷见多识广朋友多,这位是我在京都上学时候的同窗,何聿秀何先生。”   “聿秀兄,这是瑞祥珠宝公司的任浩凡任少爷。”   任浩凡打量了眼这何聿秀,“原来就是那位何先生,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何聿秀自然知道他闻的是什么名,脸色顿时拉了下来,那杭风玉脸上带着酒意,眼神也不甚清明,他看着那何聿秀,露出个笑,扭头对那任浩凡说:“任少爷有所不知,我这同窗何先生,画技不在我之下,从前在学校他可是比我还风光。”   “哦?”任浩凡看了那何聿秀一眼,“竟是这样,那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哈哈!”   两人这一唱一和,说着看似恭维何聿秀的话,实则暗地里却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何聿秀看了杭风玉一眼,不知对方是有意奚落还是无意嘲讽,心下实在有些憋闷,猛的一下站起来:“我还有事…”   “哎,着急什么…”杭风玉隔着那陆晓蝶,忙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下,“我的面子你不给,这任少爷的面子你好歹给一下吧,新朋友见面,总得喝上几杯,来人,上酒!”   任浩凡也看了看他们二人,脸上带着笑:“可不是,我任某最爱结交朋友,何先生是从京都来的?我可有事想打听打听。”   何聿秀只好坐下,点了点头,“是。”   酒过三巡,这任少爷劝酒的功夫倒是一流,灌了他们许多酒,不光是那何聿秀,连那解知文也喝了不少,脸上也染了几分醉色。   任浩凡和那杭风玉,原本就喝得不少了,眼下更是醉的不省人事,那任浩凡趴在桌子上,抬头看了看那何聿秀和那解知文,“两位兄弟,相逢便是缘,咱们投缘,到时候我任某大婚之日,一定…一定请你们去!”   那杭风玉摆摆手,道:“我说任…任少爷,我为你们公司揽了这么多生意,怎么也没见你请我啊?”   任浩凡笑了声,“你?你和小蝶一个做模特,一个为画师,珠联璧合,为我们公司锦上添花,自…自然有家父相邀,就算我忘了,家父也不可能落下的。”   杭风玉仰头大笑了两声。   那任浩凡先是跟着笑了几声,停顿了下,又长叹了口气:“说是这样,不过这结了婚,可就没…没这么自在喽。”   杭风玉看他一眼,醉醺醺道:“任少爷你可…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秦小姐何等美貌,又温柔贤惠,少爷放着这可人儿不娶,贪的哪门子自在?”   何聿秀闻声抬了抬眼,打了个酒嗝,偏要和那杭风玉对着说,指着他,道:“杭…杭大画家你这话可是说错了,这成亲哪有单身自在。”   任少爷忙点着头,“何…何兄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咱们投缘…投缘。”   杭风玉嗤笑一声,抬眼看了眼何聿秀,大着舌头说:“任…任少爷,你怕是…不不了解这何兄,他呀,和你不一样,他怕是根本不懂得女…女人是何等滋味,活了三十多岁,他怕是还没碰过女人呢…哈哈哈…”   何聿秀听见一阵笑声,酒劲儿上来,实在有几分气恼,“谁…谁说我没碰过女人…我…我……”   模模糊糊看见身旁坐着一女人,他晃了晃头,眼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盯着那陆晓蝶的脸,嘴里嘟嘟囔囔便要亲过去,那杭风玉醉是醉,却也不能叫何聿秀占了自己未婚妻的便宜去,眼瞧着他的头靠过来,一下子把那陆晓蝶揽在怀里,嚷嚷道:“何聿秀,你疯了!”   他起身,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便伸出拳头打了过去,桌上的餐具哗啦啦撒了一地,那任浩凡趴在桌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声响,只睁开只眼,朦胧间看见杭风玉一个背影。   “啊——”   陆晓蝶吓得叫了一声。   何聿秀被那杭风玉一拳打到地上。   解知文还有几分清明,只是思维有些迟缓,他侧过头看了一眼,便见那何聿秀跌倒在地。餐厅里的人几乎已经走光了,他忙晃了晃头,心道糟糕。   何聿秀又喝多了。   他忙将地上的何聿秀扶起来,那杭风玉还欲伸拳,那陆晓蝶见了忙拉住他:“风玉…算了,算了,你看看他都醉成什么样了…”   “你让开,我早就想收拾这小子了!”   陆晓蝶拉着那杭风玉,拼命朝着那解知文使眼色。   解知文也很识趣,忙点点头,扶着那醉的腿都站不直的何聿秀出了餐厅,后面那杭风玉还骂骂咧咧,他加快了步伐,无奈的看了何聿秀一眼,哭笑不得:“你说你,一喝多就干不了什么好事儿!”   门外夜风阵阵,吹了阵风解知文脑子稍稍清醒了些,脸也不是那么红了,何聿秀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但要让他把他扛回去是绝不可能的,门外的车已经格外的少了,万幸还有一辆在拐角处。   只是此时这何聿秀倚在他身上,他走动不得,正在此时,从那大世界出来一个人,他回了下头,忙打了声招呼。   “姐姐,劳烦帮忙叫辆车来行么,我这…”   那被他叫住的女人,看了看他,又看看那倚在他身上的何聿秀,待看清何聿秀的面容,她愣了愣,紧接着说:“自然是可以的。”   车子过来了,解知文正准备道谢,才一扭头,便发现刚才还在的女人如今却消失的无影无踪,紧接着,他听见了后头杭风玉的声音,唯恐那杭风玉一出来看见他们又生了口角,解知文也顾不得那女人了,忙扶着何聿秀上了车。   何聿秀闭着眼睛,只感觉自己摇摇晃晃如在水中,夜风拂过,将他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吹得泛凉,他在一阵颠簸之中睁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酒…”   “要什么酒。”   “杭风玉这个混账东西…”   声音消散在空气中,解知文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将他弄进那顺宁公寓,将他何聿秀扶上了楼,终于到了他家门口。解知文让他靠在墙上,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他出了一身的汗,酒劲儿一上来,胃里也不是很舒服,看了看醉的一塌糊涂瘫在墙角的何聿秀,他揉了揉眉心,又想想自己明天还有课,不禁有些头痛。   大门紧闭,他翻了翻何聿秀身上,想找到钥匙开门,谁知那何聿秀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两句,死活不让他碰。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钥匙,结果被何聿秀顺手一拨,拨到了墙角。   此时,楼下。   “少爷,要不要我扶您上去?”小陈将许绍清从车里扶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许绍清蹙蹙眉,“我伤的又不是腿。”   “可老爷说叫我好好照顾你。”   许绍清看了眼他,“你是秘书,又不是护工。而且…为什么他说话你就听,我说话,你就一点不听呢?”   “这…”小陈不敢说话了。   许绍清摆摆手,“你走吧。”   小陈在后头伸了伸手,忧心地看着那许绍清进了公寓,心想怎么回去跟老爷交待,要知道来的时候,老爷的脸色便已经不太好看了。   唉…夹在中间太难了。   话虽如此,许绍清卧床几天,缝合的伤口,虽是长得七七八八,但走路牵动到那处,仍然会隐隐作痛。   之所以吃了晚饭回这处,无非是不想再听那许缘竹一再训斥罢了。   电梯门一开,许绍清抬头看见的第一眼,便是那何聿秀毫无规矩地躺在地上,他先是一愣,紧接着抬头便看见另一人鬼鬼祟祟在一旁的角落里,找着什么东西。   他眉头一皱,紧接着走出那电梯门,喊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解知文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才找到的钥匙,一失手又从手心滑落,却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章   解知文忙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站了一个人。   走廊里灯光有些偏暗,但来人的眉眼他却是忘不了的。   解知文先是愣了愣,紧接着笑了笑,“原来是许少爷,许少爷这是…”   许绍清细看了他一眼,终于认出来他是那日跟随何聿秀来报社的人。   他指了指一旁的方向,道:“我住在这儿。”   解知文心下一惊,“这么巧?”   许绍清点点头,看了眼地上的何聿秀,皱了皱眉:“何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解知文愣了愣,摸了摸鼻子,“这…”   这许少爷如何这么熟络了,竟来打听起何聿秀的事了?   “今日遇到了熟人,多喝了几杯。”   也许是说话的声音惊扰了地上的何聿秀,何聿秀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听到了解知文的声音,眼前不再是那大世界的吊顶花灯,昏黄的灯光照的他眼睛一下有些睁不开,他扶着墙根一点点站起来,险些摔倒,左看右看,他指着那许绍清,道:“杭…杭风玉,你敢不敢,再给我说一遍…”   解知文脸色一变,忙扶着他,看了眼许绍清,“对不住了,他就是这样,喝醉酒了容易说胡话…”   “胡话…”何聿秀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解知文,眼前人影飘忽,他努力辨别着眼前这人是谁,最后停顿了好一会儿,道:“谁说的,我…我从不说胡话…”   解知文都替何聿秀觉得尴尬了,这人却不自知,揪着那许绍清的衣服,一声声地管那许绍清叫杭风玉。   解知文扶了扶额,道:“抱歉,许少爷。”   许绍清看了看那解知文,蹙了蹙眉,“没事。”   解知文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那许绍清便道:“他家里钥匙呢?”   “哦…等等,我找找…”   尴尬的是,夜里的灯光总不比白天,解知文翻翻找找好一会儿,竟愣是没找到那钥匙丢到哪里去了,他挠了挠头,正是为难之际,忽然听见那许绍清说了一句:“不必了。”   解知文抬头,便见那许绍清上下嘴皮子一碰,蹙着眉,道:“搬我家吧。”   好一个古道心肠。   解知文回家的路上,都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何聿秀知道这许绍清住在他家对面,竟同他相安无事。   不会有事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突然间有点后悔,将那醉酒的何聿秀丢给许绍清了。   扶着那何聿秀躺下,侧腰那道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许绍清深吸了一口气,他将房内的灯全部打开,又看了眼那何聿秀。   床上的何聿秀翻了个身,占据了他床上大半的空间,身上的衣服灰扑扑一片,和底下雪白的被褥一点也不相称。   嘴里还喃喃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杭风玉…”   许绍清很想把他拉起来去洗个澡,但他侧腰上的伤口实在不允许他这么做。   许绍清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字。   难得乖巧。   也有人喜欢过他么…   这样冷硬孤高的人。   许绍清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那个珠花。   他从抽屉里拿出来那珠花,细细看了一眼,原是该物归原主,他却不知怎么,迟迟没有还给他。   何聿秀翻了个身,眉皱起来,脸上泛了酒色,身下是柔软的被子,他的头昏昏涨涨,浑然不觉自己的家已然换了番天地,嘴里还喃喃道:“杭风玉…你再说一遍…”   杭风玉…   许绍清不知道他口中的杭风玉是谁,但他居然将自己认成了那人,许绍清心里颇有些不舒服。   这珠花,莫非就是那杭风玉的?   他拧了拧眉,将那珠花又丢进了抽屉里。   何聿秀一沾床,眼睛便再没睁开过,脸上的酡红未散,额前起了细密的汗,将他的头发打湿了好几缕,他来回地翻着身,最后不太舒服地睁开了眼。   “水…”   许绍清愣了愣,忙取了水过来,想他活了二十几年,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伺候别人的时候。   然而他终究没怎么伺候过人,何况这人睡觉不太老实,总是动来动去,一杯水非但没能喂进他嘴里,反而撒了他一身。   折腾了好一会,何聿秀终于睡下了。   许绍清自然没有和酒鬼睡一张床的习惯,收拾了沙发便躺了上去。   次日一早,才一睁眼,映入眼帘的那暗金色的窗帘,以及还未打开的水晶吊灯,叫何聿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是身在何处?   身上的衣服脱了大半,地上散落一地衣物,他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晃了晃有些发昏的脑袋。   印象仍然停留在任浩凡的酒桌,他赤着脚从床上下来,拉开卧室的门,走到客厅,便见那沙发上还躺着一个人。   竟是那许绍清。   何聿秀一下睁大了眼,余下那点困劲儿一下烟消云散。   许绍清睡得很浅,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便见那何聿秀衣衫不整,抱着一团衣物站在自己面前,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极为懒散地睁了下眼,又闭上。   “早。”   他翻了个身,却忘了自己侧腰的伤口,痛得皱起了眉,索性也不睡了。   何聿秀看他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蹙着眉按了按侧腰。   “我怎么在你这儿?”他问道。   许绍清看他一眼,“何先生一点不记得了?”   何聿秀脑子一片混沌,他努力在自己脑中搜刮着昨日的记忆,却只记起那杭风玉打了自己一拳,自己摔在地上。   到了现在他稍稍动动嘴,颊边还隐隐作痛。   他摸摸自己有些发痛的脸。   “不记得了。”他说。   许绍清拢了拢头发,朝他看了一眼,“何先生还是少喝些酒吧,顺便,再说一遍,我叫许绍清。”   何聿秀愣了愣,不明白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便见那许绍清走到自己跟前,“昨天晚上喊了我一晚上的杭风玉,何先生可真是个痴情种。”   何聿秀起初没太明白,等到反应过来,脸上红了一片,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你胡说些什么,那是个男的。”   许绍清愣了愣,紧接着眼神非常复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   “我理解。”   理解什么理解…   何聿秀看他一脸“你不用说,我懂了的”样子,深呼了一口气,才控制住自己想动手的欲望。   在自家门前翻翻找找好一会儿,昨夜里解知文找不到钥匙,竟就藏在那门底下。   解知文找了老半天,竟没发现那钥匙就在脚下。   何聿秀进门之前,扭了个头,别别扭扭冲着那站在门外的许绍清,说了声:“谢谢。”   许绍清看着那合上的门,顿了顿,最后笑了一声。   原来不过是个纸做的老虎,只是惯用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唬人罢了。   何聿秀回家后洗了把脸,站在镜子前好好打理下自己,这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解知文下了课后仍然担心他,又过来看了他一眼,同他说了说昨夜的事情。   何聿秀这才想起,昨天自己为的什么挨了那一拳,他也忍不住骂自己一声活该。   他平日里素来严于律己,昨夜几杯酒入腹,竟险些占了那陆小姐的便宜,倒叫他想起来也不由得羞赧。   听解知文那么一说,他却是在家坐不住了,只觉得自己混账,暗暗想着,以后再也不贪杯了。   但要叫他去找那杭风玉道歉,他实在是拉不下脸来的。可向那陆小姐致歉,却是必要的。   他在家中思虑了很久,致歉信也写了一封,只是轮到写地址的时候,他写下了“风玉画室”四个字,却最终却还是没有发出去,陈在了抽屉的角落。   收起信后,他又想起了那许绍清,早上听他闲说了一句,说是回来养伤,可人家是回来养伤的,昨夜他却还给对方添了这么多麻烦,想来也是对不住,解知文走后,他索性出门,去了那糕点铺子,买了许多糕点回来,路过那花店,恰好正赶上有人来送货。   一排的花花草草摆在店前,倒也很是好看。   那花店的小姑娘像是认出了他,竟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先生买花吗?”   何聿秀愣了愣,在花店门口驻足了一会儿。   “咚咚咚”   许绍拉开门一看,便见那何聿秀手里提着、怀里抱着许多东西。   “你这是…”   何聿秀一本正经,将怀里那盆绿植递给他,“这是长寿花。”   长寿花…   许绍清心情有些微妙,便见那何聿秀又将手里提着的那几包糕点,递到他手上。   “这是桂花坊的糕点。”   何聿秀摸了摸鼻子,“多谢。”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还有吗?”   何聿秀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那枝月季,递给他,解释道:“哦,你说这个…这是买长寿花附赠的,也给你吧。”   “附赠的?”   许绍清腾出一只手,又将那枝鲜艳欲滴的月季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在鼻下闻了闻,花香馥郁,他抬起头来,看着何聿秀,神情颇有些怪异。   “花店…”他顿了顿,“什么时候送玫瑰了?”   何聿秀愣了愣,张了张嘴:“这不是…”   玫瑰…   “算了。”话还没说完,便见那许大少嘴角提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你说是送的,那就是送的吧。”   何聿秀:“……”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许绍清侧了下身,问他:“要进来坐坐吗?”   何聿秀忙后退了一步,“不了。”   “你好好养伤。”   许绍清看着他家那门极为利索地关上,低头看了看怀里那盆长寿花,和那枝呃…玫瑰,笑了一声,回屋寻了个花瓶,接了些水将它插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太憨了…说不清楚哪个更憨 第三十一章   何聿秀自然不知道,那一朵附赠的花,竟叫那留过洋的许大少好生琢磨了一会儿。   他在家闲来无事,又看了看报纸,才发现明日便是王陆屏的藏品拍卖的日子了。   近来事情一多,何聿秀竟都快忘了王陆屏那档子事。   想起那日看见的那画儿,何聿便有些心痒。   要说那画儿,即便不是那易元吉真迹 ,却也画的十分好了,抛弃对那王陆屏的成见,真要是收了这幅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那王陆屏…   他在家待不住,一闲下来什么糟心事都从脑子里冒出来了,最后转念一想,管他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去那亨运洋行看看。   如此想着,他第二天精心打扮了一番,戴了眼镜,买了顶带沿儿的帽子,换了身长衫,往那亨运洋行去。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真的到了那亨运洋行一看,却发现来拍卖会的人竟然很多,放眼望去,洋行内外都有不少人,他同王陆屏的那场真画假画之辩,倒使得那王陆屏又声名大噪。   甚至连着那久不为人知的易元吉,也跟着一道火了一番,原来街上的寻头百姓兴许不知道这易元吉是谁,但如今要问,凡事读过那报纸的,多少都知道这易元吉是王陆屏所藏画卷的作者。   亨运洋行里头聚了一些穿着制服的政府官员、一些外国人、还有一些乡绅名流,个个穿的妥帖。   何聿秀不想引人注目,只想着快快进去。   谁知来往人员还要在登记簿上签名。   登记簿递到他跟前的时候,何聿秀犹豫了下,险些有了想走的冲动。本来他因为那件事已经算是比较知名的人物了,如若叫人知道自己今日来了这拍卖行,怕又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最后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他才匆匆写下了三个字。   “许绍清。”   何聿秀放下笔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许绍清何等招眼的人物,他写他的名字,倒还不如写那解知文的。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门口传来了那王陆屏的声音。   他浑身一震,是啊,王陆屏怎么可能会不来,他怎么脑袋一热就来了。   失策失策…早知道还会和这人碰上,他就不来了。   顾不得同其他人周旋,唯恐别人认出自己,他忙带着自己的号码牌,进了拍卖室,寻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坐着。   他是进去最早的,拍卖会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过了一会儿,人逐渐多了起来。   约莫半个小时,拍卖会终于开始了,台上站了一个外国人,桌上备有木制的拍卖槌,这场共有二十一件拍品,易元吉那画儿是最后一件。   何聿秀对其他的没兴趣,何况那人说的是英文,他又听不太懂,待了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还好他在角落,又带了帽子,没什么人认出他来。   直到台上那人叫道:“Number 21!”   前排的人小声说了句话,“哎…终于到最后一件了!”   何聿秀一下子清醒过来。   拍卖的人先是介绍了下那画儿,紧接着说了下易元吉以及此画的来历,便开始竞价了。   说实话 ,其实何聿秀也有心竞价,毕竟这画实在画的不错,值得收藏,哪怕是赝品,也有其价值在。只是这画的价格如今被炒得虚高,开始他还举了几次手,只是后来那价钱眼看着涨到了他无法负担的地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手。   便见那价钱越来越高,紧接着那洋人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三万块,还有再加的吗?”   何聿秀看了看那举手的人,那人带着眼镜,头上稀疏几点白,看上去很是儒雅的样子。   一锤敲定,最终那画被那人收入囊中。   眼看着这画被人以三万元的高价拍走,何聿秀不禁觉得有些遗憾,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说来这人他却是十分面生,好像从未见过。   拍卖槌落下,前面的人开始低声交谈,议论的无非是那得主。   “哟,这秦先生可真是出手大方啊…”   “可不是嘛…”   秦先生…   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秦先生,又是什么来头?   拍卖会结束了,人逐渐散去,何聿秀多等了一会儿 ,想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再离开,却见那王陆屏竟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忙低头从门口移了过去,那王陆屏正与里头的几个人攀谈,倒也没注意带着眼镜和帽子的他。   出去之后何聿秀又觉得不太对劲儿,分明是那王陆屏弄虚作假,怎么如今自己这么偷偷摸摸。   他正琢磨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   “哎,这许家少爷可是也来了?分明在那登记簿上看见了他,怎么没看见他人啊?”   何聿秀后背一凉,正想偷偷溜走,便听见一道女声,像是那洋行的工作人员。   “这个不太清楚,不过那许先生好像戴着个帽子,哎…您看后面那位是不是。”   秦文钟回头一看,便见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逃一般地出了亨运洋行。   他忙追了几步,谁知那人腿脚却也利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不对啊,绍清什么时候改穿长衫了…”   秦文钟蹙蹙眉,又转身进了那亨运洋行,问那工作人员。   “你确定那是许家少爷?”   “这…”工作人员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应该没错,这许少爷长得好看,我多看了两眼,而且今天没几个戴他那种帽子的。”   秦文钟笑了一声:“这小子,怕是知道我来了,不敢同我见面了。”   恰时一个穿着亨运洋行制服的人来问:“秦先生,这画儿是送到您府上还是…”   秦文钟回过神来,笑道:“送到我家里吧。”   何聿秀走过了两条街,心底这才稍稍安稳了些,他在路边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准备回家了。   才走到那顺宁公寓,还未进门,便又遇见了那许绍清,眼下快到下午三点了,这许家少爷兴许是出来买东西,手里提着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何聿秀停顿了下,没有像往前一样避开他,反而等他走了过来,主动搭话。   “许少爷还有伤,怎么下来了。”   许绍清没料到他还会关心自己,先是一愣,紧接着笑了笑,“何先生怎么和我那秘书说的话一样,我伤的又不是腿。”   他瞧着何聿秀这一身装扮,帽子,眼镜,以及新换的青蓝色长衫,“何先生这是去哪儿了?”   何聿秀愣了愣,想起自己偷偷用他的名字在那亨运洋行签了名,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许绍清点点头,也没多问。   两人一道乘了电梯,何聿秀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走路姿势,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明显还是有些不同的,毕竟是腰的位置,牵连着腿。   等到了家门口,何聿秀却不着急走,许绍清在拿着钥匙开门,他倚在墙边,说:“以后许少爷有什么要买的,大可敲门知会一声,反正住在隔壁,我可以帮你捎上来。”   门开了,许绍清顿了顿,却没急着拉开,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何聿秀,又想起了昨天那枝玫瑰,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何聿秀见他神色不对,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咳了两声道:“我在家也没事,跑个腿儿不碍事的。”   许绍清觉得眼下这人分外殷勤。   他愣了一会儿,说了声“好”。   何聿秀回了屋。   许绍清拉开门,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又看了看自家花瓶里插着的那枝花,他拆开了那包何聿秀带的糕点,挑了一块儿放进嘴里,满口的甜。   何聿秀在家好生画了几幅画,才好歹忘了亨运洋行那事儿。   接下来的几天,许缘竹那边没有人来信儿说叫他去教画,他也不好贸然打扰,解知文也像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许久没有来找他,他倒是去他家里找过他,可那解家母亲见了他,脸色比上次还差。   “我说小何,你就算不成亲,你别带着我家孩子也孤身一人啊。”   何聿秀碰了一鼻子灰,在解家门外愣了许久,好像稍稍有些明白,这解家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了。   大概是把他看作了那不务正业,整日只知游山玩水的人。   三十岁了还未成家,在父辈看来,似乎很难以忍受。只是这人啊,怎么能说,按着别人的期望去活呢。   他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怀念京都,叔父也已经年逾古稀了,来的时候就和自己说过,劝自己收收心,这年月不太平,还是安安稳稳待在京都为好,不要再四处乱跑了,何聿秀嘴上答应着,没几天又跑来了宁浦。   如今在这宁浦漂泊不定,忽然极想叔母熬的那碗莲子粥。   想着想着,肚子便饿了,他跑遍了大半个宁浦,吃了好多莲子粥,吃的肚皮滚圆,只是都不是叔母那一碗。   终究是有些难过的,不过三十岁的人了,没什么习惯不了的。哪怕是这如同魔域般的宁浦,也叫他习惯下来了。   一个人过了几天,无人生事,也无人打扰。   住在隔壁的许绍清安心养伤,他安心画画。许绍清嘴上说了好,却也没来打扰他。   想必是不太好意思。他这么想。   裱绢上底色,瓷盘里的颜料一点点被他调成泛着偏赭的土色,何聿秀看着不对,又加了些藤黄和靛蓝。   木框放在桌前,地上不少撒出来的颜料,那绢上的水没干,他底色调的也差不多了,只随手挑了本书看,消磨一下时光,等着那绢上的水干掉上底色。   昏昏欲睡。   难得的午间阳光,顺着窗户洒了进来。   书骨落在地上,不轻不重地一声响,他一下惊醒过来,弯腰拾书,书还未捡起来,门又响了。   他起身去开,伸了个懒腰。   门口站着的许绍清,穿着得体的衬衣,下身是宽松西裤,他个子高,杵在门口,快抵上了门。   何聿秀打开了门,见了是他,愣了愣,“许少爷…”   作者有话说:   存稿一滴也没了,以后尽量周更一万…… 第三十二章   许绍清看他一眼,“何先生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那正好。”   何聿秀愣了愣,便见那许绍清手里提着许多东西,说:“小陈送来的,给何先生送一些,全是些小玩意儿,饭后吃着玩玩。”   何聿秀多少会做一些饭,但是懒得用火,每次都去外面吃,家里碟子都没有多少,许绍清闻声,又回家拿了些。   玻璃碟子里装了不少干果和纸包糖果,还有一些零碎的吃食,倒都是些寻常人不会讨厌的东西。   何聿秀见那糖果包得好看,拆了一个又一个,放进嘴里,甜津津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   他倒是嗜甜,只是从不与人说。   许绍清在他家逛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发现他这家里倒是干净得很。   何聿秀吃着糖,看着这许少爷在自己家看来看去却迟迟不走,心道这人看来不是只是来送零吃的吧。   果然,待他吃完几个糖,便听见那许少爷,轻声问道:“何先生上次说的,可还算话?”   何聿秀愣了愣,喝了口水,冲了下嘴里的甜味儿,问道:“可是许少爷有什么东西要捎的?”   许绍清说:“倒真有一些。”   “尽管说就是。”   何聿秀嘴里含着糖,还只当是寻常物件儿,谁曾想是晴天打雷,夏天飘雪。   许家少爷要画画。   何聿秀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   “什么,买画笔?”   他看着许绍清一本正经的脸,摇了摇头,“许少爷不要再开玩笑了。”   “怎么,何先生说给我跑个腿儿没什么,原来是开的玩笑吗?”   何聿秀忙摆摆手,“自然不是。”   “那是看我天资愚钝,不是个学画的好料子?”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何聿秀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说:“好,我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帮你买回来就是了。”   许绍清却一直盯着他。   何聿秀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何先生上次说叫我帮你提画框的事…”   “开玩笑,开玩笑,不必当真。”何聿秀摆摆手。   “那何先生,缺不缺一个提画框的学生呢?”   何聿秀愣了。   学生…   许绍清见他神色,十分恰到好处地,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倚在椅背上,轻微地蹙了蹙眉。   到嘴边的“不需要”咽了回去。   何聿秀转了个话头,问道:“许少爷留洋,惯是喜欢油画的,我虽然是画画儿的,但画的是国画,不知道许少爷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他说得格外委婉,自那陈塘走马桥一回,平素里总是昂着头看人的何聿秀,每每看着这许绍清,总觉得自己矮上他一截儿。   要不说人呐,人情债最是难还。   许绍清看了眼他,双手交卧,放在膝前,坐在那沙发上瞧他。   “还有几个月便是我父亲的生日了,你也知道的,他就喜欢画个画儿,我就想着,要不要画幅画送给他。”   “原来如此……”何聿秀愣了愣,到没想到他是这么个由头,看着许绍清的眼神,也不由得带了几分复杂。   “既然这样,我教教你也无妨。”   许绍清唇角勾了勾,“谢谢何老师。”   何聿秀摆摆手,玩笑道:“可别,这可差辈儿了,你父亲叫我老师,你也叫我老师。”   许绍清笑了笑,何聿秀看着他那笑,却也不是很自在,自顾自地在那剥糖纸,一颗糖进了嘴,他看了看自己书房里放的那绢,干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扭头对着那许绍清说:“这样吧,你先用我的吧,反正我东西多,你画画也没什么基础,不如临摹一幅工笔人物送给社长,一来临摹对你来说稍稍容易一些,而来这工笔画挺费工夫的,也可看得出来用心。”   许绍清点了点头,说:“好。”   何聿秀找了个羊毛刷子来刷底色,许绍清在一旁看着,鬼迷心窍般盯着他那只手瞧。   何聿秀说:“我这绢是绷好的,日后你要画的话绢要绷得紧紧的,不然会皱。”   “嗯。”   “这底色要上好几遍,湿的时候感觉颜色深,干了之后会浅很多,要上好几遍。”   “嗯。”   “等到底色上完之后,要把这生绢做成熟绢。”   “你知道生绢和熟绢的区别吗?”   后头的许绍清不说话了,何聿秀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话,回头一看,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知盯了多久。   何聿秀吓了一跳。   许绍清回过神来,问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何聿秀不满地看他一眼,“我说,你知道生绢和熟绢的区别吗?”   许绍清诚实地摇了摇头。   何聿秀于是又给他解释了一边什么是生绢什么是熟绢。   许绍清听的一愣一愣的,说:“真是隔行如隔山。”   何聿秀还从未教过这一点基础也没有的人画画儿,看着他就觉得看见了一块儿大白纸,实在不知道怎么摆弄他,只是将自己的书画知识一股脑儿地全灌给了这许绍清。   只是他说完之后,许绍清又愣了许久没出声。   他停顿了下,有些迟疑地问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他说这话眼神倒是无辜,颜料沾到了手背上,一些浅茶色的痕迹。   许绍清愣了愣,轻咳了两声:“还好。”   何聿秀于是点点头,“那就好。”   他扭过头来,又上了一边底色。   许绍清眼神却不在那绢上,他看了眼他手背上那浅茶的痕迹,又盯着他那脖子后面露出的一点白皙皮肉,室内待久了总是有些发闷,再加上这屋里飘着一股子纸墨和木头的味道。   许绍清觉得自己要出汗了。   “何先生画画的时候,总是这样吗?”他轻声问道。   何聿秀没有回头,边上着那底色边问:“哪样?”   许绍清不说话了。   何聿秀回头看他。   许绍清仓促地收回了黏在他身上的视线,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看向了那绢上,岔开了话题,“何先生,颜料要顺着流下来了。”   何聿秀忙又扭回了头。   一下午的时间,那底色上完之后还没干,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何聿秀便撵走了那许绍清,叫他明日再来。   这许家少爷这时候倒是格外听话,第二天一早,他才吃过早饭,不到早上八点钟,那许家少爷又来了。   何聿秀没料到他来这么早,看了眼他,“来啦。”   许绍清点点头,进了屋。   两人喝了杯茶,便进了书房。   何聿秀取了自己之前没用完的胶矾水,端到那绢旁边。   许绍清看了一眼那瓷碗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何聿秀伸手在那胶矾水里搅了一搅,道:“胶矾水,在生绢上刷胶矾水,是为了防止跑墨。”   许绍清又听他说了一堆这个胶矾水是什么巴拉巴拉,紧接着何聿秀便寻了支笔,开始刷起胶矾水了。   许绍清在他后面看着,问道:“何先生学画多久了?”   何聿秀头也不回地回答:“打从摸笔便开始画画了,怎么着也二十几年了。”   许绍清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何聿秀书房里摆的字画,一幅又一幅,他一幅幅扫过,视线又落到他身上。   “画久了会累吗?”   何聿秀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问他,像是被这个问题逗笑了,眼睛弯了弯,反问他。   “你谈恋爱久了会累吗?”   许绍清被噎了一句,他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画画比作谈恋爱,要换做旁人,他兴许会觉得可笑,可从这何聿秀嘴里说出来,不知道怎么…   他顿了顿,低声说:“那得看跟什么人谈了。”   何聿秀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听他语气总觉的有些奇怪。但他无意和他牵扯这些情爱的事情,倒也只是笑了一声,没再接话,正好那胶矾水要用完了,他张了张嘴,说:“我教你怎么调胶矾水吧。”   许绍清点了点头,“好。”   “先把明胶明矾配好,这个比例嘛,胶多一点,矾少一点,一般来说,夏季宜六胶四矾,秋季宜八胶二矾,冬季宜七胶三矾…”   何聿秀一边说,一边手头给他示范着,“加水,冲开,然后搅拌均匀,等它化开。”   许绍清看着他动作极为熟练弄好,等那水放凉,停下来的工夫,又去客厅拿了两块儿糖吃,还给了许绍清一块儿。   许绍清看着手心那糖,剥了一块儿放进嘴里,舌尖上全是甜腻腻的味道,他皱了皱眉,见何聿秀吃得开心,倒也没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何聿秀说:“调好了。”   许绍清凑过去一看,不过一碗看上去极为平淡的水罢了,他问:“这就好了?”   何聿秀点点头。   许绍清蹙蹙眉,问道:“怎么看它是好还是没好。”   何聿秀顿了顿,将那瓷碗递到他跟前:“你上手试试黏不黏,或者用舌尖尝尝,有点涩就说明好了。”   许绍清愣了愣,“这能入口?”   何聿秀看他神色,轻笑了一声:“让你用舌尖尝一尝,又不是让你喝了他。”   许绍清仍然有些迟疑。   何聿秀于是用指尖蘸了一点,先是试了试它黏不黏,后来又用舌尖舔了一下。   许绍清盯着他的嘴唇,看那一点点的红润舌尖冒出来又钻进去。   何聿秀放下那瓷碗,说:“好了。”   许绍清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快,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看着他那绢,强作镇定:“还要再上一遍吗?”   何聿秀点点头,说:“竖着再刷一遍吧。”   他端起那瓷碗递给许绍清,说:“这遍你来。”   许绍清于是接过那瓷碗,将那木框放在椅子上,坐在一旁,一点点地往上刷着那胶矾水。   并不是很累的过程,他一下又一下刷着。   忽然,一只手臂从许绍清左肩上方钻过来,“哎…”一道极浅的呼吸声钻进许绍清的耳朵,何聿秀指着那绢上某个位置,说:“这个地方漏刷了。”   许绍清忍不住回了下头。   近若咫尺。   他手里的瓷碗险些拿不住掉在地上。   何聿秀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突然放大的脸一下叫他愣在了原地。 第三十三章   太近了…   两人的鼻尖险些碰上。   许绍清喉结动了动,瓷碗中的胶矾水晃动了一下,险些洒出来。   何聿秀率先移开,他呼了口气,笑了两声,缓解尴尬:“吓我一跳,差点就亲上了…哈哈哈。”   许绍清笑了笑,移开了视线,朝那漏刷的地方又添了两笔,“亲了我,何先生可是要负责的。”   这话说的实在暧昧,一点不像是从许绍清嘴里说出来的画,何聿秀闻声看了他一眼,不由地有几分不自在,很快,他用手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说:“怎么,许少爷还想让我把你娶回家?”   许绍清闻声手上一顿,他回头看了何聿秀一眼,笑道:“或者何先生嫁到我许家也不是不可以。”   许绍清一句话拆了何聿秀那股子尴尬劲儿,何聿秀顿时愣了愣,也知这许少爷是开玩笑了,不由地直起腰,一脸正经道:“那我们这辈分可就全乱了。”   “怎么,何先生不担心自己,担心的却是这个么?”许绍清有些促狭地看他一眼。   许绍清的皮相调笑起来却是无人能敌,何聿秀看着他的脸也忍不住愣了愣,索性不接话了,蹲在一旁调着颜料。   许绍清也不愿自讨没趣,老老实实地上着胶矾水。   何聿秀原以为这许少爷不会有多大的耐心,没想到,他却真的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己学了几天的画,大多数时候,他站在他身后,听着他讲一些技法,偶尔会应几声,再问几个问题,两人在一起不伦不类,又不像师徒,也不像亲人,反倒有些像认识很久的朋友。   几天下来,何聿秀也多少知道了许绍清每天都很忙,饶是养伤,小陈晚上也会过来给他汇报工作,叫他印象更深的是,这许绍清非但不是他原以为的那种为博出彩写花边新闻的人,反倒真是志在撰文以平天下,有心在新闻业好好做出点什么事情来。   用他说的话,便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单单只凭在这个世道,这个年纪,能说出这句话,有这番觉悟。   倒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难得晴朗的天气,推开窗是一片清冽的空气,街上洋车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攀着空气顺着窗户传到耳朵里,一下唤醒了仍有些迟缓的大脑,何聿秀吹了会儿风,伸了个懒腰去洗漱,洗完脸照着镜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许社长的条屏还没画呢。   想他当时一口答应,这段时间事情一多竟又抛之脑后了。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便见市井街头,叫卖声一声又一声,一大早没有了那股子阴沉气,街道都显得亮堂许多,倒格外适合出门。   他沉思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不如去那灵丘写生好了。   正是这么想着,门又响了。   想又是那许绍清来了。   这两日他倒是熟门熟路,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八点钟准时来他家学画,像是算准了他这个点儿正好吃完饭一样。   果不其然,门外果然是那许绍清。   许绍清才一进门,便看见这何聿秀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出门,不由得愣了愣。   “何先生,今日你不画画儿?”   何聿秀点了点头,“画啊。”   许绍清看他这一身打扮,“那这是…”   何聿秀看他一眼,“我欠你父亲一组条屏,今天天气好,我去灵丘写生,你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吧,学画的事情不急这一时。”   许绍清问:“在家画不行吗?”   “不行,”何聿秀摇摇头,“这条屏,画山水是最好的,我正好许久没出门了,顺便去散散心。”   许绍清点了点头,却还是不走。   何聿秀收拾完了,却见这许绍清仍然站在他家,正准备撵人关门。手里的画箱忽然被人提走了,何聿秀低头一看,便见那许绍清笑了笑,“那正好我也去散散心。”   “你…”   何聿秀伸了伸手,想从他手中将那画箱拎过来,却见他将手背过去,“怎么,有人提东西,何先生还不乐意?”   何聿秀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伤又没好,凑什么热闹,好好待在家吧。”   许绍清闻声挑了挑眉,“早就好了,何先生要看看吗?”   说罢他便掀开了衣服一角,果见那地方纱布已经拆掉,空余下一道痂。   大概是要留疤的。   何聿秀心里又不落忍了,觉得这刀那日就该落在自己身上。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间竟无暇顾及这人前几天让自己教他画画的时候,还皱着眉捂着伤口,一副很痛的样子,怎么眼下这腿脚利索得很,纱布都拆了。   他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不过山路难走,你确定你身体可以?”   许绍清说:“那要是不可以,就得劳烦何先生将我背回来了。”   何聿秀见这人是铁了心要跟着去了,只晃了晃头说:“你这么高,我可背不动你。”   许绍清笑笑不说话了。   倒真是莫名其妙将这人带出来了,想他这么些年,爬山也多半独行,倒是很少有作伴的。   何聿秀在去的路上忽然有种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叫他忍不住看了眼许绍清。   看着他的侧脸,何聿秀突然想起了初见时这小子的模样,锐利的,丝毫不给人面子的,让人气的牙痒痒的。   眼下似乎顺眼了许多。   正是七想八想的时候,那许绍清侧了下头,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再看要收费了。”   “收费?”   何聿秀移开了视线。   心里又觉得不对劲儿,这小子怎么愈发嚣张了,看他两眼就要收费了。   他脾气也上来了,随手丢了个银元过去,也同样懒洋洋地回了句:“不用找了,赏你的。”   许绍清:“……”   他看着手里那枚银元,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抬头看了眼那何聿秀,却见对方打了个哈欠,扭头朝他看了一眼,也对他说了句:“许少爷,再看,我也要收费了。”   许绍清笑了一声,也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加上何聿秀递给他的,一同递到他手上,“不用找了。”   何聿秀看着手心里那两枚银元,哭笑不得。   这小子…不知道的以为他炫富呢…   他正是想教训一下他,便听见那许绍清说:“何先生比我好看,自然比我贵。”   何聿秀满肚子的话没说出来,闻声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竟心安理得地把钱揣进了自己口袋,口无遮拦道:“得,许少爷都这么说了,赶明儿我就去大世界当头牌,看看有人包么。”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等浑话,他只当着解知文面儿说过。   许绍清也愣了愣,看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那自然…”   许绍清一出声,何聿秀心中更是尴尬了,他抬头一看,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慌忙转了个话头,说:“灵丘到了。”   许绍清看了眼他走在前面慌慌张张的背影。   说完就跑这是个什么意思?   害羞了么。   山路上碎石遍地,修的小道蜿蜒而上,林中有鸟叫声,抬头便可见林中鸟扑簌簌地飞向别处。   许绍清提着画箱,跟在何聿秀后头,不多时便有些发汗了,   何聿秀回头看他一眼,笑了声:“怎么,许少爷还行不行?”   许绍清轻呼了口气,“自然是行的。”   何聿秀于是扭回了头,又过了一会儿,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放慢了,何聿秀一回头,便见对方站在离他好几个台阶的地方。   “许少爷,你还行不行?”   许绍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说不行的话,何先生负责把我背上去吗?”   何聿秀笑了一声,“凭什么,我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爬不上去了还要我负责么?”   许绍清点了点头:“可不是得何先生负责么,何先生大我几岁,论年纪是我兄长,不该让让我这个小弟吗?”   何聿秀走在前头笑了一声,头也没回,“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时候口口声声说我是兄长了该让让你了,你从前连声哥哥都没叫过,这时候现认了我,还要我背你上去,我可不吃这哑巴亏。”   话音刚落,后头却没动静了,他正想出声说些什么,自己的衣服便被扯住了。   何聿秀脚步一顿,便听见后面许绍清轻咳了一声。   “好哥哥,弟弟累了。”   何聿秀回过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无法抑制地大笑了起来。   “你疯了么…”   两人终是找了个地方歇了歇脚,何聿秀笑得肚子疼,看着许绍清躺在草丛,还用脚碰碰他,“真不行了?”   许绍清山路走久了,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看了眼何聿秀,说:“没劲儿了,想喝水。”   何聿秀不是头一回爬山了,身上自然带了水,他将那水壶从画箱上解下,正要递到他手上,忽然又收了回去,许绍清的手堪堪停在空中。   何聿秀倒是少见得开心,竟也使坏了一回,拿着那水壶在他眼前晃了晃。   “再叫声哥哥就给你喝。”   许绍清忍不住了,一下子直起腰将面前那何聿秀按倒在地,单膝制住他的腿,一手按住他的手臂。   何聿秀一时不备,倒真被这小子制住了,有些恼羞成怒,“你不是没劲儿了吗?”   许绍清也是重重地喘了口气,闻声笑了一声,“刚才是没劲儿了,听见有人想占我便宜又有劲儿了。”   他将那水壶从他手中拿走,打开仰头灌了好几口。   喉结滚动,漏出来水珠沿着他下巴低下来,恰滴在何聿秀脸上。   何聿秀正想骂人,还未骂出声便见那许绍清喝了水后将那水壶放在一边儿,俯身低下头。   “……”   太近了,近到何聿秀嘴边的脏话都咽了回去。   许绍清的呼吸似乎都能打到他脸上,何聿秀看到他勾起来有些风流的唇形,锋利的鼻子轮廓,以及黑色瞳仁中有些惊恐的自己。   许绍清喝了水后声音反倒变哑了,凑到他面前,低低地说:“既然何先生要做哥哥,那么做哥哥就要有做哥哥的样子。”   他伸手拂过何聿秀脸上的水珠,鬼使神差,又将那根手指放到唇边轻舔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我论文来索命了,这篇更新规律可能不会太稳定。 第三十四章   “你…”何聿秀看着许绍清,莫名有些耳热。   这许绍清…要不是他是个男人,他都要以为他是故意勾引他了。   “什么做哥哥的样子,还说我,你瞧瞧你这样,叫什么样子,还不快起来。”他动了下手腕,奈何被压制住,完全使不上力。   许绍清直起腰稍稍离他远了些,却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下笑出声:“何先生,你脸红了。”   何聿秀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   只是尴尬。   难以言说的尴尬。   他顿了会儿,才道:“那也是被你气的。”   许绍清松开他的手,只是单膝压制着他的腿,笑道:“你气什么,刚刚不是你戏弄我,叫我喊你哥哥吗?”   何聿秀恼羞成怒,想不出词来反驳,只是梗着头说:“我看你是狡辩。”   “狡辩?何先生好不讲理。”   何聿秀盯着他:“你起不起,不起我打你了。”   他腾出手来,正想将许绍清推开,谁知对方像是早就料到他要干什么似的,没了骨头一样,沉重的身体压了过来,何聿秀几乎无法呼吸。   一种非常尴尬的姿势,许绍清的腿原是压着他另一条腿的,此时却夹在了他两条腿中间,头堪堪落在他肩上,贴着他的耳朵,何聿秀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紧接着许绍清轻嘶了一声:“好疼……”   何聿秀一愣,皱皱眉,使足了力气撑起他的肩,将他放倒在地上,便见那许绍清的手按着自己的侧腰,眉头紧皱,看上去很是痛苦。   何聿秀心下一沉,唯恐他才好了没多久的伤又裂开,抬手便要掀许绍清的衣服。   “怎么…是不是伤口裂了,我看看…”   许绍清闻声一下按住他的手。   何聿秀抬头,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事,就是听见有人想打我,先讨个饶。”   这小子,居然是装的。   何聿秀眼前一黑,没忍住抬脚便要踹他。   许绍清堪堪躲过,勾了勾唇角:“何先生这么担心我?”   何聿秀不愿意理他,“我看你喊累也是装的吧,既然如此,那就继续爬山吧。”   说罢他从地上拎起画箱,提着水壶便往上走。   许绍清忙跟上去,“怎么能说是装的呢,我是真累啊。”   何聿秀不理他,兀自向前走着。   “哎,何先生…何先生…”   两人又开始往上爬,何聿秀拎着那画箱,许绍清在后面跟着。   脚底是泛白的岩石修的小路,坑坑洼洼并不平整,鸟鸣山幽,时有飞鸟从头顶飞过,山风阵阵,有山泉卧于山坳,低头便能看见,翠树野花在侧,本该是叫人移不开视线的,许绍清跟在何聿秀身后,竟也无暇管这些东西了,只盯着何聿秀的后背,想着他有没有恼他。   两人到了那望风亭。   顶小的一个亭子,中间有个石桌,几个石凳,没有其他的东西,漆红的柱子有些斑驳,看上去年代已久。   何聿秀四下看了一眼,他来过这里,自然已经有些熟悉了。   “我在这儿画会儿画儿,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四处走走看看吧,这儿风景还不错。”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便见他从画箱里拿出来毛毡笔墨,摆在那石桌上。   此时天一下子又阴了下来,望风亭处在一块儿岩壁上,往下便是一处凹地,四周岩壁嶙峋,往四方看能看见远处飘着的云雾,倒真是好看,许绍清四周看了一眼,又转到他身上,小心翼翼问道:“何先生莫不是恼我了?”   何聿秀闻声一愣,他倒也不至于因为一点小事恼他,不过看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刚才逗弄自己时的模样简直千差万别,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努力控制住没笑出来,绷着一张脸,没理他。   许绍清看他这样,以为他真的生气了,摸摸脑袋又看看天,眼睛时不时地看着何聿秀,颇有些手足无措。   何聿秀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他一眼,说:“许少爷好不容易爬次山,不好好看看这山中景色,总盯着我做什么。”   许绍清靠在那亭子里漆得通红的柱子上,咳了一声道:“哥哥好看。”   何聿秀展纸的手顿了顿,恰时一股子风吹来,他忙用那镇纸压着,脸上险些绷不住,要笑出来。   他抬头看了眼那许绍清,道:“你倒是一套又一套,哄哄你妹妹长宁还行,我可不认了。”   许绍清叹了口气,见这招不管用了,又改口叫了何先生,片刻过后,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说:“何先生写生不要模特吗?”   何聿秀抬头看了眼他,“模特?”   许绍清点点头。   何聿秀忍不住愣了愣。   许绍清却好像摸到了门路一样,“不如我给你当模特吧。”   何聿秀看着他那脸,噗嗬一笑,“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何聿秀点点头,“成。”   他指了指那亭子偏下的一个位置,“那你站那儿吧。”   许绍清乖乖地去了,何聿秀说:“再靠后一点。”   许绍清按着他的要求往后移动了下。   就着那姿势呆了半个多小时,许绍清却觉得何聿秀并没看自己几眼。   “画完了吗?”他问。   “没呢,哪儿那么快。”   许绍清朝那亭子看了一眼,又等了很久,身侧的野草堆被他揪的七七八八,不知过了多久,他待得无聊,又问了声:“画完了吗?”   要说这模特也是个累人的活,一直在一个地方不动弹,时间会过得特别慢。   “好了。”何聿秀答了一声。   许绍清眼前一亮,他兴致勃勃上去,何聿秀正将那画摊晾干,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了满眼山水,哪里有他的痕迹。   许绍清看着何聿秀,“我呢?”   何聿秀抬头看了眼他,指了指那画的右下方,“这儿呢。”   许绍清于是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上头一个不过几笔的点景人物,甚至连五官都只有一个大概。许绍清脸一下黑了,一抬头撞进何聿秀满是笑意的眼,对方此时看上去分外纯良无害,“许少爷倒是可以改行做模特了。”   “好啊何先生,明明只有几笔,偏要我在下面待那么长时间。”   “明明今早就和你说过,要画山水,你还指望我给你画出个肖像出来不成?”   “这可不行,我在下头待那么长了时间,你得给我再画一张。”   何聿秀活了这么大,头回遇见给他提要求的模特,咳了两声,朝他摊开手说:“大幅三百小幅一百。”   许绍清瞧着他:“我们的交情竟还需要谈钱吗?”   何聿秀颇有兴味地看着他:“我们什么交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绍清一下愣了。   对啊,他们什么交情。   不过是一场乌龙,几次相遇,又碰巧一道见了几个人的生死,都是些零碎的东西,说来也算不上什么。   他抿了抿唇,眼神看着何聿秀,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倒是他逾线了。   许绍清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低下了头,随意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头,突然客气又生分地说:“何先生继续画吧,我四处逛逛。”   “哎…”   生气了?   何聿秀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   许绍清折了根树枝四处走着,脚底下的碎石有些硌人,微微的不适感顺着脚底传过来,野花野草漫地,红的白的,他却忽然记挂起了那盆长寿花。   疯了…   他晃晃头,转个身往亭子那儿走,何聿秀仍然在那儿画画,他摸了摸鼻子,静悄悄地待在一旁,没有想打扰他的意思。   何聿秀忽然笑了一声:“许少爷一声不吭,跑到哪里去了。”   “随便走走。”   何聿秀不说话了,许绍清于是转身坐在那亭子下面的台阶上,随手揪了根草,盘成细结,又随手丢掉。   忽然,身后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张纸从他面前哗啦一下展开。   许绍清一愣,头上传来了何聿秀的声音。   “要吗?”   许绍清觉得有些发懵。   细风吹过,掀起那纸上一个角,隐约看到一段山路,几棵老树,还有一个人不大不小的一个背影,再往上看,看到白纸黑墨,几个潇洒得不得了的小字。   “赠绍清。”   许绍清盯着那几个字,一阵发愣。   “出来没带章,回去给你补一个。”何聿秀说。   许绍清指着上头那人一个背影,问:“这是谁?”   何聿秀颇有些戏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刚才有人走的倒是痛快。”   许绍清盯着他瞧,唇角压不住的笑意,“那你这是做什么,哄我?”   何聿秀看他一眼,“笑话,我做错了什么还要哄你,是怕下去的时候没人给提画箱罢了。”   许绍清但笑不语,心情倒是一瞬变好了。   半晌的时间眨眼便过,何聿秀拆开随身带的糕点饼子纸袋,都是些能果腹的东西,大部分很甜,他捏了一块儿递给那许绍清,说:“垫垫肚子。”   许绍清捏着那块儿糕点吃了几口,甜得皱了皱眉。   两人好歹胡乱吃了些,许绍清枕着手臂在一旁的杂草堆上躺着,半眯着眼,口腔里仍是一股子甜腻的味道,许久未去。   何聿秀将地上的水壶拿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还喝水吗?”   许绍清摇摇头,何聿秀于是仰头自己喝了一口。   许绍清盯着何聿秀,喉咙里不知怎么,又有了些干渴之意,“我还是喝一点儿吧。”   何聿秀于是又递到他手上,手指短暂地碰了一下,又迅速离去,稍凉的温度停留在掌心,像湿漉漉的羽毛从手心刮过,许绍清仰头喝水,看着他转身回到亭子里继续画画,仿佛不知累一样。   那张画被他卷起来放在一旁,此时闲来无事展开来一看,眼睛又定在了那“赠绍清”三个字上。   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搔挠着。   下山的时候已是日暮,太阳斜斜挂在山间枝头,山路上的岩石被打上一片泛着金的亮光,两人一前一后的走。   回到顺宁公寓的时候已是晚上了,两人寻了处酒楼四处吃了些,便各自回家了,许绍清沾了些酒,神智却还清明,说话却越发混不吝的样子,进门前瞧了眼何聿秀说:“何先生,长夜漫漫,可不要想我。”   作者有话说:   解锁骚话小王子的技能 第三十五章   回答许绍清的是一阵巨大的关门声。   何聿秀觉得要么是许绍清疯了,要么是他耳朵聋了。   他晃了晃头,关上门,朝屋里走去。   第二天他将昨天画的山水画,稍稍修改了下,增添了几笔,一整副水墨山水,分成四个部分,皴擦点染,虚实相生,无画处也成妙境。因为是条屏,又送去好生装裱了一番,花了他挺大的工夫,许绍清早上来了一趟,说是去报社,不来学画了,何聿秀也乐得清闲。   这些天他也积攒下不少作品,要是换做以前,自然等不到他寻着卖画的地方,便有人来求画了,可眼下在这宁浦,他如同一粒硌眼的沙,如何也融不进去了。   程先鹤曾放下话说得罪了他,他在宁浦会很难做,他偏生不信这个邪,自个儿跑遍了大半个宁浦可以展画卖画的地方,却都吃了个闭门羹。   想他活了三十余年,十几岁便出入这些个书画场所,从没被人堵在门外过,倒在这宁浦栽了。   此时人力车恰好途径那华阳画堂,便见那门口又贴了某某某画家的新展讯,一派祥和,好似只有他因为那“请画托”和斥那王陆屏藏画之真伪的事情,搞得如此困窘。想当初若不是那许缘竹请他画画,稍稍解了他燃眉之急,这宁浦他怕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他看着那一闪而过华阳画堂的牌匾,心里憋闷得紧,又去那桂花坊买了些糕点吃,心里才算是好受一些。   而此时的许绍清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报社上下忙忙碌碌,他问小陈:“交待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小陈“嗯”了一声:“放心吧少爷,安排了人在那儿等了好几天,和他接头的人都找到了,有我们的人守在那儿,就不信他现不出原形。”   许绍清点点头,“派有经验的老记者去,一定要给我把照片拍好。”   小陈应声正要去安排,许绍清忽然起身,“不,还是我去吧。”   他乔装打扮了一番,又换了身新衣服,带着他的相机,从街边拦了一辆人力车,交待了个地名,便匆匆赶去了。   第二天一早,何聿秀像往常一样起来,像往常一样,去早餐店吃热乎乎的小笼包,顺便买了份报纸。谁料一眼看去,却被凭空而来的消息砸的发懵,连那小笼包也顾不上吃了。   细看,却见上头偌大的字体,分明写的是“宁浦书画界之耻”,再往下看,洋洋数百字,顶大的版面,大张挞伐,用词犀利,着实令人心惊。   甚至不是以“某画堂”代称,而是指名道姓,写出了华阳画堂的名字。   下头还配了那程先鹤的照片,拍的格外清晰,除非程先鹤去整容,不然看见这照片也是不认也得认。   再一看那撰稿人的名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许绍清”三个字横在上面。   何聿秀颇为激动站起身,却没想到,这许绍清才回报社一天,便搞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他将那文章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心里感慨良多。   而此时,许缘竹在家看见那报纸上刊的文章,险些又厥过去。   “王福,王福,去给那小子打电话!”   报社里的电话一响,许绍清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抬手便接了。   “给你一个小时,快点给我滚回家!”   许绍清拍了拍衣服上一点轻微的压痕,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爸,有话在电话里说吧,我很忙的。”   “你!”   “华阳画堂是怎么回事?”   “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呵…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什么了?”   “您也别跟我绕弯子了,您若是为了今早那篇文章打的电话,那我没什么可说的,该说的,都在报纸上了。”   “你…”许缘竹深呼了一口气,道:“是,你该说的都在报纸上了,你有没有想过,《宁报》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底下养了那么多人,都指着这报纸吃饭,你却把笔当枪使,今日对准这个,明日对准那个,你有没有为其他人考虑过?你将这宁浦上下得罪了个遍儿,哪里哪有你立足之处?”   许绍清靠在桌前,闻声看了眼窗外,正色道:“《宁报》《宁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个世上如果有不公平的事发生,笔当枪用,有何不可?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岂不是长他人威风?许多人没有这样说话的权利,我们有,如果我们也跟着装聋作哑,那用这装聋作哑,换得一个立足之处,于心可安?”   “你…”许缘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这个性子,迟早会吃亏的,你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分得出真假善恶吗?有些事情,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许绍清皱皱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爸,我真想过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之前你说我刊的和何聿秀那篇文章不妥当,我认了,那篇的确不妥,是我冤枉了何聿秀。可是这次,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幕后捣鬼的是华阳画堂,我将其公之于众,为何你又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缘竹不说话了,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华阳画堂只是冰山一角,你以为你这次揪出来了华阳画堂,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华阳画堂吗?”   许绍清冷哼一声, 捏了捏眉心道:“这个我自然不敢下定论,不过此刻,至少能还一些人清白。”   “你说的一些人…”   许缘竹没说下去,他顿了一下,“可你这样,是用《宁报》的清白,换他的清白。从没有一个报纸,前前后后说的话互相矛盾,你这样做,无疑是自砸招牌。”   许绍清笑了声:“你放心,署名既然是署的我的名,砸的也是我的招牌。”他停顿了下,又说:   “怎么,父亲不是和何聿秀一向交好么,莫不是牵扯到自身利益,就犹犹豫豫了起来?”   许缘竹冷哼一声,狠敲了下拐杖。   “荒唐!”   电话一下被挂断。   许绍清放下电话,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有时候许缘竹这个人,他实在是看不懂,《宁报》的初衷,是极好的,他也相信许缘竹曾经是一腔热血的,可现在呢…   实在是不太好说。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电话打了进来。   许绍清伸手接了电话,些微的电流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许少爷,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偏偏揪着我不放?”   怕是除了那程先鹤,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了。   许绍清心下也十分清楚这人是谁,当下笑了一声:“程先生说笑了,我《宁报》和所有人都无冤无仇,只要…您不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不会怕鬼敲门。”   “你!”程先鹤强压住满腔怒气,“你以为这样,就能将我华阳画堂置于死地吗?不过是一篇文章罢了,我程先鹤是谁,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这件事,我牌子一换,搞个新的名字,自然可以东山再起,照样是宁浦个顶个的画堂,凭我程先鹤的人脉,你以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许绍清有些愠怒,“你…”   “看来你是下流手段用久了,人也在那污水里腌了满身的铜臭味儿,去不掉了。程先鹤,奉劝你一句,亏心事做多了,总会遭报应的。。”   程先鹤大笑一声:“许少爷说笑了,我遭什么报应,我程某人为什么恶了吗?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你说我这是下流手段,又有多少手段是上流的,不过也是人们一张嘴说的罢了,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惯的事情,你现在年轻,以后…”   他顿了顿,收起笑,低声说:“许少爷,您就看着吧。”   窗外车如流水,人潮推涌着时间,朝四面八方散去,从清晨到日暮,许绍清坐在他的桌前,手里拿着那杆子钢笔,看了又看。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楼梯间昏黄的光,才到家门口,便看见那何聿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听见动静何聿秀抬了抬头,醺红的脸上,扯出一抹笑。   “哟,许少爷回来了。”   他一伸手,手里的东西滚到了许绍清脚下。   原来是个小酒杯,瓷的,倒也结实,在地上滚了一圈,竟也没碎。   许绍清捡起那酒杯,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走到他面前,看他这样子,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我高兴…”何聿秀抱着那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许绍清去了他家许多次,料定他家没有那样的酒壶,不知道是在哪个店里抱回来的。便见何聿秀提着那酒壶,将他手里杯子拿过来,颤着手好不容易倒满了,最后递到他面前,“来。”   许绍清蹲下身,看着他一辆醉相,说:“你喝多了。”   何聿秀将那酒杯塞到他手心,兀自端起自己的杯子,同他碰了下杯。   “敬…”   “敬浩荡天地,敬磊落人心…”   他声音不甚清亮,带了些哑意,却极大声,整个楼梯间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许绍清愣了愣,那何聿秀说罢,兀自笑了起来,也不管他了,仰头喝了个干净。   杯子落地,滚到了不知何处,一声闷响,何聿秀手垂下来,闭着眼睛,睡着了。   “磊落…吗?”许绍清盯着那酒,迟迟未喝,鼻尖闻到一股子酒味,是从何聿秀身上散出来的。光是闻着这味道,他觉得自己好像也醉了。他盯着何聿秀的眉眼,看了许久,突然生了趁人之危的心思。   鬼使神差地俯身轻轻一吻,先是脸颊,再到鼻尖,最后是那肖想许久的唇。   是软的,淡淡的酒味,感觉不错。   心跳如擂鼓。   他捏了捏眉心,稍稍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又看了眼那何聿秀。   何聿秀,我大概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第三十六章   下流欲念人人都有,许绍清在那一刻格外清晰。   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想法,想将它付诸实际。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何聿秀浅浅的呼吸声。   这人的眉眼生的不是多么艳丽,却也好似能勾魂,勾得他心尖儿上颤了颤,勾得他呼吸也重了几分。   他一向是讨厌醉鬼的。   可他刚刚亲了一个醉鬼。   他又将这醉鬼弄到自己家中,放到自己床上,有一瞬他看着他,甚至想将他绑在床上,锁在家里。这种想法才从脑子里闪过,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惊诧。   可他没有做,因为他是许绍清。   他和程先鹤唯一的区别,就是程先鹤想了,也做了,可他想了,却没做。   醒来不知何时何地,何聿秀从床上坐起来,发觉自己家里又变了模样。   门忽然开了,许绍清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我怎么又在你家?”何聿秀哑着嗓子问。   许绍清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何聿秀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接过他手里那杯水,拿在手里,玻璃杯子温热,他抬头看了眼许绍清,见他穿的整齐,似乎要出门,果不其然,许绍清丢了把钥匙给他。   “我去报社了,外面桌子上有早点,起来吃一些,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杯子里的水晃了晃,何聿秀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了声“哦”。   临走时许绍清像是想到了什么,折返回来,又给那盆长寿花浇了浇水,才离开。   那盆长寿花摆放在卧室床头,看起来倒是伺候的很好。叶子上带着水,绿的惹眼。   何聿秀还以为他真的喜欢侍弄花草,起来稍微吃了一些,又在那街角买了两盆虎皮兰,花店的姑娘格外热络,照例又送了他一支月季,甚至提出可以帮他送到家中。   何聿秀倒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服务,索性和那小姑娘一道搬到了许绍清家。   闲聊了几句,送走了那姑娘,他左看右看,又从自家挑了一个白瓷瓶子过来,插那支月季。   许绍清下班回来,和他要了钥匙,很快发现自己家里多了些物件,很显眼的, 摆在那客厅里,一打开门就能看到。   他脚步一顿,扭头一看,何聿秀倚在门口,抱着胸,朝他挥了挥手,“不用谢。”   许绍清眼里闪烁了几下,“你倒是真把我家当成是自己家了?”   何聿秀耸了下肩,“不要就还给我。”   许绍清进了门,笑了一声:“想得美。”   没过几日,那裱画店来送那裱好的条屏了,何聿秀又把那条屏送到那许缘竹家里,许长宁正好在家,看着那条屏一阵惊叹,眼里都要冒出花来了,只觉得这何聿秀越看越顺眼。一整日都黏在他身边,许缘竹笑骂她没有姑娘的样子,只恐将来嫁不出去。   许长宁只笑笑:“如果只因我没有所谓的姑娘样子,便不愿娶我的人,我自然也看不上他们。”   她看了眼何聿秀,红着脸小声道:“将来我要嫁,定要嫁给像何先生这样有才华的人。”   何聿秀只当她是开玩笑,笑着摇了摇头。   许缘竹脸色一变,“宁宁,你说什么呢。”   许长宁撅了噘嘴,“怎么了,不能说吗,难道你也想像秦叔叔一样,将我嫁给一个比我大十岁的浪荡男人吗?”   许缘竹看了眼何聿秀,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什么呢,那任家公子,只是年少风流,结了婚就好了。”   任家公子…   何聿秀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许长宁闻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结了婚就好了,你果然是向着秦叔叔的,你们都是一样的,只有我心疼紫婧,我心疼她明明这么有才气,却还是落了个这么悲惨的命。”   “你…”   “你看看你…”许缘竹看了眼她,见她垂头丧气,心里又心疼了,忙过去安慰她:“人各有命,紫婧的事,我们这些个外人,不好插手的,就算是我和你秦叔叔交好,也管不了他的家务事,何况你怎么知道那任家公子不喜欢紫婧,指不定人家结了婚一家子幸福美满呢?再说了,紫婧嫁人,你担心个什么,还说什么要将你嫁给大十几岁的男人,小没良心的,爸爸什么时候委屈过你?”   许长宁闻声这才笑出声。   “你说的?”   “那我可记住了,到时候我谈恋爱,有了喜欢的人,你可不能拦着。”   许缘竹叹了口气,心里也颇不是个滋味,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颇酸:“行啊,女儿大了,这时候就想着离家了。”   何聿秀在一旁原是不想掺和这些家务事的,但他听到“任家公子”四个字,忽然想起那夜在大世界碰见的那个人。   “你们说的,可是那瑞祥珠宝公司的任浩凡?”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许缘竹有些发愣,正想着这何聿秀怎么会认识他,那许长宁“咦”了一声,好奇地凑过去说:“是啊是啊,何先生也知道他?”   何聿秀道:“机缘巧合,同他有过一面之缘。”   许长宁点了点头,“不过他那人,何先生认识不认识也没什么紧要,他和何先生,不是一类人。”   “宁宁!”话音刚落,许缘竹就扬声说了一句:“怎么说话呢?”   许长宁吐了吐舌头,看了眼何聿秀,道:“我是说,何先生看上去就是很可靠的人,哪像那任浩凡啊。”   何聿秀笑着看她,“这可说不准,你就那么肯定?”   许长宁摸了摸头发,眯着眼睛笑了笑,“当然了,我哥也是很可靠的人,有时候我看着何先生,能看到我哥的影子。”   何聿秀愣了愣,“你说我像他?”   许长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倒也不是说长相,你们长得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是偶尔的一种感觉,觉得你俩很像。”   许缘竹闻声冷哼了一声:“净瞎说,我可没看出来他俩哪里像。”   何聿秀听见许缘竹这么说,又想起从前在京都传到自己耳朵里的那些闲话,突然就知道他和许绍清哪里像了。   大概是,都不太讨人喜欢吧。   下午的时候正起身要走,许长宁却缠着何聿秀,叫他陪着去百货大楼。   “不懂规矩,何先生是我请的客人,哪有让客人陪你去逛百货大楼的?”   何聿秀眼看着这对父女又要拌嘴,又看着那许长宁拼命给他使眼色,笑了笑说:“正好我回家路过那个地方,去趟倒也无妨。”   徐芝凝此时端了茶过来,看着许长宁,眼里带着笑,“小姐怕是又想去看看有什么新的化妆品了吧。”   许长宁一见她过来,也有些不太自在,摸着自己头发,小声嘟囔着:“关你什么事…”   徐芝凝不知道听没听到,脸上还挂着笑,许缘竹咳了两声,她又轻拍了几下他的背,倒颇有几分女主人的姿态。   “呼…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了…”   许长宁一上了车,便松了口气,她笑着扭头。   “多亏了何先生,我爸这些时日都不让我出门了,整日叫我在家里看书,烦都烦死了。”   何聿秀问:“看书不好吗?”   许长宁吐了吐舌头:“我爸让我读的都是那些个古书,好没意思,我喜欢现代诗,他却说那都是一派胡言,唉…怪不得我哥要出去住,在家真的没有自由。”   何聿秀看了她一眼:“你这么说,估计许社长听了要伤心了,他可是最疼你了。”   许长宁噘了噘嘴,“我就说说嘛,又不可能真的搬出去住,再说了,他有那个徐芝凝陪着,估计我走了也不会孤单的。”   “哎…”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问他:“何先生,你看这那徐芝凝怎么样?”   何聿秀愣了愣,“你说刚才府上那位徐女士?”   许长宁点点头。   何聿秀摇了摇头,说:“不好说,我和那位不相熟,自然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许长宁又坐回原位,叹了口气,“要说这徐芝凝来我家三年了,开始我还挺喜欢她的,觉得她脾气好长得也好看,谁知道处着处着,我爸居然也看上她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说什么真心相爱,你知不知道,我爸大了她十二岁,我的天啊,我前几天偷听他们说话,我爸真是想把她娶回家的,甚至还想着办婚礼呢。”   何聿秀看她神色,“你不喜欢她?”   许长宁摇摇头,“说不喜欢,倒也没有特别不喜欢,她对我也挺好的,我就是觉得心里别扭,我从小就没有妈妈,小时候不懂事看别人都有妈妈还跟我爸要妈妈,后来懂事了也习惯了,这时候突然给我找一个后妈,我心里还怪别扭的。”   何聿秀却突然点点头,“我理解。”   许长宁扭头看了眼他,“真的?”   何聿秀看了眼窗外,“当然,我也是在叔父家长大的,叔父叔母待我也很好,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还是能感觉到差别的。”   许长宁叹了口气,看着何聿秀的眼里又多了几分同情,气氛有些沉重了起来,她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一会儿逛完百货大楼,我请何先生吃饭。”   何聿秀看了眼她,哭笑不得:“小丫头,我还用你请?”   许长宁挺直了腰板,“怎么,小丫头就不能请何先生吃饭了,再说了,我年纪不小了好吗?”   何聿秀看着她,“你倒是挺有理,可你现在花的不也是许社长的钱?”   许长宁摇摇头,“谁说的,我花的是我的压岁钱。”   “……”   何聿秀一时间有些无语了,便见那许长宁狡黠一笑:“何先生你看着吧,等到明年,我就能自己赚钱了。”   “自己赚钱?”何聿秀看了眼她,“怎么赚?”   车子驶到百货大楼门前,许长宁指指那栋西式的大楼,说:“我问过了,他们招售货员,等到明年,我就正好18了,我要用我赚到的第一笔钱,买一套我最爱的现代诗诗集。”   “诗集?”何聿秀愣了愣,“你想干什么?”   许长宁看了眼他,眯着眼笑了笑。   “我要写诗,我要做个女诗人。”   百货大楼什么时候去人都很多,许多百货公司,将他们的售货员,打造成了明星一般的人物,很多人慕名前去,只是为了一睹芳容。商家惯是摸准了民众的消费心理,见是男客就让女售货员来,见是女客就让男销售员来。   何聿秀愣了好一会儿,他跟在许长宁后头,看着她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想着她刚才说的那话,忍不住问她:“你哥哥知道你想来这儿当售货员吗?”   许长宁拿起一支钢笔看了看,闻声摇了摇头:“所以哦,现在就只有何先生知道,不能告诉别人。” 第三十七章   小姑娘心里竟还藏了这么个秘密,何聿秀忍不住笑了笑,说了声:“好。”   许长宁拿着那支黑色钢笔问他,“何先生,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何聿秀点点头,说:“好看。”   “那就要这个了。”   售货员将她选的钢笔包起来,许长宁正要付钱,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宁宁!”   何聿秀和许长宁均是一愣,许长宁习惯性的回头,却见身后站了个穿了身散褶袖子咖色衫裙的娇小姑娘,她忙放下笔,有些惊讶,“紫婧?”   秦紫婧笑着看她一眼,“真巧,这都能碰上。”   她往前走了两步,抱了抱许长宁。   任浩凡此时也走了过来,他穿着卡其色的西装,头上戴了顶深棕色的格纹便呢帽,颇有些雅痞的味道。   何聿秀也跟着回头一看,那女士他不认识,可她身边的任浩凡,他却是认识的。   秦紫婧这时也看见何聿秀了,笑了笑,看了眼许长宁说:“这位是你哪位朋友,怎么我没见过。”   许长宁笑了一声,还没等着介绍,便听见后头的任浩凡说了声:“这不是聿秀兄嘛,许久未见,许久未见。”   一只手从后头伸出来,何聿秀看了看秦紫婧,又看看许长宁,极短暂地和他握了个手,说:“任少爷这是陪未婚妻逛街吗?”   秦紫婧却很是惊讶:“原来你们也认识?”   何聿秀正准备说话,任浩凡打了个哈哈,凑近了拍了拍何聿秀的肩膀,给他的未婚妻介绍道:“这就巧了,上次我在街上恰好碰上了这位何先生,风玉你知道吧,这位何聿秀何先生是风玉的同窗。”   街上?   何聿秀看他一眼,对方捏了下自己的肩膀,丝毫不提那晚在大世界的事。   “原来是这样。”秦紫婧点点头。   任浩凡又看了看许长宁,笑着问:“对了,宁宁,要说我和何先生是因为杭风玉认识的,那你和何先生又是怎么认识的?何先生居然还陪你出来逛…”   “难不成…”他停顿了下,在何聿秀和许长宁之间打量了下,“宁宁,你说实话,何先生是不是你男朋友。”   许长宁小脸一红,挎着秦紫婧的胳膊指着任浩凡说:“紫婧姐,你看看你未婚夫!”   秦紫婧笑着看了眼许长宁,“怎么,只有有事找我的时候才我紫婧姐,平时一口一个紫婧叫着,这时候用到我了?”   许长宁跺了下脚,“秦紫婧,你不要气我啊,你未婚夫笑我也就算了,你也不向着我。”   她看着任浩凡,撇撇嘴,说:“何先生是我爸爸的老师,常来我家教他画画,才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任浩凡笑了,“嘿,怎么这还含羞带怯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害羞了。”   “说什么呢…收着点儿…”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姑娘,秦紫婧瞪了任浩凡一眼,对方摸了摸鼻子,摊开手求饶。   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秦紫婧和许长宁两人在前面走走停停,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任浩凡和何聿秀走在后头。   任浩凡用胳膊肘戳了下何聿秀,“聿秀兄,那天在大世界的事,是我喝多了,你可不要给我说漏嘴了,我这马上就结婚了…哈…”   何聿秀皱皱眉,并不言语。   任浩凡又揽着他肩,“男人嘛,你懂的。”   何聿秀皱皱眉,才张了张嘴又被任浩凡抢先说了一句。   “哦!对了…”任浩凡一拍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自己怀里掏出几个印刷精美的信封,拿出一个递给他。   何聿秀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婚礼请柬嘛,就这个礼拜天,我和紫婧在游轮上举行婚礼,上次喝酒的时候说要给何先生送过去,事情一多给忘了,聿秀兄可一定要来啊。”   繁复精致的烫金字体,何聿秀到底不傻,知道他根本无意请自己去婚礼,不过是借势讨好他一下,顺便叫他看看如今这对新人有多幸福,从而堵住他的嘴罢了。   “我还是…”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恰时许长宁回过头看,指着系在脖子上的那条深色丝巾,问何聿秀:“何先生,这条丝巾好看吗?”   何聿秀顿了顿,仔细看了眼说:“有些太成熟了。”   许长宁“啊”了一声,点点头,说:“也是…”她解下那丝巾,又在那货架上看了许久。   任浩凡把那请柬塞到他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聿秀兄,这你就不懂了,女人买东西,你只需要夸好看就行,说多了,只会耽误时间。”   他看看表,“你看看,我和紫婧说好逛一会儿就走的,现在都两个多小时了。”   请柬的事就这么被他带过去了。   何聿秀看着手里那请柬,正想塞回去,却见对方上前一步,在那秦紫婧耳边说了会儿话儿,紧接着秦紫婧点了点头,似乎是要走了。   许长宁噘着嘴不是很开心,“紫婧,你最近真的好忙。”   秦紫婧无奈地笑了笑,又朝着何聿秀挥了挥手告别,“没办法,婚礼上的一堆事情,服装、发型、宾客名单,什么都要打理好。”   别了秦紫婧和任浩凡,何聿秀又陪着许长宁逛了会儿,他手里拿着那请柬,若有所思,问许长宁:“秦小姐的这桩婚事,她自己是愿意的吗?”   许长宁才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东西,看了眼何聿秀,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虽然比我大一点儿,但小时候我长得高,都是我护着她,她就跟我我妹妹一样,也就是今年吧,她突然变得沉稳了许多,我反倒成了最幼稚的那个。”   何聿秀看了眼她,笑了一声:“你本来也不大。”   许长宁又朝他做了个鬼脸,逗得何聿秀也忍不住笑了。   买完了东西,许长宁又要请他去吃饭,何聿秀见时间不早了,怕她回去晚了,许缘竹担心,一直在推拒,这小姑娘也不害臊,挎着他胳膊便要把他拉过去。   两人在百货大楼面前拉扯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后头又传来一个声音。   “何先生?”   何聿秀顺着声音的方向一抬头,便看见许绍清站在不远处,穿着西装站得笔直,像西服店里的模特。   “咦?我哥?”许长宁也很惊讶。   这边许绍清已经走过来了,他先是看了看何聿秀,又看了看许长宁,“你们怎么一起出来了?”   他低头一扫,看见许长宁挎着何聿秀胳膊的手,眼神暗了暗。   何聿秀说:“我陪宁宁买点东西?”   买东西?   许绍清不动神色,看了眼自己妹妹,却见对方一见他来,却也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挎着何聿秀的胳膊,眯着眼笑,“哥,你下班了?”   “嗯。”许绍清点了点头,实在没忍住,说:“你大庭广众和何先生拉拉扯扯是什么样子。”   许长宁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连忙松开了手,脸上又红了,“哥,你说什么呢,我是想请何先生吃饭,这不是何先生不愿意去,我想把他拉去嘛。”   “哦?吃饭?”许绍清微笑着看着许长宁,“正好,哥哥也没吃饭呢,不如你连我一起请了?”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第三十八章   许长宁拧起眉,嚷道:“何先生陪我逛街了,你干什么了,我才不请你。”   许绍清手抄在口袋里,脸上挂着笑。   “我为我们许家竭尽心力,早出晚归,怎么,如今请我吃顿饭也不愿意?”   许长宁“嘁”了一声,“这么大了还惦记我压岁钱,你又不是没钱。”   许绍清看了眼何聿秀,道:“怎么,我还没何先生面子大,你怎么就请得了何先生请不了我了?”   何聿秀摸了摸鼻子,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抬头一看,许绍清脸上却没什么异色。   三个人围坐成一桌,许绍清给何聿秀倒了杯茶,又给许长宁倒了一杯,许长宁叽叽喳喳说些零碎的小事情,什么昨个儿她在屋里念书,飞过来一只鸟儿,下人以为那是老鼠,吓得到处跑,又有门房的大爷值夜累了,将府上的厨娘看成小偷了,她讲的绘声绘色,明明是小事情,却总是逗得人想笑。   许绍清阴着脸,看着这两人说说笑笑,又想起自己爬山那日何聿秀和他说话的样子。   真是天差地别。   他喝了口茶,心情不是很好。   许长宁倒惯会看人颜色,笑了一番后,扭头看她哥不说话了,问:“你怎么了?”   许绍清揉了揉眉心,假装很累的样子,“没事儿,你们聊你们的。”   许长宁于是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去厕所,一下剩了许绍清和何聿秀两个人。   何聿秀笑了笑,“宁宁真可爱。”   许绍清抿着唇不说话,这时,菜上来了。   许绍清夹了口青菜,往嘴里放着,咀嚼片刻,竟咂摸出一股子苦味儿,不知是嘴里的,还是心里的。   他索性放下筷子,“你喜欢宁宁?”   何聿秀愣了愣,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道:“估计没有人会不喜欢宁宁吧。”   话才一出口,许绍清的脸色顿时变的难看了不少,“何聿秀…你…”   许绍清倒是极少直呼他名字,何聿秀也顿了顿,正准备说话,这时,许长宁回来了,许绍清这时起身,说:“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吧。”   许绍清才一出饭店的门,身后何聿秀也跟了上来,“许少爷!”   “许少爷!”   许绍清不回头,何聿秀一路小跑着扯住他的胳膊,“许绍清,你好像对我不是很满意。”   许绍清站在那儿,声音也冷冷的。   “外头冷,何先生还是进去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何聿秀站在后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蹙着眉看了他一眼,又回饭馆了。   秦紫婧任浩凡二人的婚礼喜讯,占据了许多报纸的版面,锦丰银行的小姐,瑞祥珠宝公司的少爷,秦任两家这场游轮婚礼,还未开办便引出了许多小报消息。   坊间甚至传言,那艘游轮是镶了金的。说秦任两家的婚礼,怕是要办的只应天上有。   何聿秀对这场游轮没什么兴趣,倒是那日许绍清那个样子走了,叫他颇为在意。   解知文最近也没来找他,他一人也好生无趣,画儿也画的有些烦闷。   “果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许绍清已经许久没来学画了,他沏了壶茶,坐在椅子上看报,心里暗暗嘀咕着。   许长宁倒是同他亲近了许多,兴许是分享了小女孩儿宝贵的秘密,从那起什么都给他说。   从那护工徐芝凝,到她最近新写的诗,从严肃古板的许缘竹,到一心想造他老子反的许绍清。   许家这一家三口,除了许缘竹因循守旧,这一兄一妹,倒是暗地里都琢磨好了自己的事情。   许长宁问他:“何先生要是去参加婚礼就好了,紫婧这一结婚,不知有多少人把算盘打到了我身上。”   何聿秀笑笑:“我去又有什么用。”   许长宁眼前一亮:“我可以对外说你是我男朋友,叫他们少动那些花花肠子。”   何聿秀愣了愣,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真是胡闹。”   许长宁眼神黯下去,“算了,我就知道…”   这事何等滑稽。   何聿秀这辈子,都没干过假扮别人男朋友的事。   但看着许长宁暗下去的眼,他又忍不住愣了愣。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眼里合该是有着光的。   许是被许长宁软磨硬泡软了心,又或许是,冥冥中运气使然,他居然答应了。   被许长宁挽着臂,站上那艘游轮的时候,何聿秀真的有些恍惚。   很少有人能强逼着他做他不情愿的事情,但来央求他的是个许长宁,而他向来吃软不吃硬。   想着人多,他便戴了眼镜去,上了船,左看右看,发现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人这样多,大概是没人会在乎他,左右不是自己结婚,待上一天也就走了,何况这粼浪微卷,天色微青,风景倒也不错。   这么想着,他心情好了许多。   许绍清自然也来了,穿了身考究的西装,腕上带着表,只是看见他反倒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脸色一下阴了下来。   何聿秀皱皱眉,他上次临走时就不是很对劲,自己也没怎么招惹他,他怎么这个样子。   许绍清看了眼许长宁,问:“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许长宁眯着眼睛笑了笑,“跟你说实话吧哥,这是我男朋友。”   许绍清阴下脸,看了眼何聿秀,又冷哼了一声, 道:“何先生,你怎么和她在一起瞎胡闹。”   何聿秀看着他一脸的愠色,倒也觉得莫名其妙。   许绍清看了眼他,手抄进裤子口袋,没再说话,沉着脸进了一层大厅。   何聿秀和许长宁对望了一眼,也进去了,举行仪式的地方设在一层,金碧辉煌,有钢琴手在奏乐,新郎新娘尚未出场,何聿秀一进去一眼看到了,许绍清和许缘竹在交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政界也来了几个人,站在那儿好生惹眼,何聿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哎哟,这不是宁宁吗?”   真如许长宁说的不假,倒真的有人来招她,许长宁用何聿秀应付过去,小声嘟囔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许长宁这个年纪,就被人惦记上,却也不是什么好事。真情还是假意,到底是能从眼睛里看出来的。何聿秀却也看不惯这些献殷勤的家伙过来招惹这小姑娘,倒也由着她任性一回。   许长宁到底还是小姑娘,来打招呼的人多了,一会儿便烦了,同何聿秀知会了一声,便去那船舱里找秦紫婧去了。   她这么一走,倒也没人拥簇过来了,何聿秀也乐得自在,寻了个角落坐着。   不多时,婚礼开始了,钢琴手在一侧,抬手又落下,一串音符流出。   神父在一旁站着,念着誓词。   秦紫婧穿了身洁白的婚纱,带着头纱,台上的任浩凡穿着西装,微微笑着。   十分有仪式感的时刻。   何聿秀忍不住有些失神,他鲜少参加婚礼,何况是这样的一个婚礼,任浩凡可以婚前一个月前还和歌女调笑,一个月后又可以牵着新娘的手走进婚礼殿堂。   这叫他觉得,神奇极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概真的世间少有。   秦紫婧和任浩凡交换完戒指,在神父的面前拥吻。   掌声响起,何聿秀迟迟未动。   直到身后有人碰了碰他,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他一回头,却见是那杭风玉。   杭风玉戏谑地看他一眼:“何聿秀,我只当你是放荡惯了,不懂什么规矩,怎么如今别人婚礼,鼓掌也不会了吗?”   何聿秀看他一眼,“你倒是怪懂规矩,学了别人的规矩当做自己的规矩。”   他话中有话,杭风玉到底不傻,却也听明白了。   “你…”杭风玉脸色一变,“何聿秀,你别不知好歹,你我都是不小的人了。”   郑重庄严的仪式结束。   秦紫婧转过身,手里捧着的那束桔梗,往后一抛,那束桔梗,不偏不倚,正落在许长宁手上。   接到捧花的人,是要下一个结婚的。   一群人开始起哄,许缘竹看着自家女儿,微微一笑。   许长宁却有些手足无措,“我不要…”   她将那捧花塞给一旁的许绍清,说:“给你了。”   许绍清还没反应过来,许长宁便偷偷溜走了。   秦紫婧愣了愣,看着许长宁落荒而逃,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围上来说恭喜的人拦住了。   这个小插曲被几句话带过,倒也没什么人特别注意。   何聿秀起身,看了杭风玉一眼,“不知好歹?是好是歹,杭先生心里该有个数才是,从前不识得别人的好,如今觉得谁都是歹人…”他探身往前凑了凑,露出一个笑,问他:“杭先生,不累吗?”   杭风玉脸色一变,他身边的陆晓蝶见状,笑了一声,打着圆场:“哎哟,别人婚礼上呢,别说了别说了,来来来,风玉走吧,我今天还要唱歌呢,该去准备准备了。”   杭风玉揽着她的腰,脸上稍作缓和,他狠狠瞪了何聿秀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三层的船舱,足够容纳所有的宾客,何聿秀拿着自己房间的钥匙,上去休息了一小下。   秦文钟心情极好,同宾客们聊了许久,许缘竹在一旁感叹:“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紫婧竟然也嫁人了,真快啊。”   秦文钟点点头,说:“是啊,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家长宁、绍清和我们紫婧,都是那么小的孩子,一眨眼,他们大了,我们也老了。”   “是啊…”许缘竹看了眼秦文钟,拄着拐杖站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老秦啊,上回绍清的那篇文章,你别放在心上,我已经好好教训他了。”   秦文钟笑了笑,“我气性没那么大,还能和小辈计较不成?绍清什么性子,我是知道的,他出国又回来,一眨眼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也没好好和他见个面,他兴许是生分了,才刊了那篇文章,一会儿真得好好聊聊。”   “对了,怎么没见绍清?”   许缘竹闻声,伸手一指,“在那儿呢。”   秦文钟视线一转,看向了那正在和人交谈的许绍清,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在亨运洋行的事情。   他盯着那许绍清的背影,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   大概是许久未见他,眼花了,不过这个背影,怎么看起来,和那天他在拍卖行看见的不太一样呢。   他顿了顿,看了看许缘竹,问:“你家绍清,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第三十九章   许缘竹倒是被他说得愣了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老秦,你说什么胡话,竟连绍清什么样也记不清了吗?”   秦文钟笑了笑,忍不住又多看了许绍清两眼,心下存了些疑。   这边许缘竹被人招呼住了,秦文钟左右没什么事儿,便朝着那许绍清走过去了,想同他聊上几句。   而这边的许绍清,手里还拿着婚礼上的捧花,心思愈发烦躁起来,左看右看却又寻不见那何聿秀,婚礼上来了好几个访事的,多半带着相机,许绍清瞥了一眼,和同行们说了几句话,交谈有顷,心里却还是不甚痛快。   正是心烦意乱之时,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他一回头,却见是那秦文钟。   他这么些年变了许多,抽了些个子,秦文钟却是没变,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很是一副儒雅的样子,只是头发白了许多。   许绍清愣了愣,到底是和父亲交好的长辈,他喊了声:“秦叔叔。”   秦文钟笑了一声,“果真是你,长得如此好了,我竟都快认不出你了。”   到底是被他在报上贬损过的人,上来竟也没骂他,倒叫他有些不习惯了。   “秦叔叔倒是没怎么变。”他说。   秦文钟笑了笑,“怎么可能没变,老喽!”   他叹一声,又说:“你小的时候还常和宁宁一道来我家玩儿,大了竟也不走动了,你可知,我原先是有意将紫婧托付给你的?”   许绍清闻声道:“秦叔叔切莫再说些胡话了,今日可是紫婧的大婚之日。”   秦文钟于是收了口,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   他转了个话头,说:“方才你父亲又跟我提起你上次刊那篇文章,你是不是因为这事儿,近来特意躲我,你只管放下心去吧,我没放在心上。”   许绍清闻声愣了愣,正色道:“秦叔叔,我也不怕您生气,那篇文章我是问心无愧的,既然敢刊又怎会四处躲藏,您说笑了。”   秦文钟愣了愣,紧接着笑了笑:“是么?真的不是躲我?那我那天在亨运洋行看见你,你倒扭头就跑,是怎么回事?”   许绍清皱了皱眉,“我并未去过亨运洋行,秦叔说的是哪门子事?”   “你并未去过亨运洋行?”秦文钟惊了一下,“这可稀奇了,我那天分明在那登记簿上看见了你的名字。”   许绍清问他是什么时候,秦文钟便一五一十将那天的事说给他听。   “我还奇了怪了,想你留洋多年,定是喜欢新潮的,怎么突然穿起长衫来了。”   许绍清先是一愣,脑子里倒忽然冒出一个人影,对了,那天在公寓门口撞见的何聿秀,可不就是穿了身青蓝色的长衫么。   “绍清,竟是有人冒用你名字不成?如果是这样,你可得注意一下,这冒名去趟亨运洋行是小,日后若是有人在那赌桌上冒用你的名字,这可麻烦了,不如请个律师吧。”   许绍清闻声,回过神来,道:“不必了,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秦文钟愣了愣,还没说完,便见许绍清点了点头同他告辞了。   秦文钟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目光又瞥到了一旁的许缘竹,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这小子,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真像…”   许绍清四处寻不到何聿秀,差了佣人问了几句,才知上头有专供客人休息的房间。   “咚咚咚”   和下面的热闹不同,上面倒是幽静许多,何聿秀才阖上眼睛没多久,便听见了有人敲门,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腰去开门,却见许绍清站在门外。   他愣了愣,“是你啊。”   倒了杯茶给他,这茶是他刚上来的时候,佣人送过来的,原先有些烫,现在变成了温的,许绍清坐下抿了一口,又看向他,却见他打了个哈欠,很是疲累的样子。   “累了?”他问。   何聿秀点点头,“有点儿,这里人太多了。”说完他朝许绍清看了一眼,“你怎么上来了?”   许绍清问他:“何先生能来我不能来?”   何聿秀摇摇头,“那自然不是。”   许绍清看了眼他,又喝了口茶,将手里那束捧花放在桌上,说:“我上来,是有事要和何先生商量。”   “哦?什么事?”何聿秀刚起来,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润润。   “刚才听我一个叔叔说,前些日子有人在亨运洋行冒用我的名字进场…”   话还未毕,何聿秀被茶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一下子红了一片。   许绍清顿了顿,十分贴心地递了一方帕子给他,说完了下半句:“叔叔建议我找个律师,依何先生之见,你说妥还是不妥?”   何聿秀心里咯噔一下,接过那方帕子,颇有些心虚,“不必了吧,许少爷又没有少什么钱财。”   “何先生是怎么得知,我没有少钱财的?”   “这个…”何聿秀咳了两声,一抬头,却撞上对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他顿了顿,旋即明白过来,“许绍清,你耍我!”   “怎说?”   “你明明…”何聿秀颇有些气恼,“知道还问什么,你明明知道是我冒的名。”   许绍清佯装惊讶,“竟是何先生冒的我的名么?怎么,何先生去那亨运洋行干什么了,不敢用自己的名字,用我的名字?”   何聿秀脸红了一片,突然有种干了坏事儿被人抓到的感觉。   他顿了顿,强说道:“你还说呢,若不是因你那篇文章,叫我在这儿处处招人笑话,我何至于那时在亨运洋行出那等下策。”   许绍清闻声一愣,紧接着低下头,“那我可真是罪过大了,平白毁了何先生的名誉,我要负起责的。”   何聿秀闻声摸了摸鼻子,说:“这倒不必,我已经不怪你了。”   许绍清喝了口茶,“你不怪我,我却怪自己,何先生本是清高之人,自然不会做那等事,是我冤枉你了。”   何聿秀再抬头看他,却见他低垂着眉眼,没甚精神的样子,他不由得拧起了眉,道:“你怎么如此扭捏了,说了不怪你就是不怪你了,你要是真觉得亏欠我,倒不如…倒不如好好学学画。”   说到这儿他小声嘟囔了句:“这辈子没见过画画如此蠢笨还不求上进的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看看自己画成了什么样…”   忽然手上的帕子被人抽走,何聿秀愣了愣,却见那许绍清站在自己面前,将那方帕子叠了又叠,凑过来擦了擦他的唇角,竟也笑了笑:“何先生说人坏话怎么还当着人面儿说。”   许绍清的眼睛盯着他的唇角,看上去格外认真,明明不过几点水痕,倒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样,何聿秀的呼吸忍不住屏住了一下,他颇有些不自在地扯过那方帕子,又摸了摸自己唇角,说了声:“不劳许大少伺候。”   许绍清直起身子,倚在一旁的柜子前,抱着胸瞧他,“何先生还跟我这么客气。”   何聿秀看他一眼,许绍清不过抱着胸倚在柜子上,却好像比旁的贵公子多出了些什么,何聿秀说不明白,只又喝了口茶,压了压心头那突然涌上来的不知名情绪,道:“怎么,我还能当使唤丫头一样使唤你许大少?”   许绍清说:“自然也是可以的,毕竟我欠何先生一笔。”   何聿秀倒不知这原来傲气极高的许绍清怎么越说越糊涂了,轴在这里怎么也转不动,他皱皱眉,说:“这件事往后不要提了。”   许绍清又摇了摇头,何聿秀见说不明白,叹了口气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许绍清说:“我自然不喜欢欠着别人的,这一笔当然要还,只是还了这一笔,我还要向何先生讨另外一笔。”   又是哪来的另外一笔?   何聿秀抬了下头,同他的眼一碰上,莫名心跳得快了两下。   还没等他再问,“咚咚咚”外头有人敲门了,紧接着传来了一个细细的女声。   “先生,婚宴开始了,还请快些移步过去。”   谈话就此终结,何聿秀收回视线,捏了捏眉心,两人前脚后脚到了宴厅,还未进屋便听到了屋里柔和的西洋管弦乐器的声音,进去一瞧,远远便看见一个舞台搭在前头。暂且不说这周遭装饰铺陈,无不仔细入微,富丽堂皇,豪华至极,单是从餐盘的摆设,到新娘款款而来,身上穿的那身华丽精致的礼服,就很是惹眼了。更何苦加上这次婚礼,还有陆小蝶来助阵。   陆小蝶此等的大明星,衣食住行都是受到许多小报关注的。   这场婚礼,倒是全宁浦头一遭。   男宾女宾是分开坐,许长宁和那群小姑娘坐到了一桌,许缘竹和秦文钟坐在了一桌,何聿秀认识的人不多,只好跟着许绍清坐到了另一桌,谁知好巧不巧,这边刚坐下,这桌上又来了一个极讨厌的人。   何聿秀看见杭风玉便起身要走,许绍清不知何故,拦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何聿秀看了眼杭风玉,对许绍清说:“我去别的地方坐,看见不该看的人,容易胃口不好。”   杭风玉闻声冷笑一声:“哟,要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揪着人不撒手的疯子,现在倒是知道进退了。”   “你…”   何聿秀本欲发作,奈何这种场合,他冷哼了一声,想要换个地方做,谁知扫眼一看,眼看着人一点点坐满了。   同张桌子吃饭的,还有几个公子哥儿,杭风玉常出入这些个场合,他们是眼熟的,却不知这何聿秀是谁,甫一坐下,便听见他们说话,夹枪带棍的,忙劝着坐下,打着圆场。   场面一时很是紧张。   偏偏许绍清看了杭风玉一眼,皱了皱眉,拉住何聿秀的手腕,又说了一句。   “别动,你就坐在这儿,我看谁敢让你胃口不好。”   作者有话说:   这篇好久没更了,来填填土orz。 第四十章   一桌子的人看着何聿秀,何聿秀倒也不愿意成为关注的对象,冷哼了一声,坐下不再言语。   桌上其他的人,也差不多估摸出来了个大概,看得出这杭风玉和何聿秀有过节,但是因着并不相熟,也个个微笑着打着圆场。   杭风玉怪异地看了眼许绍清,这许家少爷竟会帮着何聿秀说话。   许绍清恰时也直勾勾地看着他,杭风玉唇角勾了勾,佯装惊讶,“原来是许少爷,倒是许久未见了。”   许绍清懒懒地答,似乎并不把他放在心上,“您又是哪位,我们何曾见过?”   杭风玉脸上有些挂不住。   “呵…”   却见那何聿秀也笑一声。   杭风玉怎么听怎么难受,满腹的火顿时烧到了脸上,却又碍于是这种场合,只强往下压了压,道:“许少爷倒是贵人多忘事,几个月前的时候我的画才刊到《宁报》上,怎么这就忘了呢?”   许绍清蹙了下眉,“哦…你说那个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杭风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在宁浦待了这么些年,圈子里的人不说捧着他,好歹人人见了他也喊一声“杭先生”,这许绍清竟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何聿秀闻声也嗤笑一声:“画儿?也是,杭大画家的画…想必是那月份牌广告吧,你管那等东西叫画儿?”   “你…”杭风玉咬咬牙,正欲站起身,忙被身边一个公子哥儿拉住,“哎哎…风玉,干什么呢,这是人家大喜之日。”   杭风玉气得不行,扫了眼四周,只见不少人盯着他瞧,忍不住恨恨地看了何聿秀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咬牙切齿道:“何聿秀,你给我等着!”   许绍清皱皱眉,“我说,这位先生,这种场合如此喧哗,怕是不雅。”   杭风玉又看了眼那许绍清,冷哼了一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许少爷又是他什么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许绍清闻声一顿,正欲发作,何聿秀却按住了他的胳膊,许绍清扭头一看,却见何聿秀笑一声,倒也是平静:“杭风玉,这么多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读书的时候,事事不如人,抄别人的东西也就罢了,这么些年过了,你摇身一变成了宁浦的名人了,审美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我作为同学,说你一句不过分吧,老师知道你现在画这种东西,怕是气得棺材盖儿都要顶起来。”   杭风玉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同桌的人都在看他,他左右看了一眼,气得一下站起身,“够了!何聿秀,你老揪着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有意思么!”   何聿秀抬了下头,看他的脸,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恰时,舞台的灯一下亮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舞台上,掌声响起,杭风玉扭过头,看见陆小蝶缓步登上了台,才怒瞪了何聿秀一眼,坐下。   何聿秀于是咽下要说出口的话,不再理会他。   台上的陆小蝶穿了一身深紫色丝绒旗袍,发型也梳得端庄温婉,站在那儿,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杭风玉看着陆小蝶,脸色缓和不少,鼓掌叫好。   未婚妻登台献唱,守旧的老头子怕是要斥一句丢人,杭风玉却不这么觉得的样子,而且好似乐在其中。   何聿秀原先还对这陆小蝶很有兴趣,只是这杭风玉过于扫兴,看见他就倒胃口,连带着这陆小蝶,好奇心也淡去不少。他兀自喝了点酒,扫了眼台上,又看着那杭风玉的脸,说不出的憋闷。   陆小蝶说了几句吉祥的祝词,然后便开始唱歌了。   宴厅里歌声婉转,角落里有闪光灯在亮,桌上的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何聿秀没什么胃口,只兀自闷了几口酒。   等到喝得两眼微醺,还要往嘴里灌,手便被人按住了。   “别喝了。”   何聿秀回头,许绍清皱着眉,他推开他的手,脑子有些不听使唤,“用你管我…”   许绍清拧着眉,“你不知道自己喝了酒是什么样子么,还喝这么多?”   何聿秀又往嘴里灌了一小杯,扭过头来,“许绍清,你又不是我夫人,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许绍清顿了顿,他按着眉,似乎有些怒火,只是隐忍着,半晌,才冷哼了一声,说:“爱怎么样怎么样,谁愿意管你。”   何聿秀一回头,便见许绍清系上了扣子,站起身便走了。   他喊了两声,对方也没有反应,他摇摇头,嘟囔了句:“太容易生气了吧…”   杭风玉倒是一扫一开始的不愉快,和身旁那几个公子哥聊得热乎,何聿秀又喝了会儿酒,没一会儿,便觉得烦了,索性也起身出了宴厅,想去甲板吹吹风。   一顿饭吃了太久,此时已是傍晚了,日落西山,月亮出来了,游轮底下粼波微荡,何聿秀猛地一出来,有些眼晕,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晃了晃头,稍稍清醒了一些,甲板上人也不少,何聿秀一眼瞥见了许绍清。   他端着一只高脚杯,靠在栏杆处,身边没有其他人,平白多了些孤寂的味道。   何聿秀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自己,夜色上来了,浅浅的昏黄的光,也跟着一齐亮了,隔着那么远,眉眼都看不真切。   “不让我喝,自己却跑到外面来喝了?”   许绍清不说话,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游荡,又沉下,和底下的江浪一样,翻涌过后又平息,他十分轻微地叹了下气。   何聿秀手臂搭在栏杆上,低头看了一眼,眩晕感又上来了,他索性转过身靠在栏杆上。   有微微的风吹过,他仰头感叹了声:“真舒服…”   许绍清扭头看他一眼,“你和…”   “嗯?”何聿秀看了眼他,许绍清顿了顿,问:“你和那个人,很久之前就认识?”   何聿秀也不傻,稍稍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杭风玉,点点头,“同窗。”   许绍清看他:“你和他…”   何聿秀还没等他说完,就摆摆手,“别提他了,扫兴。”   许绍清于是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他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   “何先生还继续教我画画吗?”   何聿秀看了他一眼,“像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怕是之前教你那些,也忘得差不多了,怎么想起来来我家一趟,不想来的时候,倒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我就那么好糊弄?”   “自然不是,只是想着何先生只顾着同宁宁胡闹,怕是早就不知把我忘到了什么地方。”   何聿秀愣了愣,自己咂摸了一下他的话,就平白尝出来一股子酸意。   又想起那天这人撂下筷子就走,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细细琢磨了下,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犹犹豫豫地说:“许绍清,你要是这么想我,可就太离谱了。”   他咳了声说:“宁宁到底是你妹妹,你紧张是应该的,只是…我对她可没什么非分之想,你可不要想多了。”   “你…”许绍清皱皱眉,看了眼他,话到嘴边,却咽下。   他扶了扶额,“算了…我去休息一会儿。”   何聿秀眼看着他走,心里还好生奇怪,这许绍清今日是怎么了,如此不对劲儿。   此时甲板上人越来越少,何聿秀摇摇头,转个身看夜景。   天上一弯下弦月,和船上的热闹相比,显得病恹恹,周围零星几个星子,一闪一闪,那云一层层,被月的光辉印得格外明显,像墨里掺了星点的胭脂,还透着点诡异的红,冷意渐浓,不似刚才那么舒服了,何聿秀赏了这弯病恹恹的月,只觉得自己浑身也愈发没什么气力。他   打了个哈欠,想回船舱休息。   正欲转身,一扭头,却看见离自己不过三米处,站着那杭风玉,他正和人交谈,看上去有些醉了,整个人都醉醺醺的,说说笑笑,像极了纨绔子弟。   何聿秀想走,杭风玉却又叫住了自己,“何大画家,走什么啊,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呢?”   何聿秀喝酒喝得累了,脑子也不是特别清晰,只听到他声音,又开始烦躁起来。   “杭风玉,我劝你不要惹我。”   杭风玉闻声,从那群人里摆脱出来,冷笑一声,凑到他面前,“哟,还是这么大脾气,你何聿秀神气啊,在京都神气了,到了宁浦还是这么神气。”   何聿秀看他一眼,“哪有你神气,那报纸上的广告, 大半出自你们画室,想必杭大画家如今赚得盆满钵满吧。”   甲板上人越来越少,两人声音不算小,被不少人听了去,疑是二人吵架,有人来劝了两句,被杭风玉三言两语打发了去,何聿秀也要走,却被他拽住手腕。   他脸色阴郁,直勾勾看着何聿秀:“何聿秀,你说明白点儿,你是不是从头到尾,就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何聿秀扭头,拨开他的手,先是顿了顿,然后突兀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敛了笑,看上去有几分愠色:“行,我也直说了,是挺瞧不起你的,瞧不起你技不如人,不懂得勤学,偏去使些歪脑筋去抄别人的,瞧不起你学了那么多东西丢了不用,偏去画那等下流的月份牌裸体画,我就是看不上你,怎么了?”   杭风玉的脸色已经无法形容了,他冷哼了一声:“是,不就是多年前,抄你一张画儿么,难为你记这么久,你以为我真稀罕抄你东西?你叔父是学校的老师,病故的父亲是那顶有名的老画家何尚君,业内的人谁不敬他一敬?你画画旁人吹嘘你是天才,那等话也就骗骗你,谁不知道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学你那一幅,明明笔法几乎和你的一模一样,老师为何给了我那么低的评价,给你了高分,凭什么?就凭你是何聿秀,我是乡下来的野小子么?”   何聿秀愣了,反应过来他拧起眉,“杭风玉,打那一架,竟然没有将你打明白吗?我再说一遍,我父亲早亡,我是借得他老人家哪分薄面,还能让他们十几年后还能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宽待我几分?你抄了就是抄了,别搞那些用的。”   杭风玉突兀地笑了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罢了,你说是就是吧,总归曾经是朋友一场。你瞧不上我,我早就知道,你读书的时候喜欢那些倪瓒八大,说他们固守本心,你也要做那样的人,我和你不一样,你我本心不同,你图个一世英名,我图个一生顺遂,你大可以做你的青天白日梦,我旁的不要,只要天底下无人像你一样,敢瞧不起我。”   何聿秀心里一震,翻江倒海,颇不是个滋味,他再抬头看那杭风玉,却见他昂首挺胸,说:“你看不上我画的画儿,可我靠着它,叫宁浦无人敢将我看作是野小子,无人敢将我随意踩在脚下,无人不知我杭风玉的名字。我有的是钱,全宁浦最有名的女人,陆小蝶都成了我的未婚妻,何聿秀,我再不是从前那个你送我一只画笔,我就会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是好的乡下小子了。如今我也穿上西服,出入这些个上流场合,我同宁浦的名流落座举杯,无人嘲我三分,你怎么敢说我下流?”   何聿秀顿了顿,闭了闭眼睛,深呼了口气。   “杭风玉,你摸摸自己的心,入学第一堂课的时候,老师问的什么,你又答的什么。”   杭风玉抿了下唇,别过头,冷哼了一声,“那等事,谁还记…”   “我记得。”   杭风玉有些怔然,却见何聿秀背过手,面上平静。   “老师问你,为何学画?”   “你说,有天出门看见早春枝头那点绿,太喜欢了,总想着能使个什么法子把它留下来,到很久之后,也能看见。”   杭风玉摆摆手,“别说了,那等事…”   何聿秀打断了他的话,“那等事,是你一开始,画画的初心。”   “杭风玉,你有时候,会想念它吗?”   杭风玉闭了闭眼,“我和你不同…”   “有何不同?”   何聿秀胸膛起伏着,情绪波动得厉害,“你上学的时候就总说自己是乡下来的野小子,觉得我什么都比你好,处处胜你一筹,我却羡慕你父母双全,承欢膝下那么多年,你父母每次来学校看你,都带上家里最好的东西,你却总想和我攀比,是,我是不愁吃穿,有叔父养着,可毕竟不是亲身父母,寄人篱下的滋味,你永远不懂!你太不知足。”   杭风玉喉咙滚了两下,似乎难以置信。   “你说的…当真?”   何聿秀咬了下唇,昂起头,神色颇为傲然,“当真又如何,怎么,如今发觉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自在,是不是又满足了你那颗总想和我攀比的心了?”   杭风玉不语。   何聿秀看向他,道:“杭风玉,世上本多浊气,但灵魂中至少有那么一处角落,是不该被名与利束缚的。”   说罢,他叹了口气,也没指望杭风玉接话,兀自转了个身,走了。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忽然听见杭风玉在后面喊:“何聿秀,你太不知天高地厚!”   何聿秀没有回头。   杭风玉在后头喊:“你纵有千般对,但你以为这世上,你想要什么样,就得是什么样吗?你可知道,世上多的是我这样为了生活画画的人,这不可耻,也没什么下流!”   何聿秀脚步顿了顿,呼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手却微微发颤。   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也曾一起痛饮烈酒,喝个尽兴,称兄道弟,以为知己。如今时过境迁,每每见面,讥嘲之语不绝,竟也是物是人非。   曾经也是翩翩少年郎,学着从前的公子哥儿骑马绕京郊,结果两人摔了个底朝天,自嘲为京西二傻,那山路难走,他背着受伤的杭风玉,好不容易走出来,结果天降暴雨,硬生生把他们锁在了一户农家。   那日吃的是粗粮小饼八宝粥,何聿秀记了很久。   茅屋漏水,滴滴答答的水声,何聿秀摸着酸疼的肩,咬牙切齿地看着杭风玉,说日后一定要讨他顿酒喝。   如今…呵…   何聿秀捏了捏眉心,不再想些其他,一股子强烈的乏意涌上来,他觉得浑身疲累。   作者有话说:   来填土了…这章还蛮长 第四十一章   三十年光阴倏忽而已,到了这个年纪,除了解知文,他竟再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知心朋友。   脑子里忽然闪过许绍清的脸,或许…他也算是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吧。   念及此,他惊了一下。   怎么想起他来了…   他晃晃头,不再想些其他的事情。   夜里泛着的凉,攀着衣服缝隙钻到心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从一层绕过去,左手边的屋子里面男宾女宾在跳舞,另外的厅里有角儿在唱戏,喜气洋洋,婚礼就是这样,把全天下的热闹都聚到一处来,来渲染出平安喜乐的气氛,以期待着未来的日子,也能如此。   喝的半醉的客人,失了才来时的仪态,走路开始歪歪扭扭。衣衫革履的企业家,几杯黄汤入喉,也走向了女宾,半搂着调笑着退场。   何聿秀带着满袖甲板上的冷风,从那寂静而寒冷的江上,挤进喧闹且夹裹着热流的人间。   头上昏沉,两腿如灌了铅,周遭全是陌生而洋溢着喜乐的脸,何聿秀借步走过。   “这任家真是好大的排场…”   “哎呀,可不是嘛,我看着那台上的唱的就很好…”   熟悉的声音。   何聿秀稍稍扭头一瞧,看见了从里头出来的人,不是他认脸认得厉害,实在是程先鹤这人,实在叫人忘不掉。   程先鹤穿得很斯文,兴许是怕冷,头上戴了顶毡帽。他靠在门口同人相谈甚欢,脸上带着笑,看样子心情很是愉快。   不想和他多做纠缠,何聿秀同他擦肩而过,反倒听见那程先鹤,不明意味地冷哼了一声。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谁,他也懒得回头看,揉了揉后颈,回了房。   原以为很快就能睡着,没想到翻来覆去很久,却始终难眠。   情不自禁回忆起这些年的日子,大部分时候是快乐的,偶尔有些寂寞的时候,也被他有意无意的遗忘了,好像忘记了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今晚的杭风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学校的日子。   那些曾经肆意跑马,举杯望月,张狂得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日子。   斗酒试画,墨水当做酒水,洒向如同雪野一般的纸,手指拢如骤风,几点墨苔,就这么轻易地醉倒了年少,年少时期两三好友,曾以为此生难得,如今也只是变成了磅礴山野之中的点景人物,还是恨不得抹消的那笔。趁着酒意说出来的胡话,曾经聊的是肝胆相照,现在说的是独过阳关。   道分两条,但到底这路,还是自己走了去,无有旁人能决断。   本以为能倒头就睡,结果翻来覆去,肉体和灵魂仿佛分开了一样。身上是疲累的的,脑子里却如同走马灯一一样,过去的事情轮番显现。想记起的不想记起的,一下子全都翻涌了上来。屋子里独他一人,婚礼的喜气,在关门的那一瞬,似乎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如同一把火落尽了水里,无尽的黑烟,顿时从那窄口,争相恐后地冒出来。   太难捱的感觉。   索性不睡了。   他披上衣服,又踱着步子下去。   下去端了杯酒,他又踱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空荡荡,大家该是都回去休息了。江面上的风,开始砭人肌骨起来,好歹几口酒入腹,周身又暖和起来。   他刚才醉有五分,如今已醉到八分了。眼神已经不甚清明,饶是带着副眼镜,却连那头顶的半弯月,也看不太清,只觉得抬头望去那弯月,像极了被拉长的灯芯。   最后一口酒入腹,他酒杯一甩,整个人瘫在船上,宛如一个死人,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听到了一道踉跄的脚步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看,不太真切的一个人影,身材体量,像是那杭风玉,但到底是不是,他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感觉对方走过来,似乎和他一道瘫在了甲板上。   鼻梁上的眼镜被勾走,那人说:“原来你也近视了…”   眼前一阵模糊,天上的月仿佛在跳跃,原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了许多个。   何聿秀有些晕,不理会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一道笑声,孤零零的一道,可听在人耳朵里,并不觉得好笑,何聿秀好奇他笑什么,却没问,也懒得睁眼。   何聿秀听见他喊了一声:“明月,明月!”   声音极其高昂。   何聿秀侧了个身,却又听见那人喊:“驮我到衢陵——”   “我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此人定是有病。   何聿秀捂了下耳朵,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他名字,断断续续。   “聿秀,聿秀——”   ……   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急促又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何聿秀有气无力喊了句:“谁啊?”   “何先生!”   何聿秀头昏欲裂,开了头却见是那陆小蝶,何聿秀看了眼时间,此刻不过凌晨四点,他愣了愣,却见那陆晓蝶,深紫色丝绒旗袍外头套了件男式风衣,神色十分着急,似乎是匆匆披了衣服,又匆匆赶来。   她踮着脚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打扰了…风玉,风玉在不在你这儿?”   何聿秀愣了愣,“杭风玉?”   “不在啊?他怎么会在我这儿?”   陆小蝶挤进去看了一眼,果真没有,何聿秀皱着眉,想着这陆小蝶凌晨怎么跑到他这么找杭风玉了,只是陆小蝶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见门口有人喊了一句:“陆小姐!一层没有!”   陆小蝶愣了,也顾不上回何聿秀了,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又朝着那人跑去。   何聿秀一阵纳闷儿, 挠了挠头,又关上门回去睡了。   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已经是天明了。   婚礼连飨三日,头一日是重头戏,后面两天,就不单单是婚礼了,商人们谈论生意,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一个眼波丢过去,兴许再过上不知多少日,又是一段佳话。何聿秀不愿在船上多待,清早起来,稍作洗漱,用过了早饭,他同那许长宁告了个别,便下船了。   许长宁知道他本来就不太想来,倒也没拦着,顺便笑嘻嘻地和他一起下了船。   许绍清没在船上休息,晚上尽管喝了不少,却也是趁夜和那群访事的一起回了报社。   次日一早,各大报纸都报道了这场游轮婚礼,空前壮大的婚礼场面,很快成了茶馆里的热议的话题,瑞祥珠宝公司做的是珠宝生意,秦紫婧婚礼当日所用珠宝,全是用的他们自家顶尖儿的货,籍着登报告喜之机,公司也没忘了写些谀货文字招徕生意。一时间,瑞祥珠宝之名声,远播宁浦,而秦文钟也凭借着自家女儿温婉的形象,成功地树立了一波自己的形象。另外那些个文艺小报上,也自然不乏陆小蝶之名,一大段的采访文字,除却婚礼本身之外,陆小蝶也狠狠夸赞了一番瑞祥的珠宝,并说自己平日所用,皆从瑞祥所购。   此般暗示之下,何聿秀下了船后,叫了车回到顺宁公寓,路过那瑞祥珠宝的商铺门前,便看见门口排起了人龙。   他原不知何故,看了报纸之后,才晓得这场婚礼,惊动到了什么地步。   一场游轮婚礼,不止是为了新人,更是为了整个家族生意,两家名利双收,一时间两个新人成了宁浦顶有名的人物,不得不说这是一场难得的广告机会。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船上,却已经开始乱套了。   杭风玉昨夜未回房,到了第二日,陆晓蝶寻遍了整个船,也没有看见杭风玉的影子。别人安慰她,兴许是下船了。可询问了那一旁载人上岸的小船,一个个却也摇着头,说没见过那号人物。   陆晓蝶急了,她一夜未睡,闹出来的响动惊动了不少人,引起了一阵骚动,一时间,船上的客人,除了聊些婚礼的事情,暗暗里也讨论着那杭风玉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要么是情侣间闹了别扭不肯出面,要么是那杭风玉不知乱跑到了哪里。   直到飨宴第三天,游轮即将停靠之际。   不远处的江面上,浮出了一具尸体。   何聿秀早下了船,在家过着安闲日子,这日正在家午睡,还未醒,便被敲门声惊动。   “谁啊?”   “警察!”门口响起冷冽而坚硬的声音。   未肯投降的那点睡意,霎时间灰飞烟灭。   “警察?”何聿秀愣了愣,猛地一下睁开眼。   头有些痛,他按了按太阳穴,掀开身上盖着的软被,看了一眼时间,中午一点刚过十分。   他下床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警察,两男一女,何聿秀一打开门,“你们…”   “就是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何聿秀吓了一跳,却见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指着他的鼻子,喊:“没错,就是他!”   何聿秀有些发懵,为首的女警,一头利落的短发,个子挺高,约有一米七,她眯了眯眼睛,一下掏出枪来,对准了他的头。   “举起手来!”   “什么情况?”   何聿秀举起手,那警察身后那两个小警察一下过来扣住了他的手。   那女警一声令下,“带走。”   何聿秀被扣着胳膊,皱了皱眉:“说清楚,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那女警上下打量了下他,“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何聿秀莫名其妙被押到了公寓门口,清晨的冷意一下钻进了喉咙,呛得他咳了几声:“等…等等,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抓我?”   那警察抽出配枪,朝他示意了一下,说:“我有权要求你配合警察办案。”   ……   审讯室。   “叫什么名字?”   “何聿秀。”   “哪里人?”   “京都。”   “前天夜里,你在何时何地,做着何事?”   前天夜里?   何聿秀愣了,前天…不就是秦任二人婚礼的时候么?   他皱皱眉,“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吗?”   那女警抬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最后从抽屉里,拿出来两张照片。   “这个人,你认识吗?”   何聿秀拿起来一看,两张照片,一张全身,一张面部特写。   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他一下丢开了那两张照片。   眼神变得惊恐,“他怎么了?”   那女警把照片收起来,看他一眼:“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还问什么呢?”   何聿秀一下站起身,神色有些激动,“不可能,你别骗我!我明明前天还见过他!”   “前天?”女警拿起笔来,在纸上划拉了两下,“这么说,前天,你的确和他有过交集?” 第四十二章   何聿秀失魂落魄地坐下。   怎么…怎么可能…   “他死了?怎么死的?”   “人体浮肿、皮肤发白,没什么外伤,初步判定是溺水窒息而死,今天上午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报了警,根据尸体的状况,他的死亡时间大概为前天晚上。”   何聿秀抬头看,眼角泛红,“他是失足掉进水里淹死的?”   女警摇摇头,“我们量过了,栏杆的位置到他腹部,挺高的,不可能会失足掉下去,而且,他死的很蹊跷。”   何聿秀愣了愣,“怎么个蹊跷?”   那女警眯起眼:“除非自杀,常人落入水中,一定是会呼救的,可我们警察询问过船上的人,包括轮船附近那艘载人上岸的小船上的船工,没有一个人听见有人呼救,这不是很奇怪吗?”   何先生脸上顿时有些发白,“你的意思是,有人害他?”   那女警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忽然有人在审讯室门口喊了一声:“苏队长!”   那个女警放下笔,审讯室的门“咣当”一下关上。   没一会儿,她又重新进来了,手里多了个袋子,身边还跟着进来一个小警察。   女警重又坐在他对面,问:“那么,何先生,说说吧,前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何聿秀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总之就是这样,我和他在饭桌上不太愉快,后来我喝的有点儿上头,出去吹了吹风,没想到后来他也来了,说了几句话而已,没有别的。”   那女警点点头,旁边的小警察在一旁做着笔录。   “你们动手了吗?”   何聿秀皱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   他说完了,可对面的两个警察,似乎并没有打算相信他的意思。   何聿秀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皱皱眉,“你们不信我?”   女警身体往后,靠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刺人,“如你所说,你和被害人杭风玉,确实有过争执。”   何聿秀点点头,“不错,但我不可能害他。”   女警摇摇头,“先别急着否认。”   她拿住那袋子,示意何聿秀。   “打开看看,这是你的吗?”   何聿秀拆开那袋子一看,只见里面装着的,竟是自己那天戴的那副眼镜!   何聿秀心下一沉,他抬头看了眼那个女警,“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警冷哼一声:“捞尸人在水里发现的,这是谁的,何先生可认识?”   何聿秀愣了,情绪有些激动:“我不可能杀他!”   “别急…”女警笑了笑,“这么说,何先生是承认这眼镜是你的了?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既然你说,你们没动手,只是嘴上说说,那么你的眼镜,为什么会跑到杭风玉身上呢?”   何聿秀僵了僵,他在脑子里搜刮了许久,那晚的记忆零零星星,中间又隔了两日,实在记不太真切,他想了半天,忽然记起那晚他睡不着,又出去了一趟,甲板上好像确实有人来过,眼镜好像就是那时被人摘去了,因为他本来近视不算严重,只有特定场合才会戴,第二天着急下船,没了眼镜也没发觉出来,此时一想,难不成那人真的是杭风玉不成?   他将这事说给女警听。   女警眯了眯眼,“照你这么说,你又出去了第二次,那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你出去了第二趟的事呢?”   何聿秀张张嘴,有些苍白的辩解,“我喝的太多,记不清了。”   就算是他,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果然,那女警又说:“何先生,你记不清自己又去了趟甲板,自己杀没杀人,倒是记得挺清的。”   何聿秀捏了捏眉心,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猛地一拍桌子,情绪有些激动,“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根本就不会做那种事!”   那女警抱着臂,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坐下。   “何先生,至少有三个目击证人,说当天晚上,看见了你和被害人在甲板上争吵,看来你们平时结怨颇深啊。”   “我与他…”何聿秀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意识到失态,他又深呼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我虽同他不和,倒好歹是同窗,也不至于要害他!”   外头又有人喊,“苏队长!”   女警看了眼他,又出去了。   何聿秀头磕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睁开眼。   通红的一双眼。   他实在难以接受,杭风玉已经死了这件事。   脑子里一片嗡嗡嗡的声音,不知来自何方,审讯室有点儿冷,他浑身冰凉。   没一会儿,女警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个什么物件,她背在身后,看了何聿秀一眼,开口,“何先生,我再问你几句。”   “如你所说,你和杭风玉同学几年,原先交好,后来又生出嫌隙,同学之日你处处压他一头,时隔多年,杭风玉处处高你几分,你是否因此恨他?”   恨?   何聿秀怔了许久,而后又闭闭眼,沙哑的声音,“我纵然觉得他千般不好,也没想过叫他死。”   女警问:“那么,杭风玉怎么看你呢?”   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好吧。”   女警又问:“何先生,除了你交代的这些,你们之间,还有没有结过别的仇?”   何聿秀摇摇头,说:“没有。”   “真的吗?”女警忽然笑了一声,又戛然而止,眼神犀利,“我看未必。”   何聿秀愣了愣,忽然那女警掏出一个东西,扔到桌子上,问他:“何先生能否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何聿秀定神一看,眼睛一下睁大了几分,那是封信,信封上几个字“风玉画室”,此时看上去扎眼得很。   “这是…你们搜我房间?”   那女警哼了一声,“职责所在,还请见谅。”   何聿秀愣了愣,不知道他们把这封信搜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那女警说:“不好意思了,因为上头写着风玉画室,我便拆开看了一眼。”   “看来何先生还是有所隐瞒啊,明明之前,何先生在大世界,就曾轻薄过杭风玉的未婚妻陆小蝶,此事…何先生竟只字不提。”   何聿秀一下脸涨得通红,“那是…那是…”   那女警两根手指夹着那封信,“何先生可是想矢口否认?何先生,这有你的亲笔书信为凭,你还想否认吗?”   何聿秀猛地一下站起身,“那日…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才险些做了这荒唐事,我写此信,正是想向陆小姐道歉…”   “道歉?”那女警看着他,“那为什么,这封信没有送出去,反而在你的抽屉里待得好好的?”   何聿秀张了张嘴,“那是…”   “等等…”,他顿了顿, 看着那女警说:“警官,一码归一码,杭风玉的事情,怎么又扯到陆晓蝶身上来了,你可不能拿这种事来冤枉好人!”   女警笑了笑,“怎么就没关系了,杭陆二人是情侣,感情甚笃,何况据陆小姐说,当日在大世界,你们大打出手,这还不算是结仇么?”   那女警翘起二郎腿,十指交叉,胳膊肘放在桌子上,颇有些威慑意味地看着他,“走进这件审讯室的人,没有几个人承认自己做过坏事的,我不会冤枉好人,但我更不愿意放过一个坏人,今日有人杀了一个人,被我漏放出去,明日他杀了十个人的时候,人命该算在谁的头上呢?”   何聿秀愣了愣,便见那女警站起身,重新戴上自己那顶警帽,看着何聿秀说:“何先生,你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   审讯室的门又“咣当”一下关上,苏学灵关上审讯室的门,问局里那个小警察,“联系到杭风玉的亲人没有?”   那小警察点点头,又犹豫了两下,说:“苏队长,局长说…这事没那么费劲,能结案就快点儿结吧,不用搞得这么麻烦,那何聿秀也是名人,叫他使点钱…”   苏学灵狠狠剜了一眼他,“闭嘴。”   “叫你干活就抓紧去!”   那小警察缩了缩头,等到她离开,又“呸”了一声,骂道:“老娘们儿,活该嫁不出去!”   这边何聿秀呆坐在审讯室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四十三章   杭风玉陈尸江上的消息一出,船上的人顿时乱了套了,饶是秦任两家尽量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可是死了未婚夫的陆小蝶不依不饶,第一时间报了警,船上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传十十传百,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了,因此,未能圆满地度过第三天,一群客人便叫嚷着要下船。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秦紫婧和任浩凡夫妻二人。婚礼一事,这二人是主角,只是没想到,红事一瞬间变成白事,这边交响乐还没停,那边唢呐就要吹了。婚礼飨宴第三天,游轮被迫提前靠岸,但由于警察封锁,除了陆小蝶因为过度悲伤晕了过去被送往医院外,船上所有人不准下船。各大报社的访事人蜂拥而至,任浩凡还待在船上,他砸了好几个酒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该死…”   他的父亲任毅中脸色也很难看,恰好有人来报:“老爷,又有报社的人来了,怎么办?”   任毅中冷哼了一声,“都给我撵走,说这艘游轮是任家私有财产,禁止外来人员入内。”   任浩凡看看自己父亲,问道:“父亲,如今怎么办?杭风玉的尸体还在甲板上,那里被封了,客人被困在船上又出不去,你说那小警察这么大胆,我们这船上,可是有政界的…”   “闭嘴!”任毅中瞪他一眼,“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请谁不好,请那杭风玉,死就死了,还惹得别人一身腥,上头的那几个人,给足了脸来参加你的婚礼,你看看,你干出的这是什么好事!”   任浩凡张了张嘴,手抄在口袋里,十分气恼,“父亲,可不能这么说,风玉可是您授意下,我才请的。”   任毅中看看他,“闭嘴,还敢说起我来了?就算那杭风玉是我要你请的,那么那个何聿秀呢,警察现在是不是怀疑是他杀了人,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把这号瘟神请过来了?”   任浩凡自知理亏,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又问:“父亲,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和紫婧的婚礼,就这么被毁了?明天一早,肯定到处都是我们婚礼上死人的新闻,丢人啊!”   任毅中眯了眯眼,“你还知道丢人?你看到你岳父今天的脸色有多难看了么,这件事不能拖,一会儿你亲自去跟你岳父去道歉,好好说说,安慰一下他老人家,再派人去打点打点警察,漏点风叫他们知道船上有什么人,让他们放松限制,先让客人抓紧下船。”   任浩凡点了点头去了,大约十几分钟,消息被送到了苏学灵耳朵里。   苏学灵一听任家那边竟然是这么个态度,拧住眉,勃然大怒:“怎么,他们任家家大业大,一条人命竟也不放在眼里么?”   “可是,那人说上头可是有…”   “不行,坚决不行,这事儿,我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   那小警察眼珠子转了两下,竟说她不过,竟直接绕过她,去找了局长。   这边苏学灵正准备拿着警棍出门,就被局长叫住了。苏学灵只是个队长,局长一句命令下来,卡得她死死的,她咬了咬牙,气冲冲地去找了局长。   “局长,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随便结案了?”   局长喝了口茶,看了眼她,语带威胁:“小苏,你看看,怎么就生气了,你是这批新来的警察里唯一一个聪明有文化的,你看看,读过大学的女警,你可是咱们华界头一个,哦…对了,还有小楚,小楚也识得几个字,他比你小一点儿。”   旁边那个小警察摇摇头,谦道:“不敢不敢。”   局长扭过头,看了眼苏学灵:“小苏啊,你很聪明,我很看重你,别让我失望,不过是死了一个人,干嘛非揪着不放,一听就是失足落水嘛。”   苏学灵震怒,她一生气,把自己的警帽扔在了他桌子上。   她当警察是为了除暴安良,可不是为了叫坏人得逞。   愤怒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哭喊。   “查明真相!还我公道!”   “查明真相!还我公道!”   苏学灵顿了顿,拉开窗户一看,却见外头,一大群人涌到了这里,竟有四五十个人!   局长脸色也是一变。   警察局被团团围住,前面挡着他们不让他们进来的警察,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想动手,又奈何他们人多势众,还有许多街坊在看。   局长出去一看,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前面有人高呼:“我们是风玉画室的人!杭风玉之死,还望警察主持公道!”   一间画室的主心骨没了,十几个靠着画室吃饭的画家,再加上他们的家眷,平时就受杭风玉诸多照拂,一从医院听说杭风玉的死讯,竟自发组织了人游行示威!   为首的,自然是那陆小蝶,她头发散着,烫过的头发没有细心打理,看上去有些毛躁了,眼睛通红,似乎是哭的。   “我夫死得可怜,尸体还在船上放着,苏队长说此事有蹊跷!请一定帮我们讨回公道!”   局长被她这架势弄得心里颇为生气,无奈各大报馆的访事人闻讯赶来,相机声在耳边咔咔响起。   还有四处张望的各家各户的街坊,以及停下来看热闹的走街串巷的小贩们。   相信用不了一天,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宁浦。   如果他这时,举措不当,势必会损毁在公众眼中的形象。   众目睽睽之下,民意愤起,局长颇有些骑虎难下,他摘下警帽擦了擦头上的汗,脸上看上去难看极了,他咬着牙,朝着后面的苏学灵喊了一声:“苏队长,听见没!限你两日之内,将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一个交代!”   时间被压缩到两天,是局长的变相施压,苏学灵皱了皱眉,只好又郑重地戴上帽子,冲着陆小蝶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而被关起来的何聿秀,丝毫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画家,一夜之间,成了谋杀杭风玉的嫌疑人!   他有些焦躁地挠挠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外头战火纷飞之时,人们对于明星私生活的关注,居然也到达了一个高峰,甚至有专门为文编造明星结婚失恋等假新闻的花边小报卖得格外红火。本来这事情没有那么瞩目,可无奈陆小蝶是明星,明星死了未婚夫,而且是真的死亡,这绝对是足够吸引人眼球的大新闻,怎能不引人注意。   许绍清也是从访事人口中得知了何聿秀被关在警察局,当即便脸色一变,披了衣服就赶了过去。   同时到警察局的,还有闻讯赶来的解知文。   两人在警察局门口碰面,不必说话便知道所为何人,所为何事。   许绍清脸上实在难看,解知文气喘吁吁,擦了擦头上的汗,看了眼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和许绍清一齐进了警察局。   苏学灵还在警局琢磨着这事儿。   此时已近傍晚,她细细想来,还是觉得何聿秀的作案嫌疑最大,只是这家伙嘴硬,说什么也不承认,叫她感觉很奇怪。   这边还在琢磨,那边门就被推开了。   解知文和许绍清一齐坐在她对面,苏学灵眯了眯眼。   “探视何聿秀?他老家不是在京都么,他是你们什么人?”   “朋友。”两人异口同声。   解知文情不自禁看了眼许绍清,苏学灵翘起腿,看向他们两个人,说:“探视只能进去一个人,你们谁进去呢?”   解知文觉得肯定是他进,他看了眼许绍清,身体前倾,忙对苏队长说:“我与何聿秀是多年至交,还是我进吧。”   苏学灵点点头,看了眼许绍清。   许绍清心里急得火已经快冒出来了,面上仍努力保持平静,解知文站起身,正欲抬脚,手腕却被许绍清拉住了。   “慢着。”   解知文一回头,对上许绍清一双眼,许绍清的眼神,看上去竟有些吓人。   “解先生,我也想进。”   解知文愣了愣,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他看了眼苏学灵,苏学灵手指点在桌子上,“这事儿我不管,不过你们两个,只能进去一个。”   解知文皱皱眉,“许少爷,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和我争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很担心他。”   许绍清的手丝毫不松,“我也很担心他。”   解知文愣了愣,万没想到许绍清要和自己抢这探视的机会,他和何聿秀是多年的朋友,这许家少爷,跑过来,凑的是什么热闹,“许少爷,我和聿秀可是…”   “我喜欢他。”   许绍清声音有些哑,他抬头看解知文,眼神里有一种浓郁的东西,凝结在一起。   解知文说了一半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 第四十四章   押所的门响了。   是铁门,哗啦啦一声。   何聿秀一抬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许绍清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有些愕然道。   “来看你。”许绍清皱着眉,看他一身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也很狼狈,“你怎么样?”   何聿秀点点头,说:“还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看向许绍清,闷闷地说了句:“我没杀人。”   声音是莫名有些委屈的,仔细咂摸一下,就能听出来。   许绍清顿了顿,哑声说:“我知道。”   何聿秀抬头看他,许绍清眼里是沉沉郁郁的黑,里头夹着几分镇静,几分恼火,还有几分克制。   何聿秀只消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是真的信他。   许绍清抿了抿唇,手指攥在一起,指节顶着上面那层皮肉,泛着白,脸上一片冷色:“你放心,我会救你出来的。”   “谢谢你…”何聿秀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但是,怎么救呢?警察从水里打捞出来了我的眼镜,然后又在家里发现了我和杭风玉结仇的证据,再加上有许多目击证人看到了我们在甲板上拉扯吵架,要说嫌疑,目前看来我的确是最大的,别说他们了,我要是警察,也会先从这儿入手。”   许绍清眉头拧在一起,胸膛起伏着,很难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张了张嘴,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可你又没有杀人。”   何聿秀愣了愣,便见他有些焦躁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使钱,使钱把你出去,这帮警察,平日里不见多么积极,见到洋人就点头哈腰,他们不是喜欢钱吗?我去找我父亲,他肯定愿意帮忙…”   “许绍清!”   许绍清猛地一下顿了顿,话声戛然而止,他闭了闭眼,一拳打在了墙上,粉灰扬起,光底下一颗颗的尘埃泛着光落在他头上,他一向自恃比同岁的人稳重,如今竟也如此失态。   何聿秀看着他,万万没想到这话是从许绍清嘴里说出来的,他看着他,叹了口气。   “绍清。”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谢谢。”   “但你是搞新闻的,应该比寻常人更知道,公道是个什么东西。”   何聿秀极少这么唤他,好不容易听见一次,居然是在押所。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心里五味杂陈,何聿秀坐在那儿,脸色不太好,唇也泛白,只那一双眼睛,黑亮黑亮。   “我多在这儿待些时日不要紧,我旁的不要,也只要个公道。”   许绍清深深地看着何聿秀,沉默了很久,最后哑着声,说了声:“好,我知道了。”   他自然是想要保护他的,可是何聿秀,显然也有他想要保护的东西。   理智回笼,他看着何聿秀,面上如同死水,心底却隐隐作痛。   四书五经不是没读过,西洋的哲学书也看过不少,初回国看不上年轻小辈,以为只有自己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到了此刻才知道,人也有私欲,他从前口口声声要正义,现在只想叫他的心上人早日出去,不必饱尝牢狱之苦。   人呐…   ……   外面的解知文和苏学灵面面相觑已有许久。   苏学灵当上队长,以为自己见了不少世面,倒还是头一遭看见有男人,朝着另一个男人吐露情思的。   解知文脑子有些发懵,许绍清的那句话,在他脑子里转悠了许多许多圈,已经快把他绕晕了。   “我没听错吧…”他喃喃自语道。   苏学灵以为他在问她,“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   解知文被她一句话喊得回过神来,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恰时,小楚进来了。   苏学灵抬头问他,“怎么样?衣物检查了没有?”   小楚点点头,说:“检查了,衣服下摆有些寻常的勾痕,除了这些没什么异常,队长要不要去看看?”   苏学灵点点头,叫解知文在屋里坐一会儿。   苏学灵点点头,叫解知文在屋里坐一会儿。   杭风玉惯是喜欢穿西服的,出席这等婚礼更是郑重,打扮的很是体面,小楚指给她看那裤管前头划破的那道痕迹。   “看,就是这儿?”   苏学灵盯着上头那露出来的几缕浅灰色丝线看了许久,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时小楚凑过来,贴在她耳边说:“还有就是,检验吏…哦,不是…现在改叫法医了,法医说他口唇及十指指甲均发绀,可能是中毒。”   中毒?   苏学灵拧起眉,看着背对着她,一言不发的法医。   “把他叫过来,给我详细说说。”   没一会儿,法医扭过头,朝着她走来。   苏学灵问他:“可还有别的地方有什么线索,中的什么毒?”   法医摇摇头,说:“得尸检。”   这倒是个要紧事儿。   苏学灵朝着小楚使了个眼色,这小子是个人精,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苏学灵重又返回那屋里,脚步利落。   解知文在屋里就听见了皮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心道这女警察真是风风火火,紧接着那门就被推开了。   苏学灵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解知文,喘了口气,正色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解知文愣了愣,说:“哦…解知文。”   “你和那何聿秀认识多长时间,他平日里为人怎样?”   解知文也正经起来,忙道:“我和聿秀从小就认识了,他虽然有时脾气莽撞了些,说话也不太好听,但是他绝对做不出杀人的事!”   苏学灵手里拿着一支钢笔,转了两圈说:“哦?当真,解先生,你就这么肯定?”   解知文皱了皱眉,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聿秀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苏学灵顿了顿,手里的笔转了几圈,若有所思。   话音刚落,屋里又进来一个人。   是那刚从里面出来的许绍清。   解知文忙慌慌张张站起来,“聿秀怎么样?”   许绍清点点头,说:“还好。”   他又看了眼苏学灵,说:“我想,华界的警察,不会在吃住上面苛待嫌疑人吧。”   苏学灵心里暗想:都说是嫌疑人了,你当这是你家啊。   脸上还是笑了一声:“那是自然,既然探视完毕,二位可以走了。”   许绍清眉头皱了皱,脚步一动不动,看着那苏学灵:“久闻苏队长大名,只是这眼下案情不明,将无辜人等羁押在此,似乎不太妥当,敢问苏队长,如今案情可有何头绪?”   苏学灵看他一眼,便见他浑身气压低的厉害,倒像是个不好招惹的,不过她当了队长,惯是不怕这些的,只掀了掀眼皮,说:“此事还未有决断,无辜不无辜且再说,何聿秀因有嫌疑,关押在案,这等事情,是警察分内之事,我们自有一套规矩,我没必要像许先生报备吧。”   许绍清看着她,脸上不是非常好看,他冷哼了一声:“既然这件事在船上发生,苏队长何不去船上再走一早,有人在里头遭罪,有人在外头喝茶,想来说出去不太好听吧。”   苏学灵听不惯他这腔调,只觉得分外刺耳,她站起身,将那顶警帽带上,看了眼许绍清,道:“不必许先生提醒,我正有此意。”   解知文看着两人这样针锋相对,倒是挠了挠头,不知如何是好,他一个教书先生,当老好人也是惯了,饶是他也担心何聿秀,但在这时候,他似乎真的没什么能帮上忙的。   许绍清叫他回去休息,这件事交给他。   解知文看了他一眼,“那…就拜托你了…”   他心里头暗骂自己没用,看着许绍清心情也是颇为复杂。   他只知道近些时日这两人走得比较近,万万没想到,这许绍清,竟还有着别的心思。   那么…聿秀呢…   聿秀知道么?   而这边,苏学灵前脚坐着车到了船停靠的码头,后脚许绍清也跟了过来。   苏学灵回头看他,皱着眉,“许先生,现在这艘游轮,没有我们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   许绍清扭头看了眼小陈,小陈点点头,立刻从车里拿出来一部相机。   许绍清笑不达眼底,气势倒是很足:“这么大的事,自然需要采访跟进,不然如果铸成了冤假错案,你们警察怎么能在这儿立足呢,我们《宁报》也不是什么花边小报,一向只重事实,苏队长,应该不介意我们在一旁做一个公平的见证者吧?还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警方这么遮遮掩掩,难不成…是有意掩人耳目,不敢让人知道?”   苏学灵皱皱眉。   许绍清这话说得实在难听,不像是在同她商量,倒像是在威胁她。   但许绍清说的这话,偏又踩在了她的心里那根弦上,她自认断案清白,怎能由着许绍清诋毁,心下也气的够呛,她拧眉看着许绍清,生生压下了那股子想骂人的冲动,冷哼了一声:“废什么屁话,得,你跟着,正好做个见证人。”   苏学灵首先去了甲板,那里现在已经被人封锁了,空荡荡的甲板上什么也没有,杭风玉的尸体已经先被转移到了警察局,她又问了问身边那个叫小楚的警察,“杭风玉的家人,大概什么时候能赶来?”   小楚闻声上前一步,说:“衢陵那边的警局回电报说,杭风玉的老母亲想要往这边赶,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可能得要两日才能到。”   “两日?”苏学灵皱皱眉,“尸体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她扭头看了眼他,“再去问,先问问她杭风玉死因有蹊跷,能不能先行尸检?”   小楚应了一声,很快地就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猜一猜是谁杀了杭风玉捏…… 第四十五章   实际上,陆小蝶要是真的和杭风玉结婚了,反倒不会这么复杂了,只是他们仍然未婚,因此不得不在联系亲人方面花费时间。而且苏学灵最在意的一点是,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明明死的蹊跷,中国人却讲究入土为安,死也不肯做尸检,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因此杭风玉的母亲,最好是个明事理的,不然这案子真的没法进行。   许绍清跟着苏学灵在甲板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想想何聿秀在押所和他说的那番话,他呼了口气,又仔细问了问苏学灵那杭风玉的情况,苏学灵到底念他是报社的人,身上还带着相机,耐着性子略给他讲了一遍,许绍清听完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苏队长,听你这么说,尸检还未进行,你便凭直觉断定杭风玉之死有蹊跷,未免太过牵强?既然他身上没有外伤,怎么就不可能是他失足落水呢?”   苏学灵扭头看他,“那敢问,甲板栏杆到死者前胸,他又是怎么失足落尽水中的?”   “即便不是失足落水,苏队长又怎么一定能肯定是他杀呢,他是自杀也说不定?”   “自杀?你说一个正在筹备婚礼的人,准备自杀?”   许绍清皱了下眉,又松开,讥讽道:“苏队长又不是杭风玉,又怎么肯定他和陆小蝶感情很好呢,万一是情侣之间吵架,一时之间失了分寸也说不定,要说靠这一点来判断他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我觉得很没有说服力,苏队长目前怀疑何聿秀,凭的不过是往日一些纠葛,照此说来,情侣之间的纠葛,难道不是更应该被关注么?”   苏学灵眯了眯眼睛,“你怀疑陆小蝶?”   紧接着她“哈”了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陆小蝶不爱他,会找了这么一群人来警局门口示威?陆小蝶杀了他,会这么光明正大地要我们查明他的死因?这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陆小蝶一介女流,细胳膊细腿,十指不沾阳春水,搞的是演艺事业,唱唱歌,拍拍戏,做做模特,你觉得,她有本事,能把一个一百四十斤重的男人,从这里扔下去?”   许绍清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杭风玉之前就死了,是被人扔进水里去的?”   苏学灵不说话。   许绍清揉了揉眉心,着实有些头痛。   “可是…”   苏学灵抱着胸,扭头看他一眼,“我发现你废话是真多,你是来采访的,还是来找茬的?”   许绍清看了眼她,说:“苏队长,你说陆小蝶无辜,可我觉得何聿秀也很无辜,我只是和你一样,都想要个事实而已,你怎么能认为我这是找茬呢?”   苏学灵摇摇头,不想和他说话了,只弯腰低头,一点点查看着甲板上的状况。因为中间隔了很久,杭风玉的尸体才被人发现,因此实际上,甲板上的作案痕迹已经几乎没有了。   尽管知道找到线索的可能性极小,然而看了一圈一无所获之后,苏学灵还是有些失望。   她手臂搭在栏杆上,看着远处微涌的水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交叉的十指,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沿着栏杆,一路顺下去。   从下至上抚去,皮肉微微刺痛,她松开手,看见栏杆的结合处,有一处微微翘起的铁皮,肉眼看几乎看不出,但是手一碰上去,能觉察出是很锋利的。   她眯了眯眼睛,伸出手,从那凹槽部分,慢慢地揪出几根丝状物。   好巧不巧,正是浅灰色的。   苏学灵笑了一声,又顺着往旁边那凹槽部分看了一眼,紧接着又敛了笑,脸色一变。   许绍清凑过去,便见她两只手,一手捏着几根丝线,另一手的指尖上,捻着一些深紫的绒毛。   苏学灵唤了人来,将她手上的东西仔细装好。   许绍清看看她,却见她也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倒是格外凝重。   还没待他问,苏学灵便开口下了一道命令:“去查一下,船上有谁,有一身深紫色的衣服。”   许绍清闻声倒是一顿,他张了张嘴,“深紫色的衣服?”   苏学灵扭头看他,“怎么,你知道?”   许绍清细想了一下,道:“要说起来,还真有一个,那天陆小蝶唱歌,穿的就是深紫色的丝绒旗袍。”   苏学灵回头看他,“你说真的?”   许绍清点点头。   许久的沉默。   有人走过来,凑在苏学灵耳边说了些什么。   原是船上那几个官员,官衔听起来大得很,一听警察来了,纷纷要求和警察见面,并要求下船。   苏学灵胆子也是真大,丝毫不怵,硬邦邦地下命令,要他们耐心等待,再等通知。   许绍清跟在她身后,把这游轮的里里外外,全都走了个遍儿,入夜了,外头漆黑一片,游轮上暖黄的光,此时也显出了几分冷寂,苏学灵坐在宴厅里,皱着眉,想着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空荡荡的宴厅,此时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丝毫看不出之前在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婚礼。   坐了不知有多久,夜已经很深了,谁都没有要下船的意思。   正是焦灼之际,小楚急急忙忙赶来说:“杭风玉的母亲同意了!”   苏学灵顿时一下站起身。   她学的不是验尸,不像从前的仵作那样,对尸体了解颇深,只能寄希望于专业人士,可这需要死者父母的同意。此案疑点颇多,一是杭风玉死的蹊跷,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落水这么简单,二是船上的客人,除了何聿秀,没什么人和他有过冲突,但认识何聿秀的人不乏诸如解知文、许绍清这样的风雅人士,又都说何聿秀不是那样的人。要说何聿秀说谎,难不成,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他说谎不成?   但不是何聿秀,又能是谁呢?   难不成…   他回头看了看那栏杆,蹙了下眉,很久没松开。   秉持着不肯放过一个犯罪之人的态度,苏学灵还是晃了晃头,定了定心,先下了命令说要验尸。   而许绍清浑身紧绷着,一直盯着宴厅的灯看,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夜已经深了,他们两个都没有休息,苏学灵有些焦虑地坐在那儿啃手指头,许绍清则靠在门边上,看着游轮过道里,稀稀疏疏走过的几个人,脑子里不断闪过白天在押所看见的何聿秀。   他也已经发现了,这个苏队长,倒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颇有几分自己的老主意,要想改变她的观点,不能只靠他嘴皮子说说而已。   于是趁着等待尸检结果的空儿,他去找了秦文钟。   秦文钟仍然在船上,见他一来,十分惊讶。   许绍清很快地说明了来意。   秦文钟看着他,有些疑惑:“你要找前天夜里在八点之后所有见过杭风玉的人?”   许绍清点点头。   秦文钟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倒也好办,我去和任老说一声就是,只不过…绍清,你干嘛淌这趟水…”   “我自有分寸。”   秦文钟话还没说完,就被许绍清打断了。他很快意识到,许绍清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听话小孩儿了,他心里也有个自己的主意,谁都拦不了。   于是许绍清开始亲自排查那天八点之后所有见过杭风玉的人。   从客人到清洁员,一个也没放过。   等到弄完,已经是凌晨了,然而遗憾的是,还是无功而返。   苏学灵在宴厅敲着桌子,看着他进来,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怎么,你一个搞新闻的,也想抢我们的活干不成,你就这么不将我们警察放在眼里么?”   许绍清并不接话,只是倚在门口,看着外头站着的警官,眉头紧皱。   过了不知有多久,眼睛和身体已经很疲惫了,然而许绍清一会儿眼睛也没闭,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棵树。   直到凌晨两点又二十分,尸检结果传到了他们耳中。   这次终于有了些进展,尸检的结果显示,杭风玉*本不是溺死,而是中毒而死。   苏学灵眉头松开,“真的是中毒?”   那人点点头,“应该是中毒后,毒扩散到全身,各个脏器缺氧引起的脑死亡。”   苏学灵摸着下巴,眯了眯眼,沉思。   许绍清这时问道:“那么,他是中什么毒死的吗?”   那医生摇摇头,“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冲去了很多痕迹,从尸体表面看确实没什么变化,但是他口唇十指指甲均发绀,我又检测了他的胃和小肠,发现里面有一些毒素残留,应该是夹竹桃中毒,我想知道死者生前有没有什么病?因为夹竹桃还是有药用价值的,能够治疗心脏衰竭、喘息咳嗽,癫痫等疾病。”   苏学灵当即叫来了那陆小蝶,陆小蝶自从杭风玉失踪那时候就悲伤难以自持,此时听见别人一问就红了眼:“没有,风玉才而立之年,平日里好好的,怎么可能有病?”   苏学灵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他平日里接触过什么植物吗?”   难不成是误食?   陆小蝶摇摇头,“他平时也很忙的,不然也不会开了这么一个画室,找人来帮他分担工作,怎么还会有空伺候那些个花草树木。”   苏学灵盯着她的脸。   陆小蝶眼睛哭的红肿,泛着红血丝,脸色也很苍白。   陆小蝶脸色极差,“官爷,您查到什么了吗?风玉平日里素来与人为善,这是圈子里都公认的事情,怎么就…”   “陆小蝶。”苏学灵打断了她的话。   “你和杭风玉在一起多久了?”   陆小蝶愣了一下,闻声又想落泪,“已有三年了。”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呢?”   陆小蝶说:“当年我在大世界唱歌,他跟着朋友来玩儿,说要请我做模特…”说着说着,她便哽咽到说不出话了。   苏学灵抱着胸,看着她落泪,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陆小姐,请问你有没有一件,深紫色的丝绒旗袍?” 第四十六章   陆小蝶愣了愣,不知她这是何意,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的确有一件。”   苏学灵看着她,“那能不能请陆小姐,把那件衣服,拿过来让我看看。”   苏学灵眼神如刀,陆小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顿了顿,擦了擦眼泪,道:“这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不知苏队长,要我那衣服,有何用处?”   苏学灵看着她,说:“陆小姐拿过来便知道了。”   ……   苏学灵准备回趟警局,她想再听听何聿秀怎么说。   被关押的何聿秀没有心情吃饭,只觉得脑子像一团浆糊,他那日本就喝了些酒,中间又隔了一段时间,事情早就记不清楚,如今饶是他在脑中搜刮许久,却也只能依稀记得那晚的几个清醒时刻。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颇有些疲頽,看看天又看看地,焦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苏学灵叫他去审讯室。   苏学灵捏了捏眉心,打了个哈欠,眉眼带着些倦意,却又在何聿秀推开那扇门的瞬间陡然消失。   “何先生。”   何聿秀坐在他对面,哑声道:“苏队长,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苏学灵十指交叉,看着他,眼神清明,又很直接:“何先生,你能否从你上船那刻起,把你的情况,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何聿秀有些为难,“可是,我那晚喝了些酒…”   “那就把能记起来的,全部都给我说一遍吧。”   何聿秀回忆了一下,把从许长宁带着他上船,到他最后醉的稀里糊涂,从甲板回房间,都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第二次你去甲板,又喝了些酒,但并没有和杭风玉发生冲突。”   “嗯,迷迷糊糊听见他胡乱说了几句话,然后其他的就不记得了。”   苏学灵问他:“你大概是几点回房间的,你还记得吗?”   何聿秀摇摇头,又顿了顿,说:“不过那时候应该挺晚了,很冷,甲板上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对了…”   他停顿了下,说:“陆小蝶大概凌晨四点的时候来找过我,她来寻杭风玉,不过我那时没放在心上,还纳闷她怎么来我这里找杭风玉,你可以找她问问,我那时真的在睡觉,要是我杀了人,我睡觉怎么能睡得踏实?”   “凌晨四点?”苏学灵顿了顿,看着何聿秀,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   “何先生,未去寻你之前,我先盘问过几个客人,他们说晚上十一点多,客人就散的差不多了,而你又说,陆小蝶凌晨四点去找过你,那么,你的意思是,从你走,到陆小蝶去找你这之间,又有人接触过杭风玉,那么除了你,又有谁想加害他呢。”   何聿秀张了张嘴,“这个…”   “又或者…”苏学灵顿了顿,看着他,道:“又或者是,当时甲板上,或者有第三个人呢。”   何聿秀不知怎么,打了个寒颤:“你的意思是…”   苏学灵问他,“杭风玉当时喝醉了么?”   何聿秀想了一下,说:“好像是,他一直叫嚷着要回老家…”   苏学灵没有说话,这时,小楚敲了敲门进来了,“队长,东西拿过来了。”   苏学灵点点头,说了声好,然后看了何聿秀一眼,便出去了。   许绍清也在警局,此时晨光熹微,屋里的灯不甚明亮,他靠在墙上,眉头紧皱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神色有些凝重。   陆小蝶在他旁边,耐心等着苏学灵出来。   苏学灵打开门,看看小楚又看看他们,问:“衣服呢?”   小楚指了指那桌子上的东西。   苏学灵点了点头。   陆小蝶连着三日晚上没有好好休息,整天以泪洗面,脸上无精打采,精神看上去格外不好,她喊了一声:“苏队长,您要我这衣服有何用处?”   苏学灵嗓子有点痒,又有点干,他喝了口茶,叫小楚去把在甲板上发现的东西拿过来,又看看陆小蝶,道:“陆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杭风玉不见了的呢?”   陆小蝶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说:“就那天夜里,我唱完歌有些累了,便打算回房休息一会儿,风玉那时还在下面和人聊天,我想着他过会儿就回来了,就给他留了灯,谁知我不知不觉眯了一会儿,便发现已经两点了,风玉还没有回来,我担心他是不是喝太多找不到房间了,便想去找找他,谁知那个时候宴厅已经没人了,到处都空荡荡的, 我想起他喝醉酒那副德行,气的够呛,还想着第二天好好骂骂他,谁知他……”   话还没说话,陆小蝶又想落泪。   苏学灵眼睛也有些酸,他喝了口茶,压下去那股子倦意,眯起眼睛,看起来很不好招惹。   “所以说,你发现杭风玉不见了,就去找了何聿秀?”   苏学灵擦了擦眼泪看向她,“苏队长怎么知道…”   苏学灵看向她,问道:“你既然说你唱完歌累了便去休息了,那怎么又会去找何聿秀呢,难不成…你早知道杭风玉和何聿秀在你睡觉的时候见过面呢。”   陆小蝶愣了愣,紧接着明白过来,这苏队长,眼下是怀疑她在说谎,不由得有些急了,“我哪里知道他们见过面,要不是苏队长说他死的蹊跷,我根本不会往风玉是被人害的这方面去想,那日我寻他不见,便去找了何聿秀,他吃饭的时候和风玉坐在一桌,又是同窗,我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见过他,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苏学灵看着她,陆小蝶此时声音激昂,很是愤慨,“你们警察办案,先是说此案有疑,我信了,我未婚夫丢了性命,我心如刀割,你们怎么不去好好调查,反倒盘问起我来了!”   苏学灵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却见她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如果真的是她做的手脚,此时这等反应,苏学灵只能说一句她演技太好。   她在心里盘算了下,说:“陆小姐,我也是怕有所遗漏,请不要见怪,除了您之外,我是最想找出真相的人。”   陆小蝶这才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苏学灵眼神转向桌子上的那件旗袍,问道:“陆小姐,请问,那天夜里你有穿着这件旗袍去甲板吗?”   陆小蝶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生硬地说:“晚上太冷了,我穿着它去挨冻么?我就是出去看了一眼那里没有风玉,看见没有我就进去了。”   苏学灵问她:“那时候是几点?”   陆小蝶摇摇头,说:“不清楚”,她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地说:“应该是快三点左右,我看了甲板没人,才去里头找的。”   时间越来越往前了。   苏学灵敢肯定,杭风玉一定是被害的。   只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她站起身,抚摸着那旗袍,又看了看那从栏杆处找到的绒毛,细细看过,几乎颜色一模一样。   她又展开那件旗袍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不放过每个角落。   奇怪…   许绍清见她如此认真,也忍不住凑上来,问道:“苏队长,这件旗袍,有什么不对的么?”   苏学灵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陆小蝶,把那旗袍递到许绍清手上,又拿起那在甲板上发现的细小绒毛。说:“许先生麻烦看一眼,这东西,可是和这件旗袍上的一模一样?”   许绍清点了点头。   苏学灵又说:“这是在甲板上和杭风玉裤腿上的丝线一起发现的,应该是不小心钩划所致,按常理来说,衣服被钩划到,一定会有些痕迹在的,许先生再看,这件旗袍可有何破损的痕迹?”   许绍清于是也把那旗袍,仔仔细细从领口看到腿间开叉部分,摇了摇头,说:“没有。”   苏学灵又看看他,问道:“明白了吗?”   许绍清皱皱眉,心下一沉,将那旗袍放在桌子上,看着那苏学灵,神色十分凝重:“苏队长的意思是,此事还有另外的人参与。”   苏学灵点点头,勾了勾唇角,看了他一眼,道:“许先生倒是不笨。”   她背过身,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敛了笑,一字一句说:“杀人抛尸,我一定会抓到他的。”   陆小蝶的嫌疑基本已经排除了。   许绍清顿了顿,看了看那件旗袍,又看了看苏学灵,“我有个疑…”   苏学灵摆摆手,打发许绍清这个烦人的记者,“过会儿再给你答疑,现在我要去船上。”   她满心只想着抓那个杀人犯,眼睛都变亮了,命人备了车就往车上赶,许绍清紧随其后,也坐上了自家的车,和她前脚后脚一齐上了船。   紫色,丝绒。   美丽的面料。   目光锁定在了船上的女性客人。 第四十七章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许绍清倒也没想过,这个警察居然一宿没睡。   这和他印象中的警察相去甚远。   所有的女性客人都被叫到了一层的宴厅,包括那婚礼的主角,任浩凡的新娘——秦紫婧,也被叫到了一起。   秦紫婧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许绍清,又看看那警察,想想这两日的荒唐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家还未吃早饭,有些不满地小声抱怨着,苏学灵捏了捏眉心,呷了几口凉茶,清醒了一下,又起身,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仔仔细细把她们的衣服看了一遍。   倒是看见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十七八,新式短袄下面一件淡紫色洋绉纱裙,早上还是有些凉的,她穿的薄,缩在角落里,苏学灵一眼便看到了她,她走过去,稍稍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衣服料子,又放下,然后站起身,盯着那位女士的脸,直把她看到脸红,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   “您要是喜欢,我可以送您一条。”   苏学灵顿了顿,她上一次穿裙子,大概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她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小姑娘,咳了一声说:“不必。”   她往前面踱了几步,立定,又扭头问道:“各位,我也不是有意打扰,实在是因为案情紧急,不得不耽误大家一下时间,我想问一下,在场的各位女士,你们谁有一件紫色的衣服?”   那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顿时就明白,为什么苏学灵刚刚盯着她看了许久了。   她默默地举起了手,苏学灵看了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小声说:“陈安钰。”   苏学灵点了点,也没在意,说:“除了这位陈小姐,还有人有吗?”   没有人说话。   她又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地说:“这会儿不说,一会儿搜出来了,可就麻烦了。”   “搜?”一个人惊叫了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苏学灵看向出声的方向,却见是个半老徐娘,三四十的年纪,穿一身蓝色花纹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杏黄色风衣,头发微卷,别在脑后,她脸色一变,紧接着又强掩下去,叉着腰,眼睛一瞪,整个人变得泼辣起来。   “我说你们警察,好赖话都让你们说出去了,船上死了个人,你们查你们的,把我们困在船上做什么,还要搜我们的房间,现在可不比以前了,我们住的地方,是你们随便就可以翻的吗?”   苏学灵抱着胸凑近了看她一眼,“据我说知,这艘船归任家所有吧,严格来说,我们搜的,并不是你们的房间,而是任家的私人财产,这位女士这么激动,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女人脸色一变,“你…”   苏学灵不再理会她,坐在一旁,又呷了口凉茶,入口的茶水凉到了牙根,她忍不住皱皱眉。   许绍清站在门口,看着屋里逐渐变得骚乱的人群,同样也是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小姐们这时都饿了,苏学灵见搜查房间还要些时间,于是命厨房把本该送去房间的早餐,端到了宴厅。   许绍清在门口站着,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绍清一扭头,发现是那个叫小楚的警察,他眯着眼笑了笑,看起来有些谄媚,“许大少,一宿没休息了,饿了吧,坐下吃点饭垫垫吧。”   许绍清摇摇头,说:“我不饿。”   小楚愣了愣,说:“别啊,人又不是铁打的,再怎么说也要吃饭啊。”   许绍清抬头看了眼那苏学灵,见她站起身,啃着手指头,在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他低头看了眼小楚,说:“   “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饿,你还是去劝劝你们长官吧,她也没吃。”   小楚脸上的笑有些僵,点点头,说:“好。”   紧接着扭过头暗骂了句:“他奶奶的,狗屁的许少爷,不知好歹的小子…”   又过了一会儿,也就是一顿饭左右的空档,所有人的房间搜查完毕,终于有人来报,那人覆在苏学灵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紧接着苏学灵就皱起眉。   “没有?”   “当真搜完了?”   那人点点头。   苏学灵猛地一下起身,谁知那人又顿了顿,说:“不过,我们从一间房间,搜出了一箱红丸?”   苏学灵心下一沉,她拧着眉,瞪直了眼,“什么?”   那人点点头。   苏学灵忙带着人上去查看,果不其然,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装的竟然全是红丸!   细细数来,居然有五百余粒之多。   苏学灵早上还未吃饭,看见这箱子,眼前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吗啡加糖精做成的红丸,这是早就被禁了的毒品,她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在这船上,居然有这么大的一个箱子。   她强自镇定了一会儿,说:“去查查这房间是谁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贩毒,怕是活腻了。   她脸色阴沉地又回到了宴厅,嘴唇有些干,她拿起杯子,想喝口茶,到了嘴边一股子怒气从心头涌起,她摔了那茶杯。   瓷杯落地,一声脆响。   “那箱红丸,是谁的?”她怒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愣,原还有些说话声的屋子,顿时雅雀无声。   许绍清回过头看她,却见她扶了扶额头,眉间尽是一片郁色,她垂下头,深呼了口气,又抬头,咬牙切齿道:“到底,是谁的?”   “何必再问呢?”一道稍显讥嘲的女声。   那个穿着杏黄色风衣的风韵女子,慢慢悠悠朝她走过来,一步步迈得闲适,她叉着腰,傲慢地看他一眼。   “是我的,小探员,你有什么意见?”   苏学灵一言不发,停顿了好久,说:“来人,先把她关到警局,等我之后处理。”   那女子脸色一变,“你敢管我?”   “你知道我是谁么?”   苏学灵又怒喊了一声:“还不快把她带走!”   话音才落,顿时两个小警官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走了。   苏学灵摁了摁眉心,稍稍稳住了心神,她此时烦躁得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像团浆糊,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一场命案还未了结,在这巨贾云集的船上,居然又发现了一箱红丸!   她坐在那儿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苏队长,要是累了就吃点东西垫垫。”   苏学灵抬头,看见许绍清站在自己身边,心道这许家大少爷居然能说句人话了,看来好歹有点人性。   紧接着许绍清就说:“时间耽搁不得,押所还住着人呢。”   这混蛋玩意儿…   苏学灵翻了个白眼,站起身,随手捏了旁边桌上的几个桂花小饼,狼吞虎咽,她的吃相实在不雅,惊得那一桌的小姐都瞪圆了眼看她。   末了有个小姐还怕她噎到给她递了杯水,苏学灵头也没回说了声:“谢谢。”   便听见那小姐细若蚊蝇的声音,“不…不客气。”   苏学灵扭头一看,却见是那早上的紫裙小姐,“你是,陈…”苏学灵挠了挠头,没想起来。   “陈安钰。”   苏学灵“哦”了一声,又抬了抬头,举起那磨砂的水晶杯,说:“陈小姐,谢谢。”   陈安钰“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许绍清站在一旁,等着她吃完,才开口。   “苏队长如今可有何头绪?”   苏学灵不答,她脸色凝重起来,站起身,走到无人角落,来回踱步。许绍清紧跟在她身后,苏学灵走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呢?”   她兀自思量了一回儿,看着远处那一桌子的碟子杯子,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厨房工人、清洁工,我怎么只顾着查客人了!不行,这个也得好好查查!”   许绍清看她神色兴奋,却始终拧着眉没说话。   苏学灵正欲抬手叫那小陈过来,许绍清却走过去,按住了她的胳膊。   苏学灵拧拧眉,才张了张嘴,想骂他,便听见许绍清说:“苏队长,在警局我就有一事想问,不知现在能不能问了?”   苏学灵顿了顿,“什么事?”   许绍清于是放开她的胳膊,说:“我昨日问过这船上所有八点之后见过杭风玉的人,奇怪的是,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来证明自己,我居然找不出一个人有嫌疑。”   “从客人,到做清洁工作的人,我全都问过了,最晚接触到杭风玉的,确实如你所说,就是何聿秀了,何聿秀的嫌疑是最大的,可是我清楚,何聿秀不是凶手,这就很奇怪了,那么…该是谁呢?”   苏学灵转了个身,正视他:“你的意思是…”   许绍清看着她,“苏队长,要是你杀了人,会做什么呢?”   苏学灵脸色凝重起来,停了有十几秒的时间,她吐出了一个字。   “跑。”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好像变成悬疑了……大家可以再猜猜,凶手之前出现过的。 第四十八章   许绍清“嗯”了一声,“不错,苏队长刚才排查了一遍船上的女人,不是也证明了这一点么。”   苏学灵心下一沉,她抬头看了眼许绍清,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紧接着未作言语,便急匆匆地往外头走。   “小楚,去把那几个载人上岸的船工找过来!”   游轮当时是在江心,要想知道有谁下了船,没有人能比那几个船工更清楚。   没一会儿,两个船工被带到了船上,一胖一瘦,穿着棉衫,老实巴交站在那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这周围一圈的警察,还以为犯了什么事儿。   苏学灵挨个盘问他们,那瘦船工生得瘦条条,肩上还搭了个汗巾,似乎是跑过来的,头上出了不少汗,他擦了擦脸,有些紧张,按照苏学灵的要求,仔细回忆了下说:“头一天的确是有人下船,人还不少。”   “说来听听,你都见到了些什么人?”   那船工挠了挠头,小声嘟囔了句:“那么多…我怎么记得请。”   苏学灵不依不饶,逼着他想那天的事情,那船工只好点点头,说:“好像是有几个穿着西服的老爷,还有几个记者都走了,还有…”   许绍清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有没有女人?”   “这个…”那船工愣了愣,紧接着笑了一声,“女人可多了。”   苏学灵凑到他跟前,“怎说?”   那瘦船工愣了愣,他身后的那个胖船工,嗤了一声,“老李,我就说你光盯着人家漂亮姑娘看了,你还不承认,有媳妇孩子的,一天天不老实,还净想着外头的姑娘。”   那瘦船工闻声很是不悦,扭过头看着他,“就你话多。”   苏学灵于是看着那胖船工,勾了勾手指头,说:“那你过来,给我说说,都有什么漂亮姑娘?”   那胖船工忙露出一个笑,点头哈腰“哎”了一声,然后摸了摸头,说:“那天船上热闹得很,我们在外头都能听见动静,心想着这有钱人家办婚礼就是不一样,还要在游轮上办,请了这么多人,多大的排场啊,那上船的人,个个都穿西服打领带,一看就是官老爷…”   “行行行,别说那些废话了。”苏学灵皱皱眉,打断他,“你仔细回忆一下,头一天夜里十一点之后,还有没有人下船?”   “头一天夜里?”那胖船工愣了愣,紧接着那瘦船工抢话道:“这个我记得,还真有!”   “哦?”苏学灵眯眯眼睛,“说来听听。”   那瘦船工打开了话匣子。   “官爷要是问我其他时候的,我还真记不清,只是那天深夜,船上动静都小了,我也困得不行了,忽然有一伙子人要上岸,我打眼一瞧前面几个全是俊俏姑娘,那模样…”   “一伙人?”苏学灵顿了顿,问他:有多少?”   “这个…”那瘦船工摸摸下巴,“记不清了,不过人挺多的,我和胖子两条船勉强能装下。”   “能看出是什么人么?”   那瘦船工愣了愣,紧接着说:“这个不太清楚,夜里黑,我就看清了前头几个面皮白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其他的倒是没有注意,不过他们一行人打扮挺奇怪的。”   许绍清凑过去,“怎么个奇怪法?”   那瘦船工手伸到背后,比划了两下,说:“这年头男人都剪辫了,有几个男人却留着这么长的头发,大晚上看见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姑娘呢,听声音又不像。”   苏学灵皱皱眉,“长头发?”   那船工点了点头。   长头发的男人……   苏学灵摸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诡异。   一旁的许绍清忽然冒出几个字,“戏班子。”   三个字如凭空炸雷,苏学灵猛地一抬头,看了眼许绍清。   是了。   这年月,长头发的男人,除了扮的戏装,还能是谁呢?   反应过来之后,她忙叫来船上的管事问道:“婚礼有没有请戏班子过来唱戏?”   那管事的人不知是何故,只点了点头,说:“确有一个戏班子。”   苏学灵眼前一亮,问道:“是哪里的?”   “这个…”那管事儿的想了一会儿,道:“少爷喜欢西乐,这回的婚礼本来没打算请戏班子的,因着我们老爷喜欢王月仙,这才额外给他们加了一场,王月仙今年改在大世界唱歌了,所以我们派人去大世界请的他们…”   这边苏学灵在问那管事儿的,许绍清的眼睛却还盯着那两个船工,那船工被他看得发怵,又见他一身西装穿得笔挺,竟不知是哪号人物。   许绍清问他们:“那一行人中,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的女人?”   那两个船工摇摇头,胖的那个说:“天太黑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千里眼,能看见什么啊,而且大晚上的我俩也累了,别说是什么紫色衣物了,连他们长相都记不得了。”   许绍清闻声,换了个说法问他们:“那么,有没有穿着深色衣服的女人呢?”   “这个…”胖船工挠了挠脸,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有吧。”   而此时,苏学灵和那管事儿的交谈完毕,摸清了那戏班子的底,未待犹豫,便要去那大世界看看。   到了大世界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门口有人把守,见他们一行人穿着警服,很是小心谨慎,两条手臂拦在苏学灵面前,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苏学灵也不是好欺负的茬儿,冷着眉把枪亮出来,说:“查案需要,知会一声你们老板,让我们进去。”   有人进去通报了。   没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不是很高,穿一身西装,头上不伦不类地戴了顶圆帽,眼神颇有些狡猾,一开口就透着股地痞无赖的市井气。   “哟,我瞧是谁,原来是我们华界的第一女捕啊。”   颇为刺人的用词。   苏学灵看了眼来人,把枪收回来,冷眼看了眼他:“原来是二爷,许久未见。”   被称作二爷的男人,笑了一声:“这大白天的,苏队长提着枪着急忙慌地来我们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吗?”   苏学灵看向他:“倒也无事,只是查案需要,请问二爷,王月仙的班子,可是在你这儿?”   “哦?”那二爷笑了笑,挑了挑眉,“苏队长,月仙在我们大世界一向老实,是犯了什么事儿了,惊动了您?”   苏学灵摇摇头,说:“我并未说她犯事儿了,只是有事找她,还请二爷见谅。”   那二爷看看她,问道:“苏队长,今天是为这事儿来的么?”   苏学灵点点头,二爷松了口,让出一个位置,笑道:“既然如此,我当然要给苏队长个面子,还望以后多多照拂我们才是。”   苏学灵不答,径直往里走去。   王月仙此时正在后台吊嗓子,晚上有她一场戏,她来的格外早,今晚演出的剧目是《抗金兵》,她演梁红玉,她吊着吊着嗓子心里一股子气儿便从心底突然冒了出来,连琴师弹的琴也觉得分外不入耳,心里只觉得特别烦躁,她本不至于压力这么大,只是这两年年岁也大了,班子里不乏越来越出色的青衣,隔壁那唱粉戏的小东君又一脱而红,叫她现在上台竟然也开始紧张起来了。   她本就生得削尖下巴,此时皱起眉冷起脸,面皮竟都刻薄了许多。   那琴师是个脾气好的,她先是骂了他一通,说他今天拉的是个什么东西,气的那琴师别过头,琴弓一扔,索性不拉了。   骂完之后又觉得没甚意思,有些口干,想喝杯茶,谁知那拿钱不干活的陈姐今天又没来干活儿,一摸手头连杯子热茶也没有,她更是生气了,又破口大骂了好久。   直到她骂着骂着,忽然听到了有人敲门。   她不耐烦地扯着尖嗓子喊了句:“谁啊?”   开门的人也没了,她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的是,竟是一群穿着警服的人!   王月仙在这宁浦摸爬滚打也不少时日了,倒也没犯怵,抱着胸盯着那为首的苏学灵看:“哟,这是干什么?”   苏学灵掀了掀眼皮,“王月仙是吧。”   王月仙点点头,“对啊。”   苏学灵朝她身后看了眼,又收回视线,看向她:“王小姐,你大前天夜里,是在那艘游轮上唱戏对吧。”   王月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警察自顾自在说些什么,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对啊,怎么了?”   苏学灵笑了一声:“王小姐,你平时都不看报的么?”   王月仙顿了顿,她猛的一下想到早晨看报纸上登的那则新闻,一瞬间瞪大了眼:“难不成你们是为了那桩命案来的?”   苏学灵点点头,说:“看来王小姐也是聪明人。”   王月仙顿时警觉起来,“怎么查案子查到我这儿来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眯起眼睛,凑过去,盯着她的眼睛,道:“王小姐,想请你帮个忙。”   王月仙请他们进来,那琴师原来想避开,结果苏学灵又问他:“你大前天夜里,在游轮上吗?”   那琴师点点头。   于是他也被留在了房间里。   王月仙请他们坐下,苏学灵把来意说了个大概,那王月仙猛地一下站起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杀人犯,在我们戏班里?”   苏学灵看了看手,吹了吹指甲,漫不经心地说:“只是在怀疑,所以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王小姐都要讲实话。”   王月仙一面难以相信,一面心里“咯噔”一声,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苏学灵于是看着她,问道:“你能不能说出那天和你们一起上船的人的人名?”   王月仙点了点头。   苏学灵又看看那琴师。   琴师也点点头。   她朝着小楚使了个眼色,很快,小楚领着那琴师,往另一间房间了去了。   苏学灵问她会写字吗,王月仙说会。   不消一刻,苏学灵手上,便拿到了一张名单。没一会儿,小楚也送过来一张名单。   两张名单比对一番。   苏学灵眼睛一冷,指着琴师那张纸上多出来的一个人名,问王月仙。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你的名单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能猜到了吧……对了,我看了看之前的章节,发现好几个虫,有看文的小天使如果发现了错别字,记得提醒我一下哈,我眼神实在是不太好。 第四十九章   “陈志曼”   天知道王月仙看见这个名字,愣了多久。   她看看苏学灵,又仔细看着纸上的“陈志曼”,先是细想了一会儿,紧接着瞪圆了一双杏眼。   “不认识?”苏学灵问她。   王月仙摇摇头,又拧起眉说:“我倒是漏了这个人。”   苏学灵将那张纸放在桌上,问她:“这个陈志曼,是谁?”   王月仙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官爷,她呀,就是一个端水的大姐儿,管水锅的,平时在这儿后台扫扫地,洗洗水果,搬搬架子,什么都干,做些粗活,那日倒是带着她去了,刚才怪我一时没想起她来。”   苏学灵“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可以接受,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衣服,若有所思。   王月仙此时还没换戏服,穿的却也是身藕粉色短袄配正红色衫裙,颊边擦了胭脂,头上随便挽了个髻,端得一副古装美人的样儿,想是唱老戏的人,平日里也爱这身打扮的。   苏学灵摸了摸下巴,问她:“那日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记得吗?”   王月仙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得是凌晨了吧,船上哪有我们住的地方,唱了一晚上,人都散了,我们在船上卸了妆,又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下来了。”   苏学灵于是问她:“你们唱了几台戏?”   王月仙说:“三台,我是最后一台,先是一折百里风和程六如《柳荫记》,然后是周润雨和毛芝兰《拾玉镯》,最后是我和飞来红唱的《百花亭》,任老爷子发话说这是婚礼要应景,总管事就全都排的这种戏。”   苏学灵又问:“那天有多少人在台上?把人给我标出来。”   王月仙看了眼那名单上的人,又挨个把那天的伶人全都标了出来,除了她提到的那些,还有些小生和彩旦,这一标,剩下的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一瞬间名单上的人变少了,苏学灵看了看那单子上剩下的人名,眯了眯眼睛,又问:“这五个人,分别是谁,你能说说吗?”   王月仙指着那名单,从上往下,依次介绍。   “这是戏班里的文管事儿,叫程六,我们管他叫六爷。”   “这是老马和老刘,箱倌儿,我们平时出门的家伙事儿都是他俩负责的,也管净、丑角儿脸上的颜料。”   “这是顾良,打门帘的。”   “还有这陈志曼嘛,之前说过了,负责给我们端茶送水什么的。”   苏学灵把他们的名字挨个圈起来,问道:“他们几个,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在十一点之后出去?或者说,十一点后,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人消失了?”   王月仙愣了愣,紧接着按了按太阳穴,翻了个白眼,道:“官爷,我那会儿正在台上唱戏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苏学灵皱皱眉,又派人把那总管事儿找了过来。   那总管事儿倒也没想到,警察查案竟能查到他们头上,进门就扯着嗓子直喊冤枉,苏学灵听得头痛,叫他闭嘴,又把问王月仙的问题问了他一遍。   那总管事儿愣了愣,挠了挠头说:“这个,我倒真没注意,那时候挺忙的。”   一旁的许绍清看不过去了,凑过去问道:“这样,我问一句。”   他把那纸条上的伶人全都划掉,指着剩下的那几个人问道:“这几个人中,有没有,在那天,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班主愣了愣,和王月仙相视一眼,回忆了下道:“倒是真有,那老马和老刘,还有陈姐儿,可不都是穿了深色的衣服吗?”   许绍清和苏学灵相识一眼,苏学灵站起身,问道:“可有那深紫色的绒布料子?”   班主想了想,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这么一问…”   他看了眼王月仙,两手一拍,道:“呀,月仙,那陈姐儿那天,是不是穿了件绒布的旗袍?”   王月仙眼前一亮,“可不是嘛!”   她先是拍了下手,随即意识到,这警察是在抓犯人,又一脸惊恐地问道:“官爷,怎么回事儿,你们问这个干什么,陈姐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苏学灵不答话。   那王月仙兀自摇头叹了口气,又十分激愤地看着那总管事,说:“你看看,我就说她晦气!把警察都给招来了!”   那总管事叹了口气,扶了扶额头,“你快少说两句吧。”   王月仙本就是刻薄性子,闻声更是不乐意了,“我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那女人身上就是带着股晦气劲儿,你叫一个过了气的女人来伺候,是嫌我们这戏班子太红火了么?你看看她惹出来的这叫什么事儿……”   许绍清敏锐地从她话里捕捉到两个字眼,打断她,问道:“过气?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王月仙看了眼他,哼了一声:“还能是干什么的,唱歌的呗,年纪大了没人喜欢就被赶出来了,跑来这儿膈应起我来了。”   许绍清看了眼苏学灵,苏学灵眯了眯眼睛,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   苏学灵领着人赶到那处棚户区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车子缓慢地行着,苏学灵脑子里有些兴奋,满心希望能从陈志曼这里得到点线索,许绍清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只是看着车窗外,直到路过一处水边的时候,许绍清忽然喊了声:“停!”   苏学灵看向他,皱皱眉:“许少爷,耽误不得。”   许绍清不由分说下了车,还拉着苏学灵一道下去了。   苏学灵正欲开口大骂,便见许绍清,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她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想说的话一下咽回了肚子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处棚户区挨着水边,苏学灵下了车在附近看了一眼,就见那水边果然生着许多夹竹桃,夹竹桃全株都有剧毒,稍不慎食用过量足以致人死亡,苏学灵看着那几株夹竹桃,心下一沉,她又看了看不远处陈志曼住的地方,心道:这下可好,毒物居然在离她家不远处就有。   她看了看许绍清,说了声:“你倒是仔细。”   紧接着,他们一行人风风火火进了那棚户区,一伙人猛地一进来,就有狗听见动静开始叫,惊扰了不少住家,车是开不进去的,一行人下车走了过去,夜晚湿滑,这地方没有排水道,平时的洗脸水洗脚水都泼在地上,很多的污水坑,一踩一脚的湿泥,黏在鞋子上到处都是,很是不好受,戏班的那个管事儿边领着他们往走,边骂道:“这是什么破地方。”   不少人听见动静,打开窗户,往外瞅着,想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许绍清走着走着,往那边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前头的苏学灵并不知道他已经停下了,还在往前走着,陈志曼就住在这儿其中一个棚户里,棚顶用竹席和稻草搭成,看起来破败不堪,苏学灵打着手电筒往墙上照,看见了许多小窟窿,被用稻草堵着,戏班的那个管事儿左右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嫌弃了一声:“这是人住的地方么。”   小楚上前敲了敲门,苏学灵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知那许绍清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里面传来一道不耐烦的男声:“谁啊?”   苏学灵顾不得那许绍清,回过头来,说:“警察!”   屋里的人沉默了,没一会儿,那扇破破烂烂的门,被打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围了个粗布的围裙,看见外头一群人,先是愣了愣,然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微有些生硬的笑:“各位,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看了眼她,挤进房间里,四下打量着。   这屋子没什么地板,所有东西都放在泥地上,做饭的小锅、洗脸用的盆子、一块裂掉的梳妆镜,几块毛巾,倒是看得出来主人是个爱干净的。屋里倒是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面相很老实,还未带苏学灵开口问,那总管事一进来就叫了一声,“老马?你怎么在这儿?”   那老马挠挠头,支支吾吾:“我来找小曼说会儿话。”   那总管事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颇有所指,“大晚上来个女人家里聊天?”   那老马脸顿时红了一片,他摆摆手,说:“不…不…”   苏学灵看了他一眼,又转到那女人身上,问道:“你就是陈志曼吗?”   陈志曼点点头,神情看上去很是平常,“是的,夜深了,几位官爷是来干什么的?”   苏学灵朝小楚看了一眼,小楚立刻开始动手在屋子里搜东西,没一会儿,他果然翻出来一条绒布的旗袍!搁在那枕头旁边的一个小箱子里,被放得整整齐齐。   然后他拿着那条旗袍,送到了苏学灵面前。   苏学灵一顿,接过那旗袍,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问道:“陈小姐这衣服倒是好看,哪里做的?”   陈志曼不语,单单问道:“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摩挲着那绒布面料,这旗袍像是洗过了很多次,颜色并不是说多么光亮了,还有掉毛的地方,他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紧接着一顿。   在那臂肘处,竟然真的被划过的痕迹,还是很长一道!   苏学灵不露声色,收起那丝绒旗袍,看她一眼,笑了一声,说:“没什么,来看看这儿的治安怎么样,陈小姐,我想问问,最近这儿有没有出过什么案子?”   陈志曼看了眼她,犹豫了下,道:“我们这儿虽然穷了点,但是邻里都是很好的人家,并没有出过什么事儿。”   苏学灵又笑了一声:“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大前天晚上,有人在凌晨听见了这附近有响动,结果第二天就有人丢了东西,我们现在在捉拿小偷,陈小姐住在这附近,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陈志曼脸色一白,看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总管事,强自镇定,摇了摇头,说:“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那日我干了活,很累,回来就休息了。”   苏学灵问她:“哦?我倒也听说陈小姐那天去船上做活去了,陈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呢?”   陈志曼看了眼她,迟疑了一下,说:“大约一点多。”   “是吗?”   身后突然出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苏学灵一回头,却见许绍清从门口挤进了这窄小的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眼,看着陈志曼,语带讥嘲,“陈小姐说自己那晚回来了,但我怎么听你的邻居说,你第二天清早不到五点钟,才慌慌张张从外面回来呢?”   陈志曼浑身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身后的老马猛地一下站起身:“不…不是,小曼…小曼她那天晚上在我那儿!”   许绍清扭头看向那个面相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眯了眯眼,“你又是谁?”   那总管事“哦”了一声,叫道:“好家伙,陈姐,你这是找了老马当姘头?”   老马闻声脸涨得通红,他看看陈志曼又看看那总管事,“你不要胡说,我是要娶小曼的!”   陈志曼顶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脸上看起来没什么波澜,“官爷,恐怕你们不是为了抓小偷才来的吧。”   苏学灵敛了笑,眼中带了些冷意,“来人,把她给我抓回去!”   “等等!”那老马叫了一声,神色紧张,扯着嗓子喊:“你们凭什么抓她,她犯了什么错?”   陈志曼不语,看着苏学灵,苏学灵也看着她,“这话,得问问陈小姐吧。”   那老马急了,伸出手就要抓那苏学灵,被小楚和另外一个警察按住,他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毕露,“你算什么警察!凭什么乱抓人!”   陈志曼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老马,你先回去吧。”   老马顿了顿,顿时噤了声,他张了张嘴,喊:“小曼…”   陈志曼解开了身上的围裙,看着苏学灵,看了良久,最后很突兀地笑了声,紧接着越笑越大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还是来了。”   苏学灵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很是温婉的女人,实在很难想象,她是以何种心情,投毒又抛尸。   “为什么杀他?”   陈志曼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恨意。   “他该死。”   苏学灵皱皱眉,“陈志曼,你可知道杀人是犯法的,罔顾法律投毒又抛尸,会被枪毙的!”   “杀人犯法?”陈志曼嗤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你说错了,只有我杀人才算犯法,你们警察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积极,说拘留就拘留,说枪毙就枪毙,可他杭风玉杀人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你…”苏学灵愣了,陈志曼看了他一眼,眼球充血,红了好大一片,她像犯了癔症一样,再没有最初那股子镇静,恍恍惚惚地后退了几步,扶在屋里那仅有的小桌上,失魂落魄地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又有些凄凉:   “好一个警察……”   “好一个警察啊……”   “他喂我喝那碗打胎药,杀了我的孩子,害我一辈子不能生育的时候,你们没有来,我去告他,你们不理,等到我亲自动手了,你们倒是像狗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哈…”   苏学灵浑身一震,她眼里几分怔愣,几分难以置信,她顿了顿,抿了抿唇,问道:“你和杭风玉…是什么关系?”   “关系?”陈志曼似乎有些迷茫,她手臂撑在那张小桌上,看着那张裂掉的梳妆镜,露出一个十分凄凉的笑。   “当年,我是大世界最红的歌女,他不过是个初到宁浦,一穷二白的小画家,他说他欣赏我,给我写很多很多的诗,我被骗了,我就那么被骗了,我只觉得有文化的人,浪漫至极,没想过会写诗的男人,最是会负心的…”   “他一个穷画家,什么都没有,我省吃俭用,穿最旧的衣服,给他买最好的画笔,养了他足足五年,五年啊!我给他买西服,把他打扮得像是本地的公子哥儿,我去陪酒,换来一个他和那些富商见面的机会,我把我五年的时间用在他身上,他那时也说会娶我,会带我回衢陵见他孤苦的老母亲,可最后呢?我年纪大了,还怀了他的孩子,没办法去唱歌,他就和别的女人搞在一块儿了…”   她惨惨一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还假惺惺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说男孩就叫曼生,女孩就叫玉子,哈…真是讽刺。”   “我那么信他…那么信他,他却骗我说那是安胎的药。”   夜里有风在刮,透过敞开的门钻进来,屋里一片寂静,除了陈志曼隐隐的哭声。   那总管事愣在一旁,脸上白的吓人,老马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陈志曼看向苏学灵,问她:   “你是警察,你维护一方和平,巩固一方治安,你懂法,你有枪,你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告诉我,一命抵一命,难道不公平吗?” 第五十章   屋里空无一人,一股子墙皮受潮的味道始终绕在鼻尖,那扇铁门紧闭着,有损毁的地方掀出了几块铁皮,很锋利,何聿秀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走到门口,透过小窗看着外面的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些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上那块铁皮,直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   手指被划破,指腹流出来的血,那鲜艳的颜色,像极了他颜料盘里的曙红。   他呆愣着看着上面那点血,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直到那铁门处传来了一阵响动,有人在外面高喊了一声:“何聿秀,你可以出来了!”   何聿秀猛地一震,他一下坐起身,“真的?”   门外那人笑了一声,“这还能有假?”   何聿秀当即便出了门,才走了没两步,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被押着走过来。   是个女人,低着头,头发有些凌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何聿秀看了眼她,脚步顿了顿,总觉得她有些熟悉,恰时那女人抬了下头,他看见那人的模样,又是一愣。   “你…”   陈志曼看着他,沉默不语,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之时,何聿秀听到她说:“我这一辈子,未曾烦扰过别人,这一回,倒是给你添麻烦了。”   何聿秀一下想起了她是谁,那日他在大世界迷了路,给她指路的,可不就是这个女人么!   他心里一震,再一回头,那女人已经走过拐角不见了。   此时天将明,苏学灵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浑身的疲惫难以言说,想要休息一会儿,脑子里却一直响起陈志曼说过的那话。   审查要等到明天,她已经坦白,但还有些细节不甚明了。   她是如何投的毒,又是如何把杭风玉抛尸水中,这都要细细审讯,那个叫老马的男人一直跟着他们到了警局,劝了好久才走,眼里通红,倒叫她莫名很是在意。   许绍清站在一旁,两手紧握,倒是丝毫不困,待到门有了些响动,他猛地一下站起身,却见是小楚进来送报告,他又僵着脸坐下。   苏学灵扭头看了他一眼,嗤了一声:“我看说什么要采访也是假的吧,许家大少爷空拿了那照相匣子,心思恐怕不在案子上吧。”   许绍清扭头瞪了她一眼,苏学灵笑了笑,又敛了下去,咳了两声正色道:“不过这回也多亏了许少爷,倒也帮了不少忙。”   许绍清看了眼她,“帮忙倒是算不了什么,苏队长倒是怎么补偿何先生这几日的牢狱之苦?”   苏学灵见不得他这样夸大其词,挑了下眉,说:“这就牢狱之苦了?我们所里哪天的不是伙食安排的好好的。”   正值此之际,何聿秀推门进来了。   苏学灵起身,跟何聿秀说明情况,说那真凶抓到了,是从前杭风玉的相好,又说了些别的话,感谢他的配合云云,何聿秀的情绪倒是已经不那么激动了,他朝着苏学灵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许绍清。   “许少爷,谢了。”   许绍清面上看上去倒是很平静,他深深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哑声说:“你没事就好。”   苏学灵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又看了看何聿秀,却见对方虽是感谢,眼里却没什么别的情绪,不由得心里复杂了几分,她送了他俩出去,站在警局门口,停住了脚步,颇有意味地对那何聿秀说:“这次多了许少爷在关键时候帮了忙,案子才能进展这么快,何先生,你有个好朋友。”   何聿秀愣了愣,看了眼许绍清,却见他皱了下眉,没说话。   此时已是深夜,外头没有什么人了,街道上空空荡荡,两人往回走,许绍清在警局借了电话打给小陈,叫他派一部车过来,但走出来一看,却见外头空空,显然车还没有到,这会儿还有些凉意,许绍清扭头问他:“你冷不冷?”   何聿秀说:“还好。”   他顿了顿,问:“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进去,真的是她么?”   许绍清说:“是的。”   何聿秀实在是难以想象,那日他在大世界偶然见到的女人,怎么会成为一个杀人凶手。   他问:“陆小蝶知道这事么?”   许绍清说:“大概不知道,那个女人说他把这件事藏的很好,苏队长正准备联系她。”   何聿秀于是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站在许绍清后面,许绍清回头看他,却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何聿秀看着他,顿了顿,问他:“许少爷,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在最开始进去的时候,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想过那枪抵在自己脑门上,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也想过往日种种,想着自己那一堆没卖出去的画如何安置,但他怎么也没有想过,许绍清这时来了,还对他的事这么上心。   他自诩聪明,在这方面却迂得很。   许绍清看他清亮的眼,扭头,朝他走近了几步,最后几乎同他脚尖相抵,何聿秀忽然觉出一股子压迫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许绍清却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何聿秀险些撞到他怀里。   他稍稍抬了下眼,看见了许绍眼神里的灼热,“何聿秀,你真的不懂?”   他的话里夹了些无奈和气恼,倒叫何聿秀心头猛地一跳。   他抿了下唇,“我该懂些什么?”   许绍清捏着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幽幽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你…”何聿秀脑子一下有点空,他看着许绍清,觉得这人似乎有些过分亲近了,没一会儿他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哪有那么夸张,我不过在这儿待了…”   话就停在那儿戛然而止,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何聿秀顿时浑身僵了僵。   那只手有点凉,沿着他的眉骨,摸到他的下巴,十分温柔,温柔到何聿秀觉得十分不适应,却忘了把那只手撵走。   他听见许绍清低哑的声音。   “何先生,失礼了。”   紧接着,让何聿秀脑袋一空的是,一张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唔…”   许绍清算不上温柔,一只手扣着他的脑袋,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何聿秀眼睛蓦地睁大,猛地一下用力推开他,“你疯了?”   许绍清踉跄几步,站稳后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神情有些落寞,“你这么讨厌我吗?”   何聿秀看见他的神色,顿了顿,没一会儿涨红了一张脸,看着他好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吐出了几个字:“你真是昏了头了。”   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敢对他行如此轻薄之事。   许绍清看着他,笑了一声,声音很平淡,“不是何先生…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夜色底下,许绍清的神色看不真切,何聿秀看着他,心里有些气恼,“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莫要拿我寻开心。”   “我没有拿你寻开心…”许绍清凑近了些,何聿秀唯恐他又做出什么事,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   许绍清愣了愣,不再靠近,在离他半米的位置站定,眸色深沉,神情有些低落:“我没有拿你寻开心…”   “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车灯在他身后亮起,照见他微微翘起几根的头发,何聿秀觉得好像做梦一样,他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警局,又看了看近处的许绍清,神情有些呆滞。   上了车后两人都沉默着,何聿秀和他保持着两只手掌的距离,闭上眼假寐。   然而他一向自恃冷静,此时却心如乱麻,脑子里全都是:   “许绍清疯了吧!”   “许绍清一定是疯了!”   然后想着想着,时间越发难熬,及至行到顺宁公寓,何聿秀下了车,仍然两眼放空,脑袋里一片乱糟糟。   许绍清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进了公寓楼。   何聿秀沉默着,一直都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绍清生的很好看,是他也承认的帅气,眼下他却不太敢看他的脸。   许绍清喊他:“聿秀。”   何聿秀听得耳热,梗着头往前走,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撵着他。   走到自家门口,何聿秀手顿了顿,犹豫了下,扭头低声说:“不管怎样,还是跟你说声谢谢。”   许绍清顿了顿,说:“没关系,你好好休息。”   何聿秀心头一跳,说了声:“好。”   然后很快速地关上门。   快到门外的许绍清一阵惊愕。   第二天一早,何聿秀罕见地睡了个懒觉。   不是他想,而是他昨晚失眠了。   休息不好让他眼下有了很明显的一圈黑,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又想起了许绍清昨晚说的那句话。   脸一下变得通红,他摸摸自己的唇,忽然想起昨天那个吻。   “他怎么敢…”他喃喃道。   走至窗边,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是一片敞亮的天地,有许多人走着、停着、说笑着、玩闹着,这两日的事情,如同一场梦,却又真切地不得了,他想想杭风玉又想想许绍清,心里颇为烦闷,他发了许久的呆,心里那股子阻塞的感觉才稍稍散了些。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太可能,觉得昨晚那很有可能是场梦,又或者是许绍清这两日忙得昏了头,才做出那等无礼之事。   他想出了一堆理由来宽慰自己,竟是干什么也干不下去,饭都吃不踏实,睁开眼闭上眼,想的都是昨天他推开许绍清的时候,他脸上那副落寞模样。   他好像真的有点伤心。   想到这他又很是烦闷,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摇啊摇,眉心紧蹙着。   烦。   烦。   烦。   老天爷为什么要造出七情六欲来折磨凡夫俗子。 第五十一章   苏学灵第二日提出来陈志曼审讯,那女人倒也还算配合,将她如何投毒又如何抛尸的过程细述了一遍,苏学灵手指敲着那审讯桌,“如果说那毒是你装作是送酒的佣人偷偷下在里面的,那么你一介女流,是怎么把杭风玉一个大男人抛进江里的呢?”   陈志曼神色似乎有些紧张,她先是一愣,眼睛闪烁了两下,低下头说:“官爷可莫要小瞧我,我虽然从前是歌女,可是这几年粗活重活都做过不少,力气还是有的。”   苏学灵看着她那瘦条条的胳膊,默不作声,起身出了审讯室的门。   老马又来了,他眼里有血丝,不知道多久没睡觉,身上穿的那身衣裳还是昨天那身,裤腿上沾了不少泥,他进了屋子就从袖管里掉出来一个布袋,铜子儿银子儿乱糟糟倒在桌子上,哗啦啦一声,吓了苏学灵一大跳,“你这是干什么?”   “官爷,您行行好,就放过她这一回吧,她那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就该死!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全部的钱,全都孝敬给您,只要您行行好…”   那老马扑通一声跪下, 眼泪紧接着就下来了。   “只要您行行好…”   苏学灵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   “此事牵连甚广,许多双眼睛都盯着我们,不容你使钱收买,何况杀人偿命,如果不施加惩罚,实在是法理不容,就算是你跪地求我,我也无甚法子能够救她,何况…”   她顿了顿,眼睛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何况…此事如若追究下去,怕就不止她一个罪犯了吧。”   老马浑身一震,神情有些呆滞,他抬头看苏学灵,却见她转身,重新坐在椅子上,敲着桌子看着他,面色平静,却叫他打了个冷颤。   陆小蝶这日也来警局了,恰与那杭风玉的母亲碰到了一处,杭风玉的母亲来殓他,请了副棺木过来,怎么都不舍得把儿子放进去,在杭风玉的尸体旁边嚎啕大哭,据她说,杭风玉的父亲在他从学校毕业后没多久就没了,她那时整日的哭,险些也跟着他去了,好不容易走出来,想着这辈子就指着这一个儿子过活了,杭风玉也争气,在宁浦出人头地,赚了大钱,她这个做母亲的,倒也是脸上添光。前些时日杭风玉还来信说要接她来宁浦参加婚礼,她心里高兴地不得了,谁知道这一眨眼,人就没了。   陆小蝶呆站在一旁,看着杭风玉的尸体,失魂落魄。   她之前怀疑过许多人,万没想到凶手居然是一个女人。   杭风玉的母亲对那陈志曼恨之入骨,恨不得亲手掐死她,叫叫嚷嚷红着眼要找那陈志曼讨说法。   陈志曼远远在押所关着,隔着一扇门,杭风玉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发丝凌乱,“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啊,你还我儿命来!我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儿子,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害了他,你让我一个老妈子以后怎么过啊!”   那铁门被杭风玉的母亲砸得哐哐响,尖锐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押所,陈志曼笑了声,不过一夜,她的声音又哑又涩,像老了十岁。   “真是巧了,你来找我讨你儿的命,我也是找你儿讨我儿的命的,你我都曾为人母,你当了三十年母亲,你的孩子长成了大人,飞黄腾达了,我却只当了三个月,我那可怜的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被杭风玉亲手杀了,怎么…你的孩子是宝,我的孩子就不是宝吗?”   杭母一双浊眼,此刻又红又肿,“你…你这是狡辩,你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无论说些什么,都掩盖不住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陈志曼“呵”了一声,讥讽道:“孩子…哈…要是我的孩子生下来,怕是要叫你奶奶了,知道奶奶这么疼他,不知道该有多开心呢。”   “你…”杭母指着她,气的手都在打哆嗦。   陈志曼此刻虽是狼狈,却也不落下风,接连讥讽道:“要说心狠啊,我可轮不上号,还是你儿子更胜一筹,为人父母,即便不能让子女锦衣玉食,但也都是放在手心里头爱着的,可是谁知道啊,那天底下,还有你儿子那号人物,当真是眼里只有名利,没有命啊,为了名利,他舍得害一个未落地的孩子,这样一个儿子,你还要护着他吗?”   杭母年岁已高,听见她这样说,更是急火攻心,她张了张嘴,“我儿子品性如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了,他再怎么样,那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她话说的重,话音刚落,狠狠咳了几声,嘴唇颤抖着,一双浊眼恨恨地看着那陈志曼,几欲咯血。   陈志曼不再言语,那杭母还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小警察忙叫人把她抬了出去。   那杭风玉生母后头跟着的陆小蝶,一直沉默着,等到周遭寂静无声,又过了很久,她才艰难地开了口:“你说的…可是真的?”   陈志曼闻声顿了顿,她扶着那小桌站起来,走到那铁门,透过那小窗看着那即便不施粉黛也依旧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她看着她,恍惚了一下,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你叫陆小蝶是吧。”   陆小蝶不语。   陈志曼笑了笑,“我见过你。”   “杭风玉和我分开之后,又找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有时一个星期都不带重样的,你也知道,他那份画画的工作,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女模特。我那时仍然爱他比恨他多,想着他会不会回心转意来娶我,于是我去找他,他有本事了,住着好几层的花园小洋房,我真是寒酸极了,一条裙子穿了洗,洗了穿,他从前夸我穿紫色旗袍好看,我便穿着那条旗袍去找他,谁知道门房见了我都不正眼瞧我,推我打我,要将我赶出去,还说是他吩咐的,他是真的心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那时你在楼上,拉开窗帘向下看,以为我是乞丐,叫那门房住手,还给了我点钱,我一点也不嫉妒你,我同情你,同情你虽为歌女,却也心存良善,同情你明明大好光阴,却虚度在一个人渣身上。”   “陆小姐,你告诉我,他在你面前,是不是装的特别好,温柔又体贴?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陈志曼的手穿过那扇小窗,要够那陆晓蝶,眼里却已有疯癫之色。   陆小蝶脸色煞白,踉跄了几步,捂着自己的耳朵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道:“你疯了。”   她脑子里闪过这些年她和杭风玉做过的许多快活事。杭风玉待她极好,为人处世在她看来都极为绅士,她拍电影,他买下了一整晚的电影院为她捧场,他很疼她,说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下来送给他,他是他未来的夫婿,她同他在一起多年,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我疯了?我没疯,我清醒得很,疯的是你啊陆小蝶,你爱他对不对,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爱他,傻姑娘,你爱上他的那一刻,你就疯了,你还不知道吗?这世上,只有恨才会让人清醒,爱只会让人发疯!”   陆小蝶摇着头不愿看她,她后退了几步,失魂落魄地跑出去。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外头聚了一堆记者,她出来的那一刻,照相机便对准了他,她哭,记者围着她拍照,一声又一声的“陆小姐”。   “陆小姐,听说犯人抓到了,说说你的感想吧。”   “陆小姐,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陆小姐…”   “陆小姐…”   陆小蝶觉得一阵恍惚,踏入这歌舞之地,登上那报纸刊头,她是全宁浦最有名的明星,她自认为也算敢爱,冒着天下人的眼光打算和一个画家厮守,自认为也算敢恨,领着一群人打算为她的未婚夫讨个公道。   如今陈志曼的一番话好像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难得失态,抹去泪,冷着脸,朝着那群记者,说了声:“滚!”   一片哗然,人群里的陆小蝶蹲下身子,捂着耳朵,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但是照相匣子“咔嚓”的声音始终不停。   她的失态,她的愤怒,她的无措,她的绝望,每一分分,都属于她,又不都属于她。这天地之大,无笼无网,看似无所束缚,可她已经变成照相机下的猎物,永远逃不过被追逐的宿命。   没过几日,何聿秀收到了封信。   来自陆小蝶。   信上直言,她那日怀疑过他,她为此道歉。   信上还说,她不日将远渡重洋,杭风玉的尸体,葬在近郊。   何聿秀在一个下雨天去了那儿,下雨天湿滑,衣裳沾了不少泥点子,他撑着把伞,从怀里拿出一刀宣纸,又掏出来一盒洋火。   从前一起上学,杭风玉买不起好宣纸,一张纸裁成好几块使,他便把他的分给他,杭风玉那时觉得他在嘲笑他,面上很是不好看,他俩还为此吵了一架。如今他也这样分给他,这回,他倒是没机会说不要了。   他把伞丢在地上,蹲下身,把那刀宣纸夹在小腹,腾出手将那洋火擦燃,星点的火,没一会儿被风吹灭。   他打着伞蹲在地上,衣服下摆全是泥点子,头发湿成几缕,后背也湿了一片。   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一只手将他手中那盒洋火拿走,紧接着落在他身上的雨点子消失了。   何聿秀听到了有人喊了声“少爷”。   他后背一紧,竟是许久没回头。   后头有人轻笑了一声,“只听说有人烧纸钱送花圈,你这直接拿了刀宣纸来,烧的是个什么意思?”   雨声遮不住洋火划下的声音,何聿秀扭过头,看到星点摇曳的火光。   小陈的伞打在他身上,许绍清穿着一身妥帖的西服,暴露在雨中,肩膀处微微淋湿,手里护着那火星,问他:“要烧吗?”   何聿秀愣了愣,然后点; 点头,于是他怀里那刀宣纸,被许绍清拉出来,火星跳跃在纸上,顿时蔓延开来。   近郊雨日寂无人,雨水把干枯的树枝染成浓重的深褐,火星跳跃又灭下,许绍清重新点了根洋火,笑道:“你可真是找了一个好天气出门。”   何聿秀低头看着那火重新燃起,“给人上坟还要挑个黄道吉日吗,许少爷这么迷信?”   许绍清从一旁捡起他丢的那把伞,撑在二人头顶,倒是堪堪把小陈挤了出去,他笑了声,籍着那把伞,稍稍凑近了一些,把那盒洋火塞在他手心,“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许绍清的指尖是泛着凉的,堪堪触到了他的掌心,很是寻常的动作,何聿秀却禁不住心头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更了,之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忙,有看这篇的给我留个言呀,好歹让我知道知道…   上 第五十二章 上   宣纸默默燃尽,落在地上一片黑。   小陈默默觉得尴尬,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少爷雨天叫他开车来这处就叫他觉得好生稀奇,如今又碰上了何先生,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好生奇怪,他尴尬地自己打着那把伞,看着他们二人挤在一把伞下,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许绍清扭头看了眼他,吩咐道:“去把车开过来。”   小陈松了口气,应声去了。   许绍清扭过头看他,“雨天湿滑不好走路,你坐我的车回去。”   何聿秀愣了愣,换做平时这等顺风车他不用考虑就坦坦荡荡的坐下了,然而此刻想到那晚许绍清说的话,却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白天这人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一点也没有那夜里犯浑的模样。   此时这人见他又只字不提,一片坦荡,倒显得他扭捏了起来。   这近郊的确人烟稀少,他愣了一会儿,晃了晃头,以手掩鼻,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来掩饰尴尬,“那就多谢许少爷了。”   许绍清听见他的话,盯着他看了许久,到底没有说话。   淅沥小雨落在车上,玻璃上一层薄雾,车里无声,许绍清拿着份报纸看着,何聿秀盯着那车窗上的水汽,弯了根食指,以指背抵着那玻璃划了一道,没一会儿,那玻璃上便出现了一株枯竹。   然而这不过是打发时间来使自己不那么尴尬的,想他在外游历这么些年,哪曾有过和人坐在一辆车里,尴尬的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的时候。   这许绍清倒是坦荡,手里拿着那份报纸,看得似乎格外认真,何聿秀瞄他一眼,看见他英俊的侧脸,雨天外头雾蒙蒙,连着车里的人,看起来都似乎带了层雾一样,他肩膀处有些湿,发梢也沾了一点雨,倒丝毫没有狼狈相,坐的挺直,活脱脱一个贵公子,倒叫何聿秀一时有些出神。   不可否认,这人长得不错,性情和他也算相投,还帮过他好几次,他一开始以为他是乐于助人,现在想想这人是别有用心。   许绍清慢条斯理地看着那报纸,并未转头,“何先生可以光明正大地看。”   何聿秀心头又是一跳,紧接着脸上积了点红,竟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良久,他才稳了稳神说:“谁看你了,我是看那报纸。”   许绍清翻报纸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噙了点笑,“那真是不巧,只有一份,一起看?”   这很不对。   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刚才上车也是这样,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何聿秀觉得这小子现在学会怎么拿捏他了,这让他觉得危机四起,有种被人捏住尾巴的感觉,他看着那份报纸,回过神来,脸上那点窘色退下,换上一点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笑,“我还以为许少爷会让给我呢,好歹我也算你半个老师。”   “老师?”许绍清看他,合上报纸,“何先生还肯教我画画?”   何聿秀上下打量了眼他,“啧啧”两声,眼里带了些调笑,“嗯…天赋是差了点儿,笔墨功夫也糟糕得很,不过要是学会尊师重道,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尊师重道。”   许绍清看着他,眸色深沉,他重复了下这四个字,喉结滚了滚,声音倒像是略微沙哑了些,“何先生倒是说说,怎么才算尊师呢?”   何聿秀闻声敛了笑,接道:“那自然是…不做忤逆师长的事,不说忤逆师长的话,老师说的话乖乖听着,老师不让你做的事,最好不要做。”   “比如。”   “比如老师想看你那份报纸,你要是敬老师,就该双手捧着奉上来。”   话音刚落,一份报纸就递到了自己跟前,许绍清看着他,“何先生为了看份报纸,真是煞费苦心。”   何聿秀哼了声没说话,心里却颇为得意,“哗啦”一声,展开那张报纸看着。   许绍清冷不丁又问:“为人师者,不能只要求学生尊师,不为学生解惑吧。”   何聿秀顿了顿,咂摸出那么一丝不祥的感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下一秒,许绍清说:“做学生拿出诚意来,做老师的也该有所表示。”   “表示?”   小陈只觉得坐在车里,出了一头冷汗。   他握紧了方向盘,心里默默念叨着: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   然而心里这么念叨着,耳朵却是关不住。   车子走的很平稳,许绍清那只手,搭在了何聿秀的手背,何聿秀手指上还沾着车玻璃水汽上的那点凉,冷不丁被人这样亲昵的握住,几乎要推开车门跳出车去。   许绍清凑得极近,近到何聿秀猛地撞上那双眼,脸上的慌张都无处可藏。   许绍清低低地问他,眼睛看了眼他嘴唇,问:“可以吗?”   何聿秀霎时脸红了一片,以为对方要亲他,“你说什么鬼话?!这是在车上!”   小陈到底也是个大人了,闻声心颤了颤,一个不留神,轧上了老树根。   许绍清笑了声,车子一晃,鼻尖险些蹭到他的鼻尖,他压低了声音,“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何聿秀:“……”   “难不成何先生想要我亲你?”   何聿秀色厉内荏,说出来的话自己都觉得苍白,“胡说!”   怕了怕了。   有生之年没想到会碰上这么号人物。   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要是许绍清给他搞硬来那套,他兴许还能拿出几分恶毒的反抗出来,然而对方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他, 问他可以吗?   书画圈子里多有好男色的, 他自认不是其中之一。但看着许绍清那张脸,他张了张嘴,搜刮良久,竟找不出一句话来敷衍。   许绍清说:“你脸红了。”   何聿秀忍无可忍,说:“滚!”   许绍清说:“师者要有师德,怎么能不为学生解惑还骂人呢。”   何聿秀:“……”   他觉得这一趟车坐得憋屈极了。   作者有话说:   隔壁那篇完结啦,之后专心更这篇,好久没更了orz,快从日更选手变成月更选手了,见谅见谅哈,赶出来一点儿,明天再更。   下   不再理会许绍清,何聿秀拿起那份报纸看着。   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许绍清车上放着的这份,竟不是自家报纸,却是一份《民报》。   他正想打趣几句,目光扫过报纸,却死死定在了一处,他先是愣了愣,接着忍不住皱了皱眉,念出了声:   “往日威风尽散,身为警局中人,苏某人却中饱私囊,枉顾仁义道德……直至撤职当日,其仍不悔改,实乃华界之耻…”   字字如刀,何聿秀读完此篇,顿了顿,却听见耳边传来许绍清的声音,“知道这写的是谁么?”   何聿秀眼睛瞥到那苏某人的名字,心里一沉,问道:“苏学灵?”   许绍清道:“正是。”   何聿秀心下疑惑:“她怎么…”   “收人贿赂,据说金额得有这个数。”   许绍清竖起一根手指头,朝着他晃了晃。   何聿秀皱起眉,又细看了眼那报纸,“怎么可能…”   许绍清看他,“你不信?”   何聿秀确实不信,他脑子里忽然闪过那日苏学灵提审他的时候说过的话。   “走进这件审讯室的人,没有几个人承认自己做过坏事的,我不会冤枉好人,但我更不愿意放过一个坏人,今日有人杀了一个人,被我漏放出去,明日他杀了十个人的时候,人命该算在谁的头上呢?”   说实话,那时他的确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想想却无可厚非,嫉恶如仇,不外如是,毕竟这警察也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能说出这等话的人,又怎么会利用职务之便,做出这等坑蒙拐骗、贪污受贿之事呢?   他问许绍清,“可是人证物证确凿无疑?”   许绍清点点头,“我们报社的记者也去打听了,好几户寻常人家的家主一同作证她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在她办公室密柜里,锁着上百根金条和数不清的钱票,的确是人证物证确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虽然人证物证确凿,但这苏队长,却仍然抵死不认。”   何聿秀倒没想过他前脚刚从里头出来,这抓他进去的人居然后脚就跟着进去了,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许绍清看他神色,问道:“怎么,何先生难不成还怜香惜玉了起来?”   何聿秀瞥他一眼,“许少爷信这篇文章么?”   许绍清敛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苏队长为人我不好妄自揣度,不过《民报》肯定有鬼。”   “有鬼?”   许绍清点点头,“《民报》的文风一向温和,灾情、时事新闻报道,措辞都是规规矩矩,从不敢僭越,哪曾有过如此言辞犀利的时候,这回判决还未下来,他便把苏学灵的罪责一一数落,登在报上,倒像是很急于败坏别人名声似的。”   何聿秀问:“那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嘛——”许绍清拉长了声音,“何先生想知道,就得和我走一趟。”   车子在警局门口停下,许绍清直起腰,伸手摘下小陈的帽子,小陈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却也没敢说什么,他一路上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回头就被少爷给开了,谁料,扭头看了看少爷的脸色,却是很不错的样子。   何聿秀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帽子就扣在了自己头上。   那帽子还是温热的,檐口软趴趴,搭在鼻子上还能闻到一股子微微的汗味。   他嫌恶地摘下,狠狠瞪了眼许绍清,“你做什么?”   许绍清看了眼他,说:“带你进去。”   何聿秀皱皱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得偷偷摸摸进去?”   许绍清挑了下眉,“探望名额可只有一个,搬出我父亲许缘竹的身份来,他们才许我多带个秘书,何先生,你委屈一下,做一会儿我的秘书?”   秘书?   这小子居然也当真说得出口。   何聿秀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和他走这一趟不可,就稀里糊涂下了车。   临走时他问小陈:“你这帽子洗过吗?”   小陈说:“没有。”   何聿秀险些厥过去。   他忍了忍,又忍了忍,喊了声:“许绍清,你搞什么?”   许绍清闻声脚步一顿,扭头看他,走到他面前,手贴在他颈边,稍稍扫过他的下颌,哑声说:“你再喊一下。”   这句话在何聿秀脑子里,自动被翻译成“你再敢叫一声试试”。   他皱皱眉,心下不悦,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许绍清,我告诉你,我可不帮你做什么…”   “叫我绍清。”一道略微低沉的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   话音被打断,何聿秀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顺着喉咙又滑回肚子里,被他四个字呛得满眼震惊,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憋红了一张脸,憋出来一句:“你脑子没摔坏吧。”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还是29号…… 第五十四章   小陈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警局,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心中骇然。   回忆起这位何先生初来乍到没几日便大闹报社的情景,似乎就发生在昨日,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位何先生居然能和自家少爷在一起谈笑风生,少爷那是何等有主意的人,作文章还是做事,都有着自己的打算,敢说敢做,老爷说他年少轻狂,他却是对自家少爷崇拜得很。   只是…少爷对这个何聿秀何先生的态度,着实是…太过亲密了些。   难不成…   他抹了把汗,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愿往那方面去想,可是少爷看那位何先生的眼神,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而这边何聿秀跟在许绍清身后往前走,他压低了帽檐,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许绍清风头太盛,一进去就惹了许多人注意,不一会儿,一个人出来了。   许绍清上下打量了眼他,皱皱眉,“你是?”   楚三眯了眯眼,笑了笑,“许少爷忘性真大,前些日子查那个画家案子的时候,咱们可没少见面。”   许绍清这才想起来,这人是当时跟在苏学灵后面的那个小警察——小楚。   不过到底是没打过几个照面,这人说话倒显得自己和他很熟一样,而且眼下这人换了身衣服,腰杆都挺直了不少,说话也不是低眉垂眼,点头哈腰的,许绍清倒真的一时没想起来。   “你这是…”他打量了眼他。   楚三顺着他的眼神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得意洋洋笑道:“见笑了,这不是警局出了这么大的丑闻,姓苏的被撤了职,我只好顶上嘛,哎呀呀,说来真是太丢人了,出了这事儿有辱警局门面啊,许少爷今天不会是来采访的吧,正好,我这才刚上任,这会儿正好有点时间…”   许绍清被他这前后仿若两张面孔弄得一时有些犯恶心,两面三刀的人他看了真的消化不良,他皱皱眉,道:“不巧,我这会儿没有时间。”   “你…”楚三好不容易当上了队长,逮着个机会好不容易露露脸,显摆显摆,没想到许绍清这么不给他面子,当时脸上便一下挂不住,神色颇为难看。   何聿秀在后面跟着,看着这许绍清摆谱,倒是莫名觉得好笑,他弯了弯唇角,瞄了一眼那气得跳脚的警察,倒突然发觉许绍清这张竟也有能说出痛快话的时候。   没再和那警察多做牵扯,两人很快被领进了接见室。   “就是这里。”门口有个小警察拉开门,对着他们说了一句。   铁门哗啦啦一响,隔着一层铁栏杆,门后面出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神情憔悴,头发也有些散乱,除了那双眼睛仍然犀利,整个人极为狼狈。   那小警察和苏学灵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就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出去了。   何聿秀抬头看一下苏学灵,不由得心下一惊,这气势凌人的苏队长,居然变成了如今这样子。   他四下看了眼,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苏队长,你这是怎么回事?”   苏学灵看见何聿秀先是一愣,倒是没想到这许绍清竟一道把他也带进来了,她看看何聿秀,又看看许绍清,张了张嘴,“他…”   许绍清神色如常,轻飘飘吐出两个字,“秘书。”   苏学灵:“……”   眼下她也无意在何聿秀身上过多言语了,只是看着许绍清说:“我今日跟你说的话,都是机密。”   许绍清挑挑眉,看着她,又看了眼何聿秀,道:“那也不必避讳,聿秀是什么人,你自然也有所了解了。”   何聿秀听见他这个称呼,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压制住了想骂人的冲动。   许绍清看着苏学灵,道:“我倒是还真想知道,你也不过是个队长,警察这工作油水这么大么,竟能收那么多钱?”   苏学灵苦笑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我老老实实吃那点死工资,上头要我贪,那么我就是贪的。”   许绍清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苏学灵咳了一声,眼中尽是郁色,她捏了捏手指,道:“许大少,咱们做个交易吧。”   许绍清十指交叉,盘起腿看她,“杀人越货的交易,我可不做。”   “言重了。”苏学灵苦笑了一声,“我自然不会要求许少爷做那等事。”   “那是何事?”   “许少爷可知,我因何被押进来?”   “自是不知,我想不会如外头报纸所说是因为受贿进来的吧。”   苏学灵摇摇头,神情有些悲愤:“我父亲是家乡私塾的老师,我自幼就看不惯别人欺凌弱小,曾立过誓,当警察一日,我便要一日对得起我那身警服,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因着当年誓言,我未敢搜刮一分的民脂民膏,又从何谈起受贿二字?”   字一出口,如同尖刀出鞘,刺在空气里平白让人有种由内发到外的寒。   何聿秀被她这番话震了下,心里波澜四起。   他看着苏学灵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许绍清也顿了下,看着她道:“既然如此,那苏队长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苏学灵苦笑了声,“正是。”   许绍清凑近了些,问她:“此时和我有何牵连,苏队长怎么想起来找我过来?”   何聿秀愣了愣,这才知道原来这一趟并不是事发突然,这两人早有计算。   苏学灵盯着他瞧,良久,道:“许少爷可还记得,之前查案之时,我在那艘游轮上,查出来一大箱子红丸?”   许绍清忆起当日之事,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难道…”他顿了顿。   苏学灵哑声道:“不错,那箱红丸背后的人,是我惹不起的人物。”   许绍清皱皱眉,“为了箱红丸,折辱一个警局的队长,这后头的人,到底是谁?”   苏学灵看着他,“不止一箱。”   许绍清一顿,“你说…什么?”   苏学灵将自己的手指攥的发白,“我们那天看到的,只是…一箱样货。”   许绍清心下一沉,“你查到了多少红丸?”   苏学灵伸了三个手指头。   许绍清问:“三箱?”   苏学灵道:“三船。”   许绍清不再言语,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何聿秀不知所以,“这红丸?”   苏学灵看了眼他,道:“是吗啡加糖精制成的毒品,早就被禁了,没想到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有人胆大包天敢做这种买卖,要知道眼下这么多的红丸,就停靠在码头,竟然无人察觉,无人敢问,实在令人心惊。”   许绍清看她,“这么大的数额,背后是谁在指使?”   作者有话说:   更辽   上 第54章 上   淅沥小雨又下了起来。   几声不轻不重的雷声,苏学灵手放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她又叹了声气。   自许绍清问出那句话,她已经连连叹了好几声气了。   何聿秀忍不住皱皱眉,“可有何顾忌?”   苏学灵抬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眼许绍清,“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如今我行动受限、声名狼藉、一无所有,但你们呢…”   她没说下去,只是捏了捏眉心,挺得笔直的腰塌下来了,“是我顾虑不周,你们先回去吧。”   说罢,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背对着他们,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今日就当没有来过,你们走吧。”   许绍清皱皱眉,冷声喊了一声:“站住!”   “为警有监察之责,你若见害不除,则是失责,而行文则要见不平而鸣,倘因害怕多言得咎而缄默,枉为一方喉舌。”   许绍清声音不大,但足够屋里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一团火一样燎人,倒把何聿秀说得浑身都热了起来。   苏学灵的背僵了僵,良久,她转过头来,眼睛亮得很,她笑了一声,道:“许少爷年纪轻轻,倒很会教训人。”   许绍清冷着张脸,只是看着她,说:“苏警官,这年岁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但越是不太平的年月,真相才尤为重要。若是你身为警官,明知有错不去改,明知有冤不去诉,岂不是默认了这个世道的公道,是被人踩在脚底下践踏的?”   苏学灵沉默了。   她倒是万万没想到,原是请许绍清来帮忙,到最后竟然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顿。   关键是…她这个被上司嫌弃不够活络、死板、固执的人,居然也有被说服的一天。   她重新坐回到那张椅子上,看着许绍清,像要把他盯出一个洞似的。   良久,她终于开口,道:“那天,我仔细审查了那个女人,那女人看似疯癫,实则聪明得很,她告诉我说是她的货是在从泉州偷带过来的,我派人去查她的资料,性别、名字、船舱登记,一下都对上了,顺利得不可思议,她自从进了警局后乖巧了很多,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却总想起她那天在船上的泼辣样子,我有种直觉,这里头绝对有事儿。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前后态度差这么多呢?难不成一个私藏这么一大箱红丸的女人,进了警局,突然一下子幡然悔悟?不,概率太低,我开始我怀疑是不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我试图找到外人和她交流的痕迹,然而,有关她的来访记录是空的,外面从来没有人进来看过她。”她顿了顿,看向许绍清,问:“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许绍清点了点头。   苏学灵眼神闪烁了下,似乎在回忆那天的事情。   “外头的确没人来看她,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事情进展很顺利,顺利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我被通知,这件事情不必再由我负责了,由局长接管,我那时只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想太多,直到有一天,我去里头转了转,发现里头的人,居然被换成了一个和那女人身材、相貌极为相似的人,在监狱里移花接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能做到这一点只能证明,警察局里,有人接应她。”   何聿秀脸色也不甚好看,他也不傻,仔细思量下,就能想到为什么她会落得这般田地。   “你的意思是,那女人和局长有瓜葛?”   苏学灵不说话,大抵是默认了。   许绍清蹙蹙眉,意识到这里面还漏掉了一点。   他问:“那批红丸呢?”   苏学灵开始不自觉地摩挲手指,她舔了下唇,道:“意识到那个女人有问题,我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看法,派人给她画了像,去寻找认识她的人,没想到却在大世界碰到了她的一个老主顾,那人说她从前在大世界唱歌,前段时间见了她,喝了几杯酒,那女人说她前些日子不在泉州,在天津,我顺着这条线查到了码头,没想到在那儿居然发现了这么多红丸!”   “然而,就在我发现红丸没多久,就有人开始警告我了,我先是收到了一封信,紧接着收到了一把刀,到后来,我收到了一颗被剜下来的牛眼。”   “他这是在警告你,不该看的别看。”   苏学灵点点头,“不错。”   “我又接着往下查了查,发现那些货是以药品的名义混进来的,之所以没被发现,是因为码头那些人全部被买通,而这些货,也确确实实以‘药’的名义进了药肆。”   许绍清闻声脸色变得极差,“你的意思上,这些红丸,是在药房里被售卖的?”   苏学灵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更了一丢丢,我知道很短啦,昨天刚立了flag,今天就在做狗和生理期阵痛之间反复横跳orz。   下 第54章 下   “好大的胆子,这是谁能手眼通天,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何聿秀道。   苏学灵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桌角,从桌案底头挖出一点木屑,又拍拍手,把手上的东西弄干净,看了眼他们,叹了口气,道:“我的线索查到药房就断了,还没等我靠近药房,就被人抓回了警局,几个罪名按下来,倒由不得我不认。”   她顿了顿,看了眼何聿秀,自嘲道:“何先生,没想到吧,从前审问你的人,如今也成了阶下囚。”   何聿秀没说话,他细细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身旁的许绍清。   这人之前在车里还和自己插科打诨,好似无赖,这会儿端坐着,嘴唇紧抿,倒好似变了个人。   何聿秀从他的表情里面,隐约感觉到了一丝郑重。   然而方才苏学灵说的话,听在他耳朵里,却如同梦幻泡影一般,不甚真切。他活了三十年,孤僻少友,又时时走山访水,游于方外。毒品、算计、人与人之间暗相勾结、栽赃陷害他人的丑陋模样,这些他鲜少接触的东西,在此时一齐涌进了他的世界,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不适感。   他皱了皱眉,却看苏学灵,她的神色已经无甚异样。   她问许绍清:“许少爷,这趟浑水,你真的要蹚吗?”   许绍清盯着她看了很久,问:“《民报》已为他人喉舌,你一开始找我来,是想用《宁报》当你的枪么?”   “是。”苏学灵倒丝毫不遮掩,坦露了自己一开始的意图。   “多有冒犯,若是许少爷觉得不舒服,大可现在就离开。”   许绍清盯着她,紧接着嘴角浮起一个笑,“苏队长太看得起自己了,《宁报》从不给人当枪使,《宁报》若是枪,也是把真相的枪。”   “阿嚏——”   空气里泛着潮,出了审讯室,何聿秀打了个喷嚏。   他扭头看了眼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眼许绍清,隐隐嗅到了一些不太平的气息。   许绍清闻声扭头看了眼他,低声问:“着凉了?”   何聿秀捂住口鼻的手放下,又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别的什么东西,颇为不自在咳了声,说:“没事。”   这边话音刚落,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响起来。   “哟,出来了?没想到许家少爷和我们的前队长还有私交,合着竟是来看她了。”   是那楚三。   何聿秀压低了帽檐。   许绍清心情不佳,也无意和他再多纠缠,他冷着脸绕过他往前走,谁知那楚三不依不饶,挡住许绍清的路,笑嘻嘻道:“许少爷,这么急着走,不喝杯茶?”   许绍清脚步一顿,眼神扫到他身上,“喝茶?警局里事情这么多,楚队长这茶兴…倒是一点不耽误,不巧,许某不爱喝茶,这茶,你还是找别人喝去吧。”   楚三一听这话,脸色当即变得有些难看。许绍清扭头要走,他抬手便欲抓住他,许绍清此时已是十分不悦,反手扭住他的手,后退一步,旋即松开,又抬脚狠狠踹上楚三一脚。   那楚三当即摔在地上,重重咳了两声,脸色一变。   门口的小警察面面相觑,忙来扶他,楚三站起身,连连骂了好几声。再抬头许绍清和何聿秀已经上了车,他掸了掸身上的灰,怒道:“这许家少爷,仗着有几分能耐,摆谱摆到警局来了!”   他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出了门,看着车子驶去的方向,眼珠子一骨碌,计上心头。   这边何聿秀跟着许绍清上了车,摘了帽子扣到小陈头上,透过车窗往外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看了眼许绍清,却见对方脸上仍有愠色。   一路上,许绍清倒是比来时沉默了很多,尽管何聿秀本来不愿牵扯这些方内之事,尽管比起许绍清一腔孤勇想为所谓的真相立言,他更愿意看会儿书,画会儿画,然而此时,在警局听苏学灵说了那番话,即便是他,也被勾出了几分好奇。   “许少爷难不成真打算兼职去查案?”   许绍清闻声,扭头看了眼何聿秀,反问道:“你觉得呢?”   何聿秀觉得荒唐,笑了声,道:“我可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我不过是个画画儿的。”   “可我看何先生心里通透得很,要是何先生不是个画家,而是个作家,怕也是能搅弄浪潮的人。”   何聿秀听他这话觉得别扭,“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许绍清嘴角浮出一个极浅的笑,何聿秀一下又晃了眼,他扭过头来,与他错开视线,轻声道:“你我相识才多久,你怎么就敢断言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绍清看着他的侧脸,笑了一声。   何聿秀听见他笑,忍不住用余光扫了眼他,没想到却正好撞上对方的视线。   四目相接之时,何聿秀的心剧烈跳了一下。   下一秒,耳边传来许绍清的声音。   “何先生,那晚我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此时是白天,没有夜色掩盖,没有夜风吹拂,外头下着小雨,雨水落在车窗,一下下闷闷的响声,何聿秀忽然觉得车里的空气有些黏稠。   不知是从脸上,还是从心口涌上来的热度,一下弄得何聿秀有些发懵。   过了很久,他渐渐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道:“许少爷,我是…喜欢姑娘的。”   许绍清听了这话,许久没有说话。   小陈在前头擦了擦汗,佯装镇静,心里却又是“咯噔”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后头传来一个听不清喜怒的声音。   “小陈,下去买些糕点。” 第55章   小陈应声,几乎是逃一般地下了车,车里顿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喜欢姑娘?”许绍清凑近了些,眼神耐人寻味。   紧接着又说:“你是喜欢姑娘,还是觉得自己该喜欢姑娘?”   “你…”许绍清凑得太近,何聿秀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到他的鼻息,他觉得车里有些热,以至于他看着许绍清的脸,硬生生愣了好几秒,却仍然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心跳倒是忽然加快了。   他下意识想跳车逃跑,“我觉得我该…”   手才刚碰到车门,手腕便被许绍清抓住。   许绍清力气极大,何聿秀愣了愣,但更让何聿秀吃惊的,是许绍清眼里的热度。   他从未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   许绍清的手指,带着些凉意,从他掌心划过,又插进他的指间,同他十指相握,道:“避而不答,可不是何先生的作风。”   许绍清又凑近了些。   何聿秀往后躲了躲,退无可退,被许绍清圈在了角落里。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了他额头上。   “讨厌吗?”   何聿秀的理智一下子仿佛炸开了花,还未等他回神,又是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了他唇上。   湿湿凉凉。   像外面濛濛的雨一样。   何聿秀听到他又问了一遍。   “讨厌吗?”   何聿秀无话可答,他盯着许绍清,知感觉脸上的肉都不听使唤了,他张了张嘴,想骂他几句,看着他那张脸,生生没有骂出口。   最后他憋红了一张脸,竟说了句和那晚一模一样的话。   “你真是…昏了头了。”   许绍清笑了声,低声问他:“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吗?”   何聿秀脑袋空空,脸上涌上了一层薄红,他自己不觉,倒叫许绍清见了。   “你脸红了。”许绍清收起笑容,勾起食指,轻轻在他脸颊划过,又噙起了盈盈笑意,声音像裹了层砂砾,低沉中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清的暧昧。   “那日夜色深沉,我未能细看你,那时你也脸红了吗?”   何聿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日的夜色。   他心里已经完全乱了,只觉得口干,他自诩是个正经人,还未有过这样被人调笑的时候。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挤出了几个字。   “许少爷自重,念在你年轻,我不跟你计…唔…”   下巴被捏住,何聿秀睁大了眼,竟一瞬间忘了呼吸。   许绍清的嘴唇很软,眼睛又黑又亮。   他已经想不起头一次拉姑娘手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时的心跳,大抵是没有现在这样快的。   末了,他听见耳旁一道尚且算温和的声音,“何先生,知你平素喜欢痛快,不巧我也是,你只管告诉我,你讨不讨厌我,若是讨厌,我便躲得你远远的,再不来招惹你。”   再不来招惹…   何聿秀愣了愣,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脸色的热度消去几分,看着许绍清那张脸,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小陈拉开了车门,说:“少爷,你要的糕点。”   许绍清顿了顿,眼神从何聿秀身上移到了小陈身上。   小陈心提起来,左右看了看,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他把发汗的手往裤子上蹭了蹭,硬着头皮喊了声,“少…少爷…”   许绍清这才“嗯”了一声,看了眼他手中的糕点,说:“给何先生吧。”   何聿秀看了他一眼,接过那糕点,眉心皱着,许久未散。   车子在顺宁公寓停下,何聿秀下了车,手里拎着那送的糕点,看着那车子驶去的影子,心情颇为复杂。   他回了屋,坐在客厅里,呆愣愣地看着那几包糕点,过了很久才拆开。   甜的。   很甜。   在嘴里化开,像打翻了糖罐子。   他把手按在心口,回忆着许绍清说那话时的神情,后背竟出了密密的汗。   要是小车没有回来,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平心而论,解了初见时的那场误会之后,他渐渐发觉,许绍清这人,倒也算和他脾性相投,他倒是很乐意和他做朋友的。   但若是自己拒绝了,岂不是和他朋友都做不成了。   况且…他摸了摸自己唇,想起车上那吻,心里又泛起涟漪。   他鬼使神差地去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男人,比不得留洋的人那样会打扮,一身老旧的袍穿了又穿,谈不上时髦,也谈不上新潮。年岁也长了些,不是那正当意气风发的年纪,性格又固执到有些死板,身边的人来来走走,最后只剩下解知文一个。   他不是不喜欢交朋友,只是一年年过去,能聊得投机的人越来越少。他也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有多少人不喜欢他。   那许绍清,到底看上他哪里了呢?   还是说年轻人只是图个刺激,想试试和男人交往,是个什么滋味?   他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通。   本想着迟早会和那许绍清见上一面,还是早早说清楚理明白比较好。然而自那以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见到许绍清的影子。   他心里烦躁,却抹不开脸来主动去找他。   这事儿便一再搁置了。   许缘竹倒是三番五次邀他去府中作客,他一想到许绍清说的那荒唐话,连带着看着许缘竹都有些心不在焉。   “何先生今日可有什么心事,怎么看起来这么无精打采?”   何聿秀冷不丁回过神来,看着许缘竹的脸,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讪笑了声,说:“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许缘竹笔倒未停,笑了一声,问:“怎么,住处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   何聿秀忙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近来雨多,屋子有些虫蚁,我不太习惯。”   许缘竹停下笔,扭头看他一眼,道:“竟是这样?何先生不然搬来我这里住如何?”   何聿秀忙摇了摇头,说:“多谢许社长的好意,这倒不必,我住习惯也懒得挪了。”   许缘竹于是不再言语,他请他画画儿,何聿秀提起笔来,迟迟不落,看看这笔,又看看许缘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起风了,窗前的花儿被吹得晃晃悠悠,许缘竹咳了两声,一旁的徐芝凝看到了,忙放下茶盏去关,又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儿。   许缘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见何聿秀盯着他,笑道:“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年纪大了就一身的毛病,何先生切莫见怪。”   何聿秀摇了摇头,“许社长哪里的话,肉体凡胎,总会有生病的时候。”   徐芝凝叹了口气,也道:“说来还望何先生多劝劝我们老爷,医生说让他静养。他却总闲不住,还总操心报社的事情,也就和您在一块画画的时候,他才能放松点儿。”   何聿秀看向许缘竹,道:“报社有许少爷打理,在家中静养岂不是更好。”   徐芝凝点点头,手按在许缘竹肩上,说:“看,何先生也这么劝你,报社的事你就放一放吧,眼看着就快要到老爷的生日了,一年就这么一回,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了。”   许缘竹拍拍她的手,眯着眼笑道:“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放着绍清那小子一个人打理报社,我是真不放心啊,何况这小子年岁也到了,该谈个女朋友了,每次我让他找,他总用报社搪塞我,要是我真撒手不管了,岂不是正称这小子的意?”   何聿秀顿了顿,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手抖了抖,墨点顺着笔尖落下,很快晕开,如同投石入水,泛起阵阵涟漪。   作者有话说:   在努力生活,更得很慢,对于数据已经佛了,状态好的时候会更多一点,不好的时候可能是缘更,能看到这里的都是缘分。 第56章   从那许府出来,寻了个车往家赶,何聿秀说不出的烦躁,此时他急需一个能畅聊的知己,把这些日子的烦闷一口气全说出来,好抒一抒这段时日的闷气。   他想起了解知文,眼前一亮,于是忙叫那车子转而掉了个头往解家走,想将解知文寻出来喝个酒解个闷。   然而才到了他家巷口,他又令那车子停下了。   “先生,在这儿下车?”车夫问。   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继续走吧。”   他揉了揉眉心。   他这等荒唐之事,知文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   这世道虽说比从前开化了些,但也没到龙阳遍地都是的地步,何况那本就循规蹈矩教书的解知文呢……   然而正当他左右思索的时候,忽然从巷子里传来一声:“聿秀!”   何聿秀愣了下,抬头一看,便见远远地,解知文朝自己走来。   何聿秀有些错愕,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拾,便见解知文疾步向他走来,笑道:“还知道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只顾得和那许少爷在一块儿,将我这老朋友也忘了。”   “你…”何聿秀面露尴尬,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解知文看他神色,收起笑问道:“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有什么事儿?”   何聿秀愣了愣,又心想方才他兴许是无心之言,只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好久没见了,想找你去喝酒。”   解知文低头看了看表,罕见地没接话,只是情不自禁朝一个方向看了看。   何聿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只见前头并无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你今天有事儿?”   解知文忙摆摆手,说:“没有。”   他看向何聿秀,笑了一声,道:“也好,那咱就去喝几杯吧。”   杏花楼内。   侍应将他们引至窗前小桌,好巧不巧,正是那所谓的苏家小姐前些日子约他小叙坐的那桌,他愣了一会儿,久久没入座。   何聿秀坐下后,看见解知文还在那愣着,不由得唤了两声:“知文,怎么了?”   解知文回过神来,挂出一抹笑,掩去方才的怔愣,“没事。”   此时还未到傍晚,一桌酒菜上桌,三两杯酒下肚,浑身暖洋洋。   这几日天气倒是越发冷了,喝几杯酒,倒也格外舒坦。   解知文边给他倒酒,边道:“这酒是好东西,但是你可要少喝,我可不想再跟着你一块儿丢人现眼了,上回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家,你先是冲撞了杭风玉,差点和他打起来,好不容易我将你弄回家,你又冲着人家许少爷喊杭风玉,倒是连人都分不清了。”   何聿秀看着酒杯里那清澈的液体,又有些混沌不分,但那解知文的声音,他是听得到的,闻声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是意外。”   说罢又要倒酒。   “哦?”解知文按住他意欲倒酒的手,打趣道:“意外?那你这意外未免也太多了,我那日在警局听苏队长的意思,杭风玉死的那天,你也喝了不少酒。”   “这个…”何聿秀看着那酒壶,终究悻悻松了手。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察觉了什么,问道:“警局?”   “你去警局了?”   解知文点点头,“当然,听说你被抓了后,我放心不下,得了消息就往警局赶,没想到和许少爷撞到一块儿了,还…”   解知文顿了顿,脑子里一下冒出了那日许绍清情急之下说的话,不由得看着何聿秀的眼神也带了些复杂。   “还怎么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解知文挑了下眉,稍稍抿了口酒。   他咳了一声,“这个嘛…”   “许少爷古道热肠,将你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当时苏队长说只能一个人进去看你,我便让给他了。怎么,他没跟你说?”   “咳…”何聿秀拿筷子的手抖了抖,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解知文递给他一方帕子,何聿秀忙掩住口鼻,待平静下来,脸上一片红。   不知是咳的,还是热的。   解知文摇了下头,笑道:“我看那许少爷,倒…”   何聿秀给他斟酒,举起杯递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说他了,喝。”   解知文接过那酒,噙着笑看着他,默不作声抿了口酒。   他看了眼窗外,又看了对面脸上飘红的何聿秀,恍惚间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要只说我,你最近怎么样,学校事情多不多?”   “知文,知文…”   解知文回过神来,“嗯…你说什么?”   何聿秀皱了下眉,摸了摸下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解知文低下头,抬起手,意欲给自己倒酒,道:“没有。”   何聿秀将他手按住,笑道:“知文,你这可不地道 ,怎么,不许我多喝,你自己喝的倒是挺尽兴?”   解知文抬起头,笑了笑,“我可比你酒品好多了。”   何聿秀觉得无趣,松开手,又看看他,问道:“你当真没事?”   解知文手指摩挲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竟有些无奈。   “罢了,说给你听也无妨,不过是前段日子媒人介绍了个姑娘给我,相处起来很是古怪,不知怎么形容,我同她说了些狠话,她再没来找我,不知是不是在怪我。”   何聿秀挑了下眉,“什么狠话?”   解知文张张嘴,“无非是叫她不要再来找我之类的。”   何聿秀闻声有些不解,“你好奇怪,既然你不希望她来找你,如今她真的不来,你又有什么好纠结的。”   解知文一愣。   “哦…”何聿秀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微笑,“知文,你当真没对那姑娘动心?还说什么相处起来古怪,不许别人来见你,可你现在和我吃个饭都魂不守舍,分明还是放心不下她。”   “你…”解知文被他说的有些脸红,抬高了声音说:“不是这样。”   “当真不是?”何聿秀又问了句。   解知文卸下劲儿来,回想起这些时日里常常浮在脑海中的那人,闷闷灌了口酒,说:“那姑娘有喜欢的人。”   “原来如此。”   何聿秀不知不觉又喝了几杯,此时酒意上头,闻言起了兴,一门心思要帮好友排忧解难。   他搬起椅子坐到解知文跟前,坐得歪歪扭扭,揽着他的肩,道:“你且细细说给我听。”   解知文笑看他一眼,“你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还想给我出主意不成?”   何聿秀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游山玩水数年,怎说也是涨了不少见识,眼界大开,你这不过是与人谈情说爱,小门小户的事儿,我怎么出不了主意?”   解知文笑一声,“你游山玩水意在游玩,不过是腿脚工夫,可谈情说爱重在谈说,你可是凭着你这张嘴得罪了不少人,我怎么敢叫你教我谈情说爱。”   何聿秀哼了一声,说:“知文,你小瞧我。”   解知文晃着酒杯,抿了一小口酒,脸上微微泛了层红晕,眼睛倒是分外的亮,他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何聿秀手搭在他肩膀上,指尖蘸了层薄酒,在木制的桌上,潦草勾了两个人形,解知文看过去,只见那人影虽然潦草,却也看得出是一男一女,不由得眼神复杂了几分。   “你真的……”解知文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将肩膀上那只手拿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他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今日的酒喝的有些多了,觉得有些昏沉,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寂寞。窗外的人走走停停,看了更叫人头脑发昏,耳边何聿秀断断续续说着不知道真假的故事,他总也分不出心去细细听,只觉得眼前的景色,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   天渐渐有些黑了,抬头是淡淡的灰色,宁浦的傍晚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   “就是说,知文你不要老觉得我还小,我去写生的时候,遇见了一个……”   解知文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盯着远处一个巷口发呆,忽然,巷口出来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解知文起先有些呆滞,过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突然站起身,拍拍何聿秀的肩膀说:“聿秀,我有事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见!”   “哎……哎!这怎么就要走了,哎…”   解知文鬼迷心窍般地走近那人,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苏……”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解知文愣了愣,连声抱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那女孩儿打量了下他,脸上带着几分怀疑,大概以为是哪里来的坏人,话都没多说便摆摆手躲得远远的了。   解知文垂下手,巷子里有孩子们在打闹,嬉笑声时不时传到他耳朵里,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太阳穴,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带着些沙哑的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解知文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便觉得身体忽然紧绷起来,他回过头,看见一双亮亮的眼睛,他的心蓦然强烈地跳了起来。   他说不出什么缘由,只张了张嘴,讷讷地喊了一声:“苏小姐,那日是我话重了,想来你是个姑娘家,总不好…”   “苏小姐?”隋意看着他,露出一个略带自嘲意味的笑,“我竟然不知道我的演技这样出色,竟叫你丝毫未发觉。”   “我不姓苏,也不叫苏琴。”   身旁人来人往,他却似乎毫不在意,摘掉了头上的假发,说:“我叫隋意,隋朝的隋,随意的意。”   他看着解知文,下一秒,他又摘掉了脖子上系的丝巾。   天渐渐暗了,解知文觉得有股子凉意,他瞧着面前隋意的这双眼,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悲凉。   他的肢体有些僵硬,甚至不知做何动作,发何声音,他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但他说不上来,也说不出口。   隋意凑过去一点,“有一点点眼熟吗?”   解知文不知觉后退了几步,谁料却被他逼到了墙角,“你是…”   隋意笑了一声,凑过去,手抚上他的脸,有些稚气,有些置气:“看来先生做的好事实在是多,像我这种小人物,大概是记不得了。”   “可是怎么办,你虽记不得我,我却是一定要报恩的。”   隋意靠的太近,解知文的手下意识按在他的肩膀上,试图隔开两者间的距离。   谁知这少年按住了他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低落,“你就这么想推开我吗?”   “我只是想多见见你而已……”   这一次,他的话里多了一分小心翼翼。   解知文眼前,逐渐有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他想起那夜那个浑身脏兮兮又唯恐脏了他的手的小孩,神色怔然。   他的迟疑似乎给了隋意可乘之机,隋意捏起他的手,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解知文下意识地想抽回手,结果隋意却往他手心里放了一件东西。   解知文低头一看,是那条丝巾。   “我这辈子骗过很多人,偏偏不想再骗你了。”   解知文愣了愣,他打量了下眼前的少年,和他明显的喉结,心情十分复杂,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苏小姐竟然就是那日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孩儿。   “你怎么成了苏小姐?”   隋意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惯是会骗人的,大概先前你的那位媒人看上了我这一点吧。”   解知文有些生气,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但听到面前这男孩这幅样子说话,他心里感觉非常不舒服,“男孩子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四处骗人?”   隋意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僵,他垂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嘟囔道:“你怪我便怪我好了,要怎么骂随便你,只要不要不理就好。”   解知文想起他那日的狼狈样,又看了看天,想他身上估计没多少闲钱吃饭,只叹了口气,问他:“饿不饿。”   隋意其实是不饿的,但解知文问他饿不饿,他便总是饿的。   解知文就近找了家铺子,点了几个菜看着他吃饭,作为一个少年来看,隋意实在瘦的可怜,无奈他吃饭也跟小猫吃食一样,一小口一小口,还时不时抬头看看解知文。   解知文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两口,两人都没有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他张口,问隋意:“你家在哪里?”   隋意扒拉了口饭,顿了顿,说:“先生,你知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种东西的。”   解知文顿了顿,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拿出了钱包,放在桌上,隋意瞥了他一眼,放下了筷子,捏住了他的手。   “你既然这么愿意施舍,不如施舍我一些别的东西吧。”   “你…”解知文闻声,顿时觉得有些耳热。   隋意的手扣住他的,温热的体温顿时传到了他的掌心,解知文惯是正经,倒是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竟一时语塞。   隋意看了眼他,只觉得心肠又软了几分,他笑了笑,说:“你脸皮这样薄,放到我们戏园子里,是要被人欺负的。”   少年的眉眼是生得极好看的,解知文一时间愣了神,竟开始疑心自己算不算正人君子了。   他狼狈地扭过头,不再看面前的少年。   店里人渐渐多了一些,有老有少,有衣冠楚楚的先生们,也有体面的小姐,这些人似乎都不用忧虑吃完这顿饭之后的事情,但解知文却已经开始为这少年担忧了。   隋意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其实他已经很撑了,但他还不想走,想和解知文再多待一会儿,因而慢慢悠悠,始终不愿放下筷子。   解知文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温文尔雅,总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隋意肆无忌惮的看着他的脸,贪婪的想要这人在自己眼中多留一刻。   哪怕真的就是一刻呢。   兴许是真的有些久了,解知文看了看表,又看了看他,思考了片刻,开口道:“你会写字吗?”   隋意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解知文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这里缺一个抄书的,你想不想来我这儿,我会付你报酬。”   隋意筷子顿了顿,抬头看他,“你说真的?”   解知文点点头。   隋意于是笑了笑,眼神倒是颇为认真:“那这报酬能换成别的吗?”   解知文呆了呆,他教书这么长时间,很少有能被别人问住的时刻,他隐隐知道隋意要说什么,但他没接话,只是忽然一下站起身,看了看表,佯装淡定地说:“那说好了,明早八点,你来我家找我。”   这边何聿秀看到解知文走了,嘴里嘟囔了句:“真走啊……”   要不是他知道解知文的品行,都要以为对方那慌慌张张的样是要逃单呢。   他看了眼他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撑着桌子站起来,“好…好吧,那我也…我也回家。”   何聿秀从杏花楼出来晃晃脑子往家里走,眯着眼睛哼着小曲,慢慢悠悠晃荡着,当是消食了。路上的小风一吹,反倒吹出了他几分清明,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不知怎的,他的脚步忽然有些迟疑。   路旁的花店还开着,他想也不想便钻了进去。 第五十八章   花店的小姑娘本来在柜台那儿打瞌睡,听见动静睁了下眼,顿时清醒过来,朝他露出一个笑,“先生又来啦,想买花吗?”   “啊…”何聿秀挠挠头,说:“没事儿,你忙你的,我先看看。”   他的目光从那一排的绿植上扫过,又情不自禁地移向门外,正当他鬼鬼祟祟回头想往门外看时,忽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那一瞬间浑身僵了一下,心里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这种预感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成为了现实。   许绍清靠在门框上,抱胸看他,笑道:“在车里就看见你了,怎么,想买花?”   “是啊。”何聿秀很少有眼神如此飘忽的时候,他扭过头不去看他,手指从某朵花的叶子上拂过,心不在焉。   “许少爷也来买花?”   许绍清笑了一声,没接话,他抬脚迈进了屋,眼睛只在周遭扫了一眼,又聚焦在那个人身上。   本就被花堆得有些满的小屋,瞬间更满了,那花店的小姑娘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挂着笑脸说:“二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何聿秀只觉浑身不自在,即便是许绍清进屋后现在一句话没说,单单只是站在那儿,但他的存在却让他无法忽视。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好和他的目光相撞。   “看我做什么,你不是要买花吗?”   “你好看行不行?”许绍清笑道。   何聿秀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耸了下肩,扭头看了眼那花店的小姑娘,问道:“老板,我说的不对吗?”   小姑娘闻声悄悄看了一眼何聿秀,红了脸,低声道:“客人说的自然是对的。”   许绍清本只是随便问一句,谁料这小姑娘含羞带怯,却反叫他一愣。   何聿秀也愣了下,不愿过多纠缠,只随手点了两盆花,说:“我就要这两盆吧。”   小姑娘红着脸应了一声,叫他先等等。   过了一会儿,她从后面院子里拿出一枝沾了些许凉意的花,同那两盆花一起拿给了他。   “先生,一会儿我这儿就要关门了,送您一朵月季。”   许绍清愣了下,他忽然想起那日何聿秀敲开他的家门,手里也拿着一朵这样的花。只是那时他没想到,这花竟然真是送的。   不过寻常的月季,不是他想的玫瑰,更不存在所谓的爱意。   想到这里,他本来的好心情瞬间变坏了一些。   他看看那含羞带怯的小姑娘,又看看何聿秀,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或许这月季真有爱意,只是不是他对他,而是她对他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隐藏竞争对手,他从怀中掏出钱包,抢先一步把钱放在了柜台上,话里话外正经了起来。   “他的花,我来结账。”   何聿秀扶了下额,也掏出钱来,放在了桌上,“两盆花而已,我还是买得起的。”   许绍清这会儿哪听他怎么说话,抱着花撂下钱便往外走。   “哎…哎…”   何聿秀看了看那朵特意被剩下的月季,连忙拿起来追过去,却见对方走路好似带风,他追到电梯口才追到。   “你怎么回事儿?我差你这两盆花的钱吗?”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实在不解风情,“我想买给你,这很难理解吗?”   何聿秀一时语塞,他电梯里的气氛顿时十分尴尬。   还好这尴尬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电梯很快就到了。   许绍清在家门口把花递给他,何聿秀如今怎么看那两盆花都觉得十分棘手,他迟疑了好久都没有接过去。   许绍清不笨,很快他就明白了何聿秀的顾虑,他看了眼何聿秀怀里那枝月季,颇有些失望。   “怎么,花店的小姑娘送的是花,我送的就是烫手山芋?”   何聿秀从他这话里还咂摸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他抬头看见他的脸,昏黄的灯光下,许绍清的五官十分柔和。他听见他低低地问:“好几天没见,我前几日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想出答案吗?”   何聿秀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支支吾吾地说:“什…什么问题,我这几日很忙…”   许绍清鼻子动了动,问道:“忙着去和别人喝酒?”   “当…当然不是…”何聿秀声音低了下来,侧过头开门,他今日开门花了格外长的时间,以至于后面许绍清跟过来,且十分娴熟地自顾自倒了杯水,都是他后来才发觉的事情。   “许少爷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报社的事情忙完了?”   许绍清递给他一杯水,倚在桌前笑了一声:“何先生辛苦了,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观察一下我回来得早不早。”   何聿秀只觉得一阵脸热,他疑心是晚上喝的那点小酒此时发挥了作用,唯恐失了面子,他瞪了许绍清一眼,道:“万万不知道许少爷竟如此会挖苦人。”他寻了个细颈瓶插那支月季。   “我怎么敢。”许绍清看他身影,又看了看那细颈瓶,只觉得那花红得分外碍眼,他喝了口水,垂下眼睛看着地面,问他:“今日和谁喝酒去了?”   “哟,许少爷百忙之中还关心我和谁喝酒啊。”   许绍清眯了眯眼,放下水杯走到了他身后。   冷不丁的,肩膀忽然重了几分,腰也被环住,一道声音在何聿秀耳边响起,低低的,又带了些埋怨意味。   “那是自然的,毕竟何先生买个花都有小姑娘看红了脸,我自然不放心。”   何聿秀手一抖,那只细颈瓶险些被他打翻。   “许绍清,我警告…唔……”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何聿秀听到他“嘘”了一声,继而哑声道:“你总说些叫我不开心的话,你明明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把头埋进他的肩窝,低声问他:“聿秀,我就这么不好吗?”   何聿秀觉得脖子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他回过头,看见许绍清的脸,心里腾升出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明明就在前几天,他还想着如果再见他,他会好好拒绝他,但真的到了见面的时刻,他才发现,他好像被许绍清拿捏得死死的。   “你…”他张了张嘴,脸上、耳朵上,都是红的。   明明今夜凉意甚浓,他额头却出了一层薄汗。   许绍清静静地看着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何聿秀肉眼可见的慌了,“今…今日…不过是和知文小酌了几杯…”   “你……”何聿秀看着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迟迟再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出来,最后憋出来一句。   “不…不早了。”   许绍清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话,却见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左看右看,居然下了逐客令。   他有些失望,抬头看了眼窗外,外面是漆黑如墨的。想起自己即将回去的家,也是漆黑如墨的,他不由地长叹了口气。   在临出门之前,他回头道:“对了,我最近要调查一些事,可能很晚才回来,你如果有事找我,去报社比较方便。”   何聿秀一宿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无精打采,画画也没什么精神,枯坐在桌前,只觉无聊。   去那大世界旁的文玩店里转悠了两圈,什么也没买,他发觉自己听店家讲话的时候居然都能走神,一个脑子分成两半,一半是那最近发疯的许绍清,另一半是昨晚喝的酒。这两样搅得他一直打哈欠,再不能往脑子塞其他东西。   正是哈欠连天之际,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何聿秀一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第五十九章   “哟,这不是何先生吗?”   何聿秀还以为是哪个熟人呢,谁料这人看上去却面生得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认识了这么一号人,不过对方好像认识他的样子,十分自然地点了根烟在他面前吞云吐雾。   何聿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看着他,问道:“请问你是?”   黄二脸上有些挂不住,叼着根烟道:“何大画家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就不记得我了?”   他伸手拎起一只杯子,朝那老板晃了晃,那老板顿时意会了,“懂了,二爷,您先等着,我这就去给您拿您订的货。”   不多时,那老板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玉瓷杯递给他。   黄二看了两眼,叫他包起来,懒洋洋说了句:“还是老样子,先记在我们黄老板账上就行,到日子自然会有人来清帐。”   说完,他扭头看了看何聿秀,弹了弹烟灰,恰好弹到了何聿秀身上,“呀,抱歉了,手抖了一下。”   他虽嘴上说着抱歉,但脸上却忍不住飘上一点得意之色,何聿秀掸了掸身上的灰,皱眉问道:“你这人什么毛病?”   饶是何聿秀再如何迟钝,也看得出这人有人找茬儿了。   “呵…还挺能摆谱啊…”黄二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给你说几句好话,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了?照我看,你就是个酸腐画家,能耐不大,架子就别摆这么大了,还不够丢人的。”   何聿秀听着这人说话实在夹枪带棍,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你啊。”   这不就是前些日子登门向他求画未成,险些和他动手的那个流氓么。   何聿秀想到这里,更不愿理他了,他放下手头的东西便想走,谁料这边他刚出那文玩店的门,便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拉到了巷子里。   有人踹到了他的小腿上,一阵剧痛传来,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腿脚一软往前跌了好几步,险些跪在地上,还崴了下脚,一时他痛得呼了口气。   他稳了稳身子,回头一看,便看见两个精瘦的男人围着他,那黄二就站在他们后面,他冷笑了一声:“哎呀呀,何先生走路怎么这样不小心,怎么走着走着路还要给人跪下呢。”   何聿秀站起身,心里窝火。   “怎么,被我驳了面子,怀恨在心,便使下作手段找人打我?”   黄二脸上顿时不太好看,他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哎…什么打啊杀的,咱是文明人,小亮小武,我让你们打何先生了吗?没有吧,我只是让你们请何先生切磋一下。”   那被叫做小亮小武的男人闻声立刻逼近了几分,何聿秀冷笑了一声:“切磋,哪方面的切磋,切磋武艺吗?何某可只会画画,难不成你要在这里与我切磋画画?”   “何先生原来是想切磋画画…”黄二又点了根烟,嘴角浮起一个狡猾的笑,他背过身说:“早说嘛,小亮小武,愣着干嘛,请何先生去切磋。”   与其说是请,何聿秀完完全全是被押走的,眼睛还被人用黑布蒙住了,什么也看不到。   一路上他听见有不少人走动的声音,有人喊着“二爷”,他听见黄二“嗯”了一声,他被拽上了楼,走了有二十层的楼梯。   弯弯绕绕不知走近了哪家屋子,推开门,何聿秀眼上的布被拿开,他看见一个胖胖矮矮的男人从桌上站起身,喊道:“二爷,您找我?”   黄二晃荡两下,倚在桌子上,揽着那人的肩膀,勾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笑,他给何聿秀介绍道:“群哥——郭东群,和你一样,也是个画家,你不是会画画吗?你俩比试一下。”   何聿秀还没说什么话呢,那个叫郭东群的便紧忙点了点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连声说好。   何聿秀从未听说过宁浦的画家中有这么号人物,这边他正思忖着这黄二憋什么坏主意呢,那边郭东群已经准备就绪了。   然而让他大跌眼镜的是,那郭东群放着毛笔不用,偏偏独辟蹊径,用舌头来画画。   看着他伸出长舌头在那纸上舔来舔去,何聿秀几欲夺门而去。然而黄二自然是不许的,还没等他走到门口,那两个精瘦的男人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何先生还没比试就想走?”   何聿秀此时已是怒火中烧,他看着那黄二说:“如果你想激怒我,恭喜你,达到目的了。”   那黄二笑嘻嘻将郭东群画的画拿起来在他面前抖了抖,说:“这就生气啦?何先生未免肚量太小。”   何聿秀嫌恶地别过头,黄二强行把他的脸掰回来,“怎么这副表情,觉得恶心?”   何聿秀往后缩了缩,那黄二却把那画按在了他的脸上使劲揉搓,脸上的笑隐下去,一抹狠厉从他眼中浮现:“你怎么只看着别人恶心,看不到自己恶心呢?像你这样的…”   何聿秀两只胳膊都被人抓着,一时气急,他抬起一条腿,狠狠朝黄二踹过去。   他这一脚正好踹到黄二的关键部位,黄二吃痛,后退了几步,表情一时扭曲了起来。   “妈的…”   他缓了一下,随即一瘸一拐,捏着何聿秀的后颈将他的头按在桌上,又把那墨水涂在他脸上,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喜欢画吗?我让你画…”   何聿秀费力挣扎,还是被那黄二按得死死的,脸上瞬间多了好几道墨痕,他发了狠,抓过那砚台便砸了过去,黄二躲了一下,那砚台还是砸到了他的肩膀。   他暗骂了一声,捏着何聿秀的手隐隐加重了力气,何聿秀几乎喘不过来气。   “咚咚咚”   “谁?”黄二不爽地问。   “二爷,不好了,好像有人混进来了!”   黄二闻声脸色一变,他松开手,叮嘱人看紧何聿秀,便急急忙忙出了屋。   何聿秀撑起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他脖子上红了大片,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十分不好看,两个打手一左一右看着他,那郭东群已然吓呆了,在一旁呆着大气不敢出。   何聿秀万没有想到黄二会用这种方法羞辱他,他此刻杀了他的心都有。   他一脸怒色看着门口那两人,说:“让开!”   奈何此地是黄二的地盘,那两个人木着脸一句话不说。   没一会儿,其中一个被叫了出去,何聿秀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左右看了看,最后悄悄走到桌旁,藏了一杆毛笔在袖子里。   果然,那男人回来后,和身旁那人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便一齐朝他走来。   何聿秀趁一人不备,朝他眼睛捅去,那人吃痛,捂着眼睛退了几步,另一人见状连忙要制住他,何聿秀索性直接掀了旁边的桌子。   那郭东群唯恐此事波及到他,早就溜之大吉了。   何聿秀抓准时机跑出去,便见这里曲曲折折,一楼有个颇大的舞台,四处桌子环绕,灯盏通透,不是大世界又是哪里。   后面有人在追,他顾不得再打量四周,狂奔下楼,却发现似乎无处可藏。   正待他左右为难之际,一双大手将他拽进了舞台旁边的帘子后面。   厚重的帘子遮挡住了他们,这帘子后面不是墙,而是一个小化妆间,这个时间化妆间里一个人没有。何聿秀正纳闷谁拉自己进来的,一抬头看见许绍清的脸愣了愣。   许绍清穿着一件长袍,戴了一顶帽子,鼻梁上还架了副眼镜,身上有着浓浓的烟味。   何聿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许绍清怎么这身打扮?   而且据他所知,许绍清没有烟瘾。   可他刚想开口,许绍清的手便捂住了他的嘴。   “嘘…先别说话,跟我来。” 第六十章   外面有脚步声逼近,许绍清拉着何聿秀穿过杂乱的化妆间,又穿过一个长廊,钻进了一间盥洗室,何聿秀看着这里有些眼熟,但他顾不得多想,拍了拍许绍清,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许绍清打开了那盥洗室的窗户,往外头看了眼,只见外面是一片低矮民居,他扒开窗户,跟何聿秀说了句“你等一下”,然后便跳了下去。跳下去的一瞬脚下一滑,他险些摔倒,稳了稳身子后,他朝何聿秀招手,示意他也跳下来。   何聿秀心一横,呼了口气,也跳了下去,这一跳让他被人踹伤的腿又被刺激到了,他没忍住痛呼了一声,腿一软险些跌倒。   许绍清及时抱住了他,这一下让两人滑了一下,还好许绍清抓住了屋脊。   两人稳住之后,许绍清看着他黑乎乎的脸,伸手擦了擦,笑道:“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了,刚才我险些没认出来。”   他这一擦,非但没有擦掉墨迹,反倒让何聿秀的脸更黑了。   何聿秀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儿,脸色更不好看了,“不小心被小人暗算了。”   许绍清闻声敛了笑,低声问道:“怎么?被谁欺负了?”   何聿秀本来挺生气,听见他这么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是自己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找他告状一样,关键两人又是这种很微妙的关系,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鼻尖仍然飘着一股浓重的烟味,他嗅了嗅许绍清的衣衫,转移了下话题:“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还这身打扮?”   “我来暗访。”   “暗访?”   许绍清点点头,他寻了个角度好的位置,拉着何聿秀一起趴下来,伸出手指了指和大世界后面紧挨着一处院落,问他:“那儿你猜是什么?”   何聿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屋顶的位置倒是极好,能看见院子的全貌,但那处院子非常不起眼,看上去就是一处普通民居,打眼一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仔细一看,唯一有些怪异的是,院子外头居然有两个人守着。   “什么地方?”他问。   许绍清脸色颇为凝重:“还记得苏队长之前说的话吗?之前被抓的那个女人只是个傀儡,幕后推手另有其人,而且还能和警察那边串通一气,我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这几日得了空便来调查,那个女人之前就是大世界的歌女,我沿着这条线,这几天一直在大世界附近转悠,也算是和里面的几个歌女混的比较熟了。我跟她们打听了打听才知道,大世界里的歌女居然也是有区别的,一批是像陆小蝶那样,知名度高、名声响,专为大世界拉客人的,另一批则是以歌女的名义充在其中,实则从事着其他的交易。”   许绍清没有明说,但个中意味,何聿秀已经明白了。   拉皮条、毒品。   看起来光芒四射的大世界,真的暗地里偷偷搞出了一片见不得人的大世界。   看来许绍清这几日回来这么晚便是因为这个了。   何聿秀指了指那院子,问:“那这里就是他们交易的地方了?”   许绍清点点头,说:“这儿名义上似乎是个茶室,但却只有歌女们带的人才能进去,我今天打扮成这样,想进去里面看看,但兴许是我没带女伴,门口那两个人十分警惕,虽然放我进去了,但只许我在一间房子走动,不许我去别的地方。”   “里面许多人抽烟,烟味儿很重,打牌的人很多,而且我还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臭味。”   正在他说的时候,黄二带着几个人进了那院子。   “他居然跑到这里来了…”何聿秀皱了皱眉。   许绍清有些惊讶,“你认识他?”   何聿秀脸色颇为难看:说话颇有些咬牙切齿:“认识?我和他有仇,此仇不报非君子。”   许绍清顿时明白他脸上的墨迹是哪里来了,他脸一下拉了下来,“他欺负你了?”   他起身要动,何聿秀连忙拉住了他,“干什么去。”   许绍清没说话,但脸色非常不好。   何聿秀皱皱眉,把他按下,“不用,红丸案子事大,我事小,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先看看他想干什么。”   许绍清于是皱了皱眉,重新趴了下来。   却见那黄二进屋后没多久又出来了,出来后他指挥两路人沿途搜查。   “看来他们发现有人闯入了,现在在抓你。”何聿秀说。   七八个打手已经朝这边搜过来了,正在这时,底下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啊!贼啊!”   有两个打手被叫声吸引,抬头一看,两人忙转过头,堪堪和他们的视线擦过。   许绍清低声:“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吧。”   他低头看见一旁那条狭窄的小路,先一点点挪到墙边,然后纵身一跳,跳到了旁边那条狭窄的小路上。   何聿秀腿伤了,还在犹豫,便见许绍清笑着看他,目光灼灼:“信我,我能接住你第一次,就能接住你第二次。”   何聿秀哪受得了他这等柔情脉脉,只觉浑身难受,他别别扭扭地挥挥手说:“不用,你先让开,我自己能行。”   许绍清自然不让,情况紧迫,他不愿多费口舌,换了个角度便也跳了下来,这回他跳的急了,脚踝狠狠扭了一下,他一下子脸色都变了,蹲在地上捂着脚不出声。   许绍清放下手,蹲下身子看着他,“你这叫能行?”   何聿秀此时脸上黑的红的已经分辨不出,只觉得今天一天,已经丢尽了自己一辈子的脸。   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这边许绍清的手已经架起了他的胳膊,何聿秀摆摆手,推开他说:“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走。”   许绍清眉毛动了动,“何先生,你莫不是要在这时候和我划清界限吧,我可真走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不由分说,背起了何聿秀。   “哎…哎…”   何聿秀叫唤半天无果,认命地趴在他肩上,“许绍清,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许绍清笑了一声,“何先生嘴那么硬,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的,什么时候说的是假的。”   这话不知道扎到了何聿秀那儿,何聿秀一瞬不吭声了。   他惯是坦坦荡荡行走人间的,唯独看着许绍清,总是有几分他也说不出为什么的心虚。   这心虚是什么,他甚至都不愿揭开来看看,唯恐揭开了,他便不是他以为的何聿秀了。   许绍清背他到路口,叫了一辆路过的车,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何聿秀注意到他脸上、脖子上出了不少的汗。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   许绍清愣了愣,“送我?”   何聿秀扶额,指指他的额头,咳了两声,说:“擦。”   许绍清接过来,笑了声说:“谢谢。”   这时候的光线柔和了下来,正好从许绍清的后方打过来,何聿秀的目光从他的额头上移到眼睛上,日光照得他的眼睛泛着一层琥珀样的光泽,闭下眼的一瞬,何聿秀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居然是很长的。   许绍清擦擦额头,而后十分自然地将那帕子叠的整整齐齐,收在手中,调笑道:“何先生头一回送我东西,我就不还了,好好收藏。”   何聿秀推了推眼镜,尴尬地移开视线,往后躺了躺,故作随意道:“倒也不用,平时擦眼镜用的。”   许绍清顿时笑容有些僵硬。   他看了看手中的眼镜布,说:“何先生一定没有谈过恋爱。”   说完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凑在何聿秀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何聿秀顿时恼羞成怒,忍不住骂道:“滚,你才不行。” 第六十一章   许绍清笑了,心情忽然大好。   何聿秀瞥他一眼,问:“为何在我面前总没个正经?”   车停在了顺宁公寓,许绍清率先下车来,朝他伸出一只手,何聿秀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手递过去。许绍清握住后再没松开,起先是单纯的握,后来变成了捏,再后来,他同他十指紧扣。   “没办法,我看见何先生,总是心猿意马。”他在他耳边低声道。   何聿秀忍不住一阵耳热,他不擅长和许绍清亲密,单是十指相扣这样的动作,已经足够让他不自在了,然而许绍清握得很紧,仿佛怕他溜走一样,紧紧抓着他,他一瘸一拐地走,脸上还有墨痕,说不出的滑稽,路过的人都要多看他两眼,他却总疑心路人们多看的这两眼是因为他们十指紧扣的缘故。   许绍清把他送回了家,拿湿毛巾一点点擦他脸上的墨。   何聿秀不自在地别过头,说:“给我吧,我伤的是腿,不是手。”   许绍清拍下他的手说,说:“你擦不干净。”   何聿秀受不了这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许绍清洗了一把毛巾,又一点点在他脸上擦着。何聿秀闭上眼,像收起爪子的猫,戾气全无,看上去很乖的样子。   他早知何聿秀是纸老虎,于是又得寸进尺道:“再过段时间就是我们《宁报》发行五千号的纪念日了,何先生给我们写些东西吧。”   何聿秀闻声睁开眼睛,“哦?五千号?”   许绍清点点头。   何聿秀靠在椅背上,玩味地笑:“你知不知道我很贵的。”   “是吗?”许绍清挑了下眉,又洗了下毛巾,铺开搭在了他的脸上,“枉我伺候你半天。”   热毛巾烘得他的脸很舒服,奈何挡住了视线,他拿开毛巾,额前的发湿了几缕,眼睛亮亮的,居然显露出了几分天真,他看着许绍清,惋惜道:“原来今日这么贴心竟是有预谋的。”   “可不是,我这么精明,做什么都精打细算,给出去的东西都是要讨利息的。”许绍清走到窗边,也跟他贫了几句,他拿着水壶,有一下没一下地浇着花。这情景让何聿秀心里一动,有了种错觉,仿佛他才是这家的主人一样。   “你说这话,好像不是个新闻家,而是个资本家了。”   许绍清闻声,放下水壶,靠在窗前看他,笑道:“什么家不家的,何况哪有我这样的资本家,还得求着你何大画家给点利息。”他的目光掠过何聿秀被水打湿的发,停留在他那张看起来颇为温润的唇上,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   何聿秀手里攥着那湿毛巾,不自觉地捏了捏,几滴水沿着衣服纹路渗进去,灰色的衣服上便留下一块很明显的水渍,窗边是有风的,吹得许绍清的头发微微翘起,又缓缓落下。诚然,许绍清生得不错,这幅画面是很美的,美到他忽然很想画画。   他没忍住,说:“站在那里别动。”   一瘸一拐地从书房拿了纸笔,他看见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木质的地板,金黄的一片,像流淌的蜂蜜一般。   许绍清猝不及防又当了回模特,他看着何聿秀的神色,忽然想起几个国外画家和模特的故事。不知那些传闻中的大画家画画时,是否也像何聿秀一样专注,也不知那些模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趁着他低头,肆无忌惮地看着眼前的画家。   他喉结动了动,说:“何聿秀,你知不知道,请我当一回模特也是很贵的。”   何聿秀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直呼他的大名,他只是一边给他画速写,一边说:“又不是要你当裸模。”   他这么一说,许绍清自然也想到了前些年国内争议很大的裸体模特事件,他促狭地朝何聿秀眨眨眼睛,说:“为艺术献身我可能做不到,为你献身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哦?”何聿秀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抬头在那纸上画了几笔,轻声说:“许绍清,你知道吧,我画了二十多年画了。”   许绍清点点头,“先前听你说过。”   “你也知道吧,我这个人,固执、死板,认准了一件事,就很难回头。”   许绍清笑道:“感受到了。”   “那你更该知道吧,我没空陪你玩刺激的年轻人游戏。”   许绍清顿了顿,他张了张嘴:“我是认真的…”   何聿秀没说话,只是低头画画。很快,他手上的那张速写便画好了。   “这么快?”   “速写本就是很快的。”   许绍清闻声动了动腿,朝他走来。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内发生,在何聿秀眼中,却显得非常漫长。何聿秀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堵墙,在他面前倏然坍塌。   他看看动态的许绍清,又看看画中的许绍清,愣了许久许久。   或许自己也是这样剥落的吧。   “何聿秀”三个字又能代表什么呢?   或许他也如同这画中的人物一样,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塑造成了向外界展示的样子。但真正的他,又藏在什么地方呢?   他有些走神了,直到许绍清走到了他面前。   他的造型功底相当不错,画中的许绍清,姿态怡然,举手投足间,都十分具有魅力。   许绍清没有发现他的变化,他看着画中的自己,喃喃道:“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个样子。”   何聿秀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说:“你这么说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刚才的你,在我眼中是这个样子,我只不过用笔把刚才的你形容了出来,它甚至不能用来形容现在的你。”   许绍清闻声笑了笑:“你说的这话倒是很有趣。”   何聿秀也跟着笑了笑。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何聿秀敛了笑,丝毫没有回避他眼神的意思。   “许绍清。”   “嗯?”   “你人不错。”   许绍清脸上的笑容变大了,“只有这样吗?”   屋里静的出奇,何聿秀低头把画收了起来,压在他心头好多天的阴霾散去,他看到了内心深处的自己。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往常并无二般,但些微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他说。   “试试?”许绍清看着他,心跳快了几分,他掰过他的头,强迫他放下那幅画,正视着自己:“怎么个试法?”   何聿秀撞上他认真的眼,只挣扎了一瞬,他便搂着他的肩膀,带着些认命般的无奈,吻了上去。   浅尝辄止,换来的却是疾风骤雨。许绍清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揽着他的腰,从桌前吻到桌后,何聿秀心跳快了几分,只觉腰间那双手也隐隐发热,他喘了口气,颇有些呼吸不畅,想要推开他,却又被揽住。   “我说了,我是要讨利息的…”许绍清哑声说。 第六十二章   他的吻零碎而密,起先凶猛,后来带了一些珍重意味。   何聿秀回吻,有一下没一下,像小孩子吃糖果。许绍清乐了,他低低地笑,凑在他耳边说:“何先生果然不太行。”   “你才不行,糟糕透了。”何聿秀恼羞成怒,颇为主动地献上一个吻,带了些为自己正名的意味。   许绍清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吻,唇齿纠缠间,何聿秀被抵在了桌前,他觉得有些不顺服,情不自禁想往往后退一退,结果正好撞上了桌腿,他吃痛,叫了一声。   许绍清闻声蹲下了身,掀开他的衣服看了一眼。   “红了,我帮你按摩一下?”   何聿秀点了点头,顺着桌腿滑到地上。   他那条受伤的腿忽然被人抬起,新痛旧痛,在那只手覆上来的时候又重新被唤醒,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却被揽住了腰教训道:“别动。”   某人说要帮他按摩,活血化瘀,这话正当得很,只是他半个身子都在他怀里,两人腿脚交织,姿势怪异得很。   许绍清也是没伺候过人的,手法糟糕透了,一会儿重了一会儿轻了,按了没一会儿,何聿秀便叫痛道:“你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他感觉自己备受煎熬。   这边他话音刚落,那边许绍清“呵”了一声,紧接着细密的吻便落在了何聿秀的小腿、膝盖上。   他在那一瞬间,腿便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脚却被人死死按住。   “你倒是娇贵得很,稍稍按重一点便疼了,我只好换种别的方式了。”许绍清哑声道,装的是道貌岸然,直叫何聿秀红了一张脸,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后来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金色的太阳在窗前渐渐坠落,椅子不知被何人弄倒在地,地上一片狼藉,混乱的衣物散在地上,盖着夕阳的毯。   有人低低地笑,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说:“纸老虎,喊你秀秀好…”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捂在了嘴里,何聿秀不知被他话中哪句话刺激到了,整个人像炸了毛,恶狠狠地看他,说:“再这么叫我,你死定唔…啊…”   “你…等一下…”一句狠话没放完,一只手便沿着小腿攀援而上,他像被捏住了命门,剩余的话却是一点也说不出口了,只是咬着唇,胸口大幅度的起伏着,呼吸哆哆嗦嗦地交代在那人手中。   许绍清看着他笑,掌心摊开。   何聿秀喘着气,眼尾湿润。   “许绍清,你可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等着,我会讨回来的……”   许绍清挑挑眉,牵着他的手,哑声道:“好秀秀,我倒是不介意你来讨。”   他那身不合身的夹袍已是皱皱巴巴,看着何聿秀的眼睛含着笑,语气中逗弄的意味极浓,仿佛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似的。何聿秀这才发现这人倒是长了一张好嘴,惯是会糊弄人的,一会儿老师老师的喊着,一会儿秀秀秀秀的叫着,倒像将自己拿捏的死死的。   这样不好。   他哼了一声,手上稍微动了动,便见刚才那淡定地和他调笑的某人闷哼了一声,身体也紧绷起来,面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呼吸打在耳朵上,热热的,那喘气声听得他也浑身发热。   “我只是说说,你真的…”   何聿秀觉得他话太多了,索性堵住了他的嘴,于是空气中只剩下了喘息声。   还当他有多厉害,谁料也并没有多长时间,何聿秀摊开手,嘲笑道:“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嘛。”   许绍清倒是没说话,只是双手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肩膀上,低低地说:“何聿秀,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何聿秀顿了顿,然后他“嗯”了一声,搂住他,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将那打理妥帖的头发揉的乱糟糟,嘴巴情不自禁地勾了勾。   “你呢?”许绍清问。   他仿佛非要在他口中听到确切的字眼,才能放心似的。   “你看不出来吗?”何聿秀咳了几声,在许绍清的灼灼目光下,偃旗息鼓,收起了最后一点防备的利爪,红了耳朵,心软的不像话。   许绍清说:“我想听你说。”   他是热烈的、张扬的,如同一瓶红墨水,一点点淌进自己心里,把自己的心也染成了红的。何聿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他其实有许多想说的话,这样的事于他而言,是第一次,所有的第一次,都是郑重又认真的。   但那许多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说哪句。   许绍清等了很久,却见面前的人像呆住了一样,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不会吧,这也要犹豫吗,我也太惨了。”   何聿秀刚酝酿出来的情绪瞬间消失殆尽,他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停顿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喜欢的…”   “有多喜欢?”许绍清勾起一抹坏坏的笑。   “你真是…”何聿秀此刻也知道对方有意捉弄了,他瘫在地上枕着自己胳膊,有些无奈:“行吧,其实我也就是一般喜欢,某人要是能叫几声好哥哥兴许我还能更喜欢一下。”   许绍清笑了笑,推了推他,“在年龄上能占到我的便宜就这么高兴?”   “高兴。”何聿秀说。   许绍清笑了笑,手伸过去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颇为暧昧地勾起一缕在指尖绕了一圈,“那我下次在床上这么叫你好不好?”   “你……”这话实在孟浪,何聿秀禁不住老脸一红。   他又想起上次爬山时候的事情了。   何聿秀确实不禁逗,但许绍清乐得看平时张牙舞爪的何聿秀拿他没什么办法,觉得他每个反应都有趣极了。   两人又腻腻歪歪说了好一阵子话,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傍晚又有人来敲门送信,说是许社长相邀请他明日去教画,何聿秀忽然想起许绍清的那幅生日礼物,问道:“许社长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许绍清算了算,说:“恰好和《宁报》五千号的纪念日是同一天,还有半个月。”   何聿秀让他抓紧把那幅画画完,许绍清点点头,又以此为由,在何聿秀家待了许久。   何聿秀看着许绍清画画的背影,总觉得十分不真实,宁浦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但他却在这里遇到了许绍清。   入夜了,何聿秀开了灯,昏黄的光打在许绍清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分外温柔。   初见时,他是那样的乖戾,说话咄咄逼人,目光也极为锋利,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会成为一对。可造化弄人,偏就有那些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   “你说许社长要是知道我们两个在一块了会怎样?”他忽然问。   许绍清顿了顿,笑着说:“怎么。什么年代了我还要看他的眼色?”   何聿秀抱胸看他:“你当真不在乎他的看法?”   许绍清说:“当然。”   何聿秀看着他笔下突然歪了的线,笑了一声,说:“既然如此,为何还如此费心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你既不在乎他,又怎么会这么希望他开心。”   许绍清低头调色,“这不一样,他给我找后妈也没征求我的同意啊。”   何聿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这两父子明明心里都很在意对方,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幅样子。   他忽然又有几分担心,问许绍清:“红丸案现在只有你牵扯的人越来越多,若证据不足以被人信服,又被人捏住了把柄,那《宁报》岂不是如出头之鸟,岌岌可危?”   许绍清却忽然摇了摇头,他诡秘地一笑,“你以为我会赌上整个《宁报》?”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让何聿秀等等,然后他开了对面自己家的门,拿了一本杂志出来。   “这是?”   何聿秀看那本杂志封面上赫然写着《灯下》两个大字。   “我早就想做一本杂志了,在《宁报》规矩束缚太多,总是束手束脚,稍微有违父命就要被教训,因此我想做个周刊杂志,《宁报》之前积累了不少人脉,有一些关系比较好的作者愿意给我供稿,这是第一期的样刊,给你看看。”   何聿秀翻了翻,这杂志的装帧非常简洁,封面上有一幅漫画,一个小孩儿,提着一把剑,翻开来看,每篇文章的质量都不错,俱是针砭时弊的严词辣语,有一些讽刺的话暗示意味颇浓,直教人看了心惊。   “你是想…”   许绍清靠在桌前,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没错,我现在,有两把枪。” 第六十三章   《灯下》杂志的第一期就十分猛烈,因为邀请来写文章的人多是名人,很快就引起了相当大的社会反响。   晨起有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院里的竹子上被清晨的水汽染湿,绿的十分沉默。许缘竹早晨吃完饭,在屋里翻着一本刚送到他手中的《灯下》,面色冷凝。   报社里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少,有些事情就算是许绍清不告诉他,他也能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他早知许绍清在瞒着自己做些什么,但真的拿到这本《灯下》了,他的心情却说不出的奇怪。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做记者时经手的一则新闻,那时他也年轻,听闻有人要跳河自杀,连忙跑去现场,本欲劝阻,却看到那人先是笑,后是哭,最后喊道:“我的自杀,与其他不同,并不是恋爱,也不是被压迫,是救国力小而已。”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怅然。   屋里没有开窗,他一根又一根的抽烟,烟雾四散开来,竟和晨起的雾不相上下。   何聿秀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觉得自己从雾里出来又走进了另一片雾。   许缘竹见他来,回过神笑道:“何先生来了。”   他面上挂起了笑,开了窗,又给他泡了茶。   何聿秀问:“是不是我来的不凑巧了,许社长有心事?”   许缘竹摆摆手:“没有没有,何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无论何时,我们许家的门都是向你敞开的。”   天气渐冷,两人说了会儿话,何聿秀手里捧着的茶没喝几口已经凉了,许缘竹今日的状态也不太好,频频咳嗽,话也不是很多。徐芝凝进来送果盘,听见他咳,忙放下果盘关了窗,拉上了厚重的帘子来挡风。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许缘竹却还在画画。   何聿秀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提醒道:“要不歇一会儿吧。”   许缘竹点了点头,说:“好。”却在添添改改,画了好几笔才放下。何聿秀凑过去一看,只看他那幅画上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间小屋,屋里一个枯坐的小人,小人手捧着本书,正看向窗外,似在沉思,似在发呆。画面上方有行娟丽的小字:“不见芝来草萧萧,老竹阴室昼寂寥。”   何聿秀一看,笑了,递给徐芝凝。   女人是极欢喜的,尤其是看到了旁边的小字后,更是藏不住自己嘴边的笑,许缘竹捏了捏眉心,伸展了一下肩膀,看见她笑也笑了笑,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何聿秀发现许缘竹的咳嗽似乎越来越厉害了,忙问:“不要紧吧。”   许缘竹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   徐芝凝放下手中的画,给他递了一杯水,拍了拍他的背,担忧道:“老爷,要不再找医生过来看看吧,总咳也不是个办法。”   许缘竹摇摇头,“没事儿,就是多吸了几口烟,我的药已经够多了,吃够了…”   话还没说完,他又咳了起来,何聿秀也忍不住劝道:“社长真的不找医生看看?药虽难吃,但总归是对身体有益的。”   许缘竹闻声,态度稍软,吩咐徐芝凝去把医生找来。   徐芝凝应声出去了。   两人在屋内又说了会儿话,没一会儿,听到了外面有车响,何聿秀踱到窗口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见一辆熟悉的车驶了进来,他心头一动,愣了一下,忽然听见身后的许缘竹问:“绍清回来了?”   何聿秀轻轻“嗯”了一声。   “稀罕,这个点儿回来。”   确实挺稀罕的,这疯子既然那么忙,这时候跑来许府干什么了?   何聿秀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他从车上下来,腿长肩阔,惹眼得很,他正打量着,许绍清突然抬头,正巧和他的目光撞上。   随即许绍清露出一个笑,朝他大喊了一声:“聿秀!”   树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何聿秀忙放下帘子,心道这个疯子。   屋内的许绍清自然也听到了,哼了一声,说:“这兔崽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正说着,许绍清便推门进来了,眉眼含笑,看上去十分高兴。   “爸。”   许缘竹看了眼他,“没进门就听见你在底下喊了,什么时候这么不知礼数了?何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尚且要尊他敬他,你怎敢直呼何先生的大名呢。”   何聿秀只觉如芒在背,他心中暗道许绍清直呼过的又何止是大名呢?但在长辈面前,他终归也不敢太过造次,连声说:“我不在意这些称呼的,何况名字取了本就是要被人叫的。”   许绍清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衣,闻声戏谑地看了眼何聿秀:对许缘竹说:“爸,你这就太守旧了,我不过叫了一声,有什么要紧,何先生都不在意。”   许绍清看了眼何聿秀,见对方当真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才哼了一声饶过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干什么来了?”他问许绍清。   许绍清喝了口水,说:“我这不是和何先生心有灵犀,知道他今天来,我也赶忙来瞻仰一下他的风采。”   这种玩笑话倒是没人放在心上,何聿秀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瞪了许绍清一眼,顿时觉得这屋里的气氛着实尴尬,但许缘竹闻声只是眼中稍带了几分疑惑,问他:“你俩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许绍清侧头看了眼何聿秀,笑了一声,倒也没打算让他难做,只说:“您还不知道吧,我和何先生现在可是邻居,近得很。”   许缘竹顿时一愣。   许绍清看他的脸色,挑了下眉,道:“看来您对何先生的关注比对我的关注都多,既然您都记得何先生家住何处,怎就不记得我如今住在哪里。”   许缘竹尴尬地喝了口水,随即道:“我为何要记得你住在哪里?去报社找你岂不是比去住处找你更方便?”   许绍清一想也有理,便也不接话了,紧接着他慢慢悠悠,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许缘竹面前。   “爸,我最近办了份杂志。”他说。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说今晨吃了什么一样。何聿秀闻声看向他,却还是从他淡定的神色的中看出一丝紧张。   许缘竹没有接过来,只放下杯子,轻声说:“你的杂志我看过了。”   居然看过了?许绍清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准备挨骂。   但预想中的责骂没有到来,许缘竹反而点点头,站起身说:“我看了,你做的不错,有几分力度。”   许绍清心头一颤,万没有想过从许缘竹口中竟能听到这样的话。   但紧接着许缘竹又说:“我老了,不愿折腾了,本想让你们这辈平平安安的,但既然你非要去撼大树,那就去吧,不过《灯下》是灯下,灯下有多黑,我管不了,但《宁报》一定要是亮的,你懂吧?”   许绍清心里波动很大,他看着许缘竹,心情十分复杂。   “我明白,《宁报》是您的心血。”   他早就该明白了,《宁报》才是他最疼爱的那个儿子。   许缘竹没说话,只是走向他,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个中意味,尽在不言中。   这时徐芝凝过来了,她先是跟许绍清打了个招呼,见对方只是十分冷淡地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老爷,医生来了。”   许缘竹点了点头,说:“请他进来。”   来人是个老中医,胡子颇长,出身于医学世家,颇会吟几句诗,和许缘竹投缘,许缘竹近来生病不愿去医院,总是找他来家里。许绍清看见来人又是这个老中医,眉头皱起,俨然一副不欢迎的样子。   何聿秀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许绍清抱胸看着那老中医,说:“此人我信不过。”   何聿秀看过去,便见那老中医抬起两根手指,寸把长的指甲压在许缘竹的手掌下方,轻拢胡须,问他:“许社长近来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许缘竹说:“乏力,头昏昏沉沉,吸会儿烟能清醒一点,但是总咳。”   那人问:“上回开的药吃了吗?”   许缘竹说:“吃了,还是老样子。”   那老中医点点头,说:“社长这是积劳成疾,长期熬夜再加上抽烟,身体怎么会好,我再给您开点新药吧。”   许缘竹点了点头。   许绍清却早就疑心这人是江湖骗子,他每回来都给许缘竹开一堆药,要价颇高,但吃了总不好,偏生许缘竹还总爱找他。他沉思着,正想寻个由头把他赶走,便见那老中医翻开随身带的布兜,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来。   许绍清扫了一眼,正疑心这人又想卖什么假药,便见那纸包被打开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他看见那东西的瞬间,脸色顿时一变,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那老中医还在介绍他的药。   “许社长,这是近来进的一种新药,叫舒心丸,别看这小小一粒,但吃了后神清气爽,心情舒坦……”   许绍清猛地一下抢过来,将那纸包完全打开来,又闻了闻味道。   没错…   “哎…你怎么…”   许绍清阴着脸,问他:“你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那老中医被他的神色吓到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发难,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这药…这药……”   “你知不知道,卖这个是犯法的?”   那老中医闻声大骇,后退了几步,摆手道:“许少爷你可不要说胡话,这舒心丸大药房里都有卖,怎么可能是犯法的,难道他们卖得我就卖不得?”   许绍清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详细说说,这里面的成分是什么?”   那老中医顿时不说话了。   许缘竹见状皱了皱眉,喊了声:“绍清。”   许绍清没有回头,只吩咐了几个人把他押送警署。   许缘竹站起身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许绍清重新打开那纸包给他看了一眼,说:“他要给你吃红丸。” 第六十四章   这老中医开的药竟是红丸…   许缘竹自然知道红丸是什么东西,只不过他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发生这事情,因而脸色一瞬大变。   “荒唐!”他怒道。   那老中医被押去警署,寸把长的指甲在桌上敲来敲去,面对审讯,他起先是拒不承认,叫嚷着要告他们许家欺人太甚,后来说话开始支支吾吾,再后来又流下来了几滴眼泪,试图为自己脱罪。   “我这是舒心丸,治病用的,都说是药三分毒,我承认它有几分危险在,但你们怎么能说我这叫贩毒呢?”   但这种情况也没有持续多久,老中医没撑多久就交代了,他出身医学世家是不假,但他祖上是因屡不中第才改行学的医,不过是江湖郎中罢了。而他本人,起先也是读书的,科举没了之后,他开始走上了父亲的老路,靠着一张嘴蒙骗了不少有钱人后,带着发的那点小财搬来了宁浦,做起了医药贴的生意,本来生意一般,但他擅长交际,结交了不少文人雅士,还请了许多交好的文人帮他在报上谀药,这种广告手段使得他的名声一下子在宁浦传开,生意也跟着开始有模有样了。   正是这点有模有样让许缘竹没有怀疑过他,眼下知道被这等小人啄了眼,他非常不快,重重敲了下桌子,冷哼了一声,对许绍清说:“一定要严查这个人,查的仔仔细细,让他在里头多待几天。”   许绍清皱了皱眉,说:“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您没听他说吗,不光他一处,宁浦的药房也在卖这样东西。光天化日,您觉得是什么人,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许缘竹停顿了下,没有说话,眉心挤出深深的几道沟,而后,他点了根烟,看着它静静地燃,像观看一场无声烟花。   良久,他闭上了眼睛,说:“这事儿恐怕你管不了。”   许绍清于是问他:“那谁能管?”   许缘竹说:“没人能管。”   许绍清于是问:“那便放着不管?”   许缘竹摩挲着手中的烟头,话头一转,看向何聿秀:“何先生以为这事儿该不该他管?”   冷不丁被问到,何聿秀看着许缘竹,缓缓开口:“我只听人说做新闻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竟不知道做新闻还有闭目塞听这样的道理。”   许缘竹笑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眼神里多了分清明。   “何先生,你这是在敲打我呀。”   “不敢。”何聿秀道。   许缘竹笑着,扶着桌子站起来,咳了几声,又叹了口气,说:“现在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安稳喽。”他拿起一支毛笔,蘸了点墨,在纸上落下浓重的一笔,又拿起一支清水笔,在纸上画了相同的一道。   “不知道这样安静画画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他说。   何聿秀看了眼许绍清,却见对方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知在思量什么。   没一会儿,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爸!何先生来了?”这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安静,让这小屋变得欢快了起来。   何聿秀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许长宁,果然,下一秒,宁宁就推开了书房的门。   大家十分默契地都不再提刚才的事情,许长宁笑嘻嘻地进来,跟许缘竹打了个招呼,又和何聿秀打了招呼,最后才看了眼许绍清,说:“哥,你怎么也回来了?”   许绍清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前段时间我走的时候还哭哭啼啼,这会儿我回来一趟这么不欢迎?”   许长宁做了个鬼脸,说:“我哪有嘛。”   她看了眼许缘竹,担心道:“爸,我听芝姨说您今天请医生了,又不舒服了?”   许缘竹摆摆手,说:“没事儿,老毛病,不要紧。”   “那就好。”她吸了吸鼻子,闻到满屋的烟味,摆摆手说:“爸您可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许缘竹又岂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别人说他恐怕又要嫌烦了,但宁宁这么说,他总是欢喜的,于是露出一个笑,宠溺地笑道:“好好好,爸少抽一点就是了。”   许长宁点点头,扭头看向一旁的何聿秀,吐了吐舌头,冲着他神秘一笑,说:“何先生跟我出来玩儿吧,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宁宁又胡闹了。”许缘竹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还是笑呵呵的。   许绍清闻声挑了挑眉,看了眼何聿秀,何聿秀给了他一个“我也不知道”的眼神,然后就被许长宁拽出来了。   何聿秀走得不快,许长宁注意到了,问他:“何先生的腿怎么了,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样子。”   何聿秀挠挠头,不愿让她担心,只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许长宁“哎呀”一声,说“何先生多大的人了,走路小心一点嘛。”   何聿秀自是百般说好,许长宁扶着他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两人坐在秋千上聊天,许长宁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递给他。   “这是?”何聿秀翻了翻,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东西。   许长宁穿了身白裙,坐在白色秋千上,很有几分少女的可爱和俏皮,她冲着何聿秀眨眨眼说:“这是我写的诗。”   何聿秀翻了翻那小笔记本,却见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他的英文自是不好的,看着上面的英文只觉得头痛,但中文的诗,他自然是能看懂的。   有几句诗写的格外天真烂漫,又极有意趣。   何聿秀指着其中一首,说:“这首很好。”   许长宁看了眼那小本子上的字,压低了声音,道:“这首我投出去啦!”   她从秋千上下来,又跑回屋拿了一份《晨报》。   何聿秀展开来,便见那报纸上有一首小诗,正是他刚才看到的那首,而署名却是“老愚”。   “老愚?”何聿秀含笑看她。   许长宁低头,笑着说:“那是我的笔名。”   何聿秀闻声笑了,说:“宁宁年纪轻轻怎么起这么一个笔名?”   许长宁说:“我想了许多个笔名,这个是我抓阄抓出来的,我觉得我和它有缘,就用它了。”   何聿秀听见这说法,忍不住笑了笑,说:“你这笔名倒和诗一样,都很有意思。”   他看了看那报纸,问她:“不过登报发表是好事啊,这种事怎么不告诉爸爸和哥哥呢?”   许长宁撅了噘嘴,说:“我爸他看不上现代诗,我哥又总是笑话我,我要做出点名堂再告诉他们。”   何聿秀问她,“那什么才叫做出点名堂来呢?”   许长宁托腮想了想,看着天空飞过的小鸟,开口道:“就像何先生这样吧,我爸喜欢你,是因为他喜欢你的画,而不是因为你姓何,是个男人,是京都的大画家。”   何聿秀心下震动,听她又说:“我也希望别人喜欢我,是因为喜欢我的诗,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是谁家的名媛,是谁的妹妹。”   “我不需要那样的注视,那些人的眼睛看得都不是我。”   许长宁的眼睛里一片赤诚,何聿秀看得出她的认真和坚定,也能看出她对于梦想的执着。   “我想要纯粹的,真正的喜欢。”她说。   何聿秀完完全全的被打动了,这是他头一回,从一个小女孩的眼睛中看到了光。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合上那本日记,摩挲着上面的小字,轻声说:“会的,一定会的。”   这样纯粹的小孩,值得一份纯粹的爱。   他笑了笑,把小笔记本还给她,说:“我相信你。”   许长宁听见这句话,眼睛有点发红,她摇了摇头,把那本小笔记本重新递给他,吸了吸鼻子,说:“这是我抄送给你的,你要好好收藏哦,这以后就是老愚的珍贵手稿呢。”   何聿秀笑了笑,说:“好。”   两人走后,屋里的气氛突然有些沉重,许缘竹原本看了《灯下》后有许多想对许绍清说的话,眼下人站在自己面前,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家的孩子不是外头那些不成器的花花公子,只知花天酒地,按理说他该知足了,偏生这孩子执拗得很,认准了什么事,哪怕冒着玉碎的风险,也要弄得底朝天出来。   这让他总放不下心。   许绍清此时靠在窗边,看底下两个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忍不住道:“两个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许缘竹收回思绪,也往下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看来宁宁和何先生倒是合得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十分可惜道:“就是比宁宁大了点。”   许绍清听见他这语气中颇有些遗憾的味道,“怎么,您还想撮合他们两个不成?”   许缘竹看了眼他,不答反问:“既然你和何先生走得近了,不如说一下,你觉得何先生这人怎么样?”   许绍清顿了一下,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片刻后,他缓缓勾起一个笑,低声道:“爸,您问这个,可就问对人了。”   不多时便到了午饭时间,何聿秀刚一进屋,许绍清便问他:““宁宁在院子里给你塞了什么东西?”   何聿秀扭头看他:“你偷看我们聊天。”   许绍清问道:“怎么,你们两个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还不能叫我知道?”   “哪有,你想多了…”何聿秀忙摆摆手。   许绍清停下脚步,凑近了几分,低声问:“是不是情书?”   何聿秀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是。”   许绍清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确认道:“真的不是?”   何聿秀扶额,说:“真不是。”   许绍清这才放过他。   不过吃饭时,何聿秀总觉得桌上的气氛有些怪异,许缘竹频频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他心里觉得非常奇怪,临走时,他还塞给他一堆补品,说最近天凉让他回去补补。何聿秀非常不好意思,百般推辞,毕竟他自己是空手去的,走的时候却带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也说不过去。   许绍清却在一旁抄着口袋,气定神闲地说:“收下吧,何先生。”何聿秀只好收下。   天气确实有些凉了,一出门便一股寒气袭来,倒将人冻得清醒了许多,许绍清出来后十分安静。   “在想什么?”何聿秀问许绍清。   许绍清看他一眼,说:“他今天似乎有点奇怪。”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许缘竹。   “哪里奇怪了?”何聿秀问。   许绍清摸摸下巴,说:“就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换做从前,他是肯定要和我吵上一架的。”   何聿秀觉得他倒是很奇怪,说:“怎么,不和你吵了你反而不习惯了?”   许绍清没说话,只低头一边走一边琢磨事情,何聿秀的腿还是有些不舒服,稍不注意许绍清就和他拉开了距离,他无奈,喊了他一声:“许绍清,你能不能慢点。”   “嗯?”许绍清闻声回头,却见何聿秀在他后面,颇有些吃力地在追他。他快步走过去,弯下腰,拍拍自己的背示意他。   何聿秀面皮薄,说:“不用,倒也没瘸成那样。”   许绍清于是一只手搂着他的腰扶着他走,“腿都这样了,今天还跑来做什么?”   何聿秀说:“家里也是无聊透顶,索性来这里和许社长说说话,你知道的,宁浦不像京都,我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能走动的就更少了。”   许绍清闻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停了下来。   “怎么……”   许绍清的手紧了紧,忽然开口问他:“你不喜欢这里?”   这对何聿秀来说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他愣了愣,随即点了点,说:“嗯…确实谈不上喜欢,天气很一般,书画圈的风气也很一般,山山水水也没有我特别喜欢的。”   许绍清没接话,他忽然意识到何聿秀是一直自由的,只是偶然来他的檐下避避雨罢了,如果他愿意,是随时可以飞走的。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状态突然有些低沉。他扶着他慢慢往前走,精神却蔫蔫的。   “哎…”何聿秀见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许绍清躲了躲,按住他的手说:“别闹。”   何聿秀反握住他的手,问他:“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许绍清说。   “骗谁呢,脸都要垂下来了。”何聿秀看着他别扭的样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说。   许绍清别过头不接话,何聿秀站定,看四下没人,攀着他肩膀,凑到他耳边说:“哎,许绍清,虽然这里哪儿都不好,但你还不错。”   许绍清闻声回过头来,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何聿秀,我在你心里只是不错吗?”   何聿秀见他笑了,松开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说:“我这个人打分很严格的。”   许绍清凑上去,又问:“只是不错?”   他这样子像小孩子讨糖吃一样,不依不饶。何聿秀遭不住他这劲儿,索性单脚跳了起来。   “你慢点吧,小心摔…”许绍清还没说完,何聿秀便脚底一滑。   “都跟你说要小心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好长有没有! 第六十五章   许绍清的速度倒是很快,次日清晨,何聿秀拿到报纸时,便看见那老中医的事情已经见报了,那文章不长,何聿秀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许绍清昨天晚上似乎没有回来,今晨也没看见他。又是《宁报》又是《灯下》,他忙得很,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他知道他忙,奈何他是画画的,也不懂这些新闻上的事,只能干看着,不能帮上什么忙。   他叹了口气,又翻了翻报纸,目光忽然落在一处。   “长江干流上游大水,大小河决堤,四川50余个县市灾情严重……”   何聿秀看见这则新闻,皱了皱眉,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   天灾,人祸,这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过了。   吃过早饭后,他提笔想要画画,只是看着那笔,思绪又散开来。   在这铺天盖地的苦难面前,他空有一杆画笔,又能有什么用呢。   如今的社会可谓是风又萧萧,雨又萧萧,如江上泛舟,四处飘摇,以前的读书人还能说一说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事,到了眼下,一天天嘴里说的,笔下写的,全是些“何日归家洗客袍”。   外头乱,书画圈子也是乱的,先有人叫嚷着要美术革命,后有人叫嚷着要革革命的命,大家吵了数不清的架,办了数不清的社团,守旧的,创新的;传统的,西方的;同志的,不同志的;聚在一起的,散在各处的;大家都挣扎着,试图从模糊的影子里看见未来,但未来又是什么样呢?   是唯心的,还是唯新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画不下去了。   外头出太阳了,他索性捧了杯茶站在窗边看风景。外面人来人往,有饥儿在路边乞食,衣衫褴褛,瘦条条的胳膊,骨头隐隐可见。   “可怜可怜吧大爷…”   “可怜可怜吧姐姐…”   大家行色匆匆,最多施舍一些目光,然后绕开,唯恐沾了他身上的穷气,像他这样的乞食者,在这座繁华的城里也有许多,人的同情到底有限,给了这个给不了那个,到最后,乞食的还是乞食,以为高枕无忧的,最后却也不一定无忧。那小孩儿喊了没一会儿,一个车夫离老远朝他喊了句:“小孩儿!快让开,路都被你挡住了。”   那孩子闻声退了几步,却绊倒了脚,眼见车来只能连滚带爬地爬到路边。   何聿秀皱了皱眉,放下杯子,才欲有所动作,便见一个男人扶起了那小孩儿。那人穿一身薄风衣,围了一条黑色的围巾,手里还提着两大包东西,像是吃食,他拍了拍那孩子的衣服,又把手里拿的东西递给了他一包。   何聿秀脸色稍缓,重又捧起那杯茶。   却见那男人和那小孩说了几句话后,竟大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是他…”   莫不是来找我的?何聿秀暗自想着,结果没一会儿,果真有人来敲门。   陈安东进门后摘下围巾,将手里提的糕点放下,道:“何先生,打扰了。”   何聿秀笑了笑:“陈先生可真是好心肠。”   陈安东不明所以,何聿秀指了指窗口的位置,说:“方才我都看到了。”   陈安东闻声看了眼只剩一包的糕点,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着来拜访何先生不能空手来,我便早起排队去给何先生买了一些糕点,谁料看见了那可怜的孩子,我看他实在饿得很,就给了他一包,还请何先生不要见怪。”   何聿秀笑了笑,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陈先生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这可是在夸你呢。”   自那日杏花楼一别后,他们两个倒是许久未见了,何聿秀给他倒了杯茶的功夫,便见陈安东拿起那报纸看了一眼,问道:“先生也知道四川水灾的事了?”   何聿秀点点头,便见那陈安东正色说:“四川水灾已经多日,先前势小,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但前几天友人来信说不少地方如今已是饿殍遍野了,实在可怜。”   说完,他从包里逃出几张照片递给何聿秀,“这是朋友寄过来的照片。”   何聿秀接过来一看,被那惨状惊了一惊,“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陈安东点了点头,“先前跟何先生提过,我在那里工作过两年,对那里还是很有感情的,如今那里有难,我想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何聿秀问他:“你想怎么做?”   陈安东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公司的秦老板倒是很热衷慈善,我跟他提起这件事后,他便捐了一大笔钱过去,我也想那么做,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他那样的资本,因此我请了身边一些喜好书画的一些朋友,想办一个筹赈会,筹得的钱全部用于救灾,不知何先生愿不愿意参加?”   何聿秀心头一震。   “陈先生,你能有这样的心意,说明已经不普通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感叹道。   说完他从书房拿出几幅旧作,说:“这是我前些时日画的一些作品,希望能帮上点忙。”   陈安东连声称谢,又说:“何先生可是帮了大忙了。”   他把那画收起来,说:“我已经联系好了公园的场地,何先生名气颇大,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在筹赈会当天现场作一幅壮壮声势?”   名气么…   何聿秀苦笑了声,若是他这点名气能用来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倒也能稍稍宽慰他几分了。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来,点了点头,说:“好,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陈安东舒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来的时候一直犹豫,说来何先生和我总共才见了两面,这第三次见面我便提出如此冒昧的请求,实在是不好意思。”   何聿秀摆摆手,说:“说的哪里的话,我这处房子还是你费心帮我找的呢。 ”   陈安东笑了声,说:“这都是小事了,不用放在心上。”   何聿秀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眼前的人的文质彬彬,和知文的气质倒是有点像,不过比知文要更英气一些,两面的缘分,倒没想到他的心思如此细腻,心肠也这么好。   倒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闲聊间他忽然想到这人的英文似乎不错,忽然心头一动,说:“陈先生,我也想请您帮个忙。”   陈安东忙说:“何先生尽管说。”   何聿秀拿出宁宁送他的那个小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问他:“陈先生能不能给我翻译一下。”   陈安东凑过去一看,是首英文的小诗,诗名是“To Those Who Are Reading Me”。   “致正在阅读我的人…”   何聿秀问他:“可以吗?”   陈安东看见这名字笑了笑,说:“当然。”   他往下看了看,斟酌着用词翻译道:“那神明的种子,撒向海里,你沉默的目光,   在何处打捞自己…”   “完了?”何聿秀问。   陈安东翻开下一页,说:“没有。”他清了清嗓子,看着上面的字,翻译道;“听到了吗,那月亮的呜咽,就像你。”   “若你舍得睁眼,便能看到那命运,虎视眈眈,正像此刻,我看着你……”   这诗倒是颇有意思。   他念完,抬头看了眼何聿秀,笑问:“这是谁写的?”   何聿秀只神秘地一笑,说:“老愚。”   “老愚?”陈安东挠了挠头,说:“我倒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何聿秀提笔,将陈安东翻译过来的那首诗,一字字认真抄在纸上,说:“没关系,她很快就会成为大诗人的,倒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天,陈安东是本地人,对宁浦相当熟识,他写了个地址给他,让何聿秀有时间了一定去他家里坐坐,他一定备好酒菜欢迎他。   何聿秀点头说好,末了他忽然想起了那大世界的“二爷”,朝他打听道:“安东,你去没去过大世界?”   陈安东愣了愣,说:“工作的时候和客户去过那里,怎么,何先生想去了?” 第六十六章   何聿秀摇摇头,说:“我之前已经去过了,我是想问问你,那大世界的‘二爷’,你可知是个什么来头?”   “大世界的…”陈安东想了想,“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黄二吧,那个长得不是很高,有些流氓习气的男人?”   何聿秀点点头,说:“就是他。”   陈安东摸摸下巴,说:“这黄二嘛,我听人说他原来是个混帮派的无业游民,能打肯干,后来有一回在街头打斗中救了大世界的黄半初,便拜在了他的门下。搭上黄半初这趟车后,他便摇身一变成大世界的‘二爷’了,我听说他惯是会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下作手段也挺多。没人敢在大世界惹事,曾经在大世界惹事的人,最后都被他整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不知道吧,之前有个码头工人差点被打到半死,上报纸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这人起初支支吾吾说自己是被鬼打的,来了记者调查后,他却莫名其妙傻了,一句利索的话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冤枉,事情上报之后,警方后来介入了, 给出的调查结果是管他的头头误以为他偷钱,才将他打了一顿。我本来也深信不疑,但这件事情过后,有次我出门坐船,听见码头的工人在聊天时说,那人从医院出来没多久就死在了街头。”他顿了顿,又说:“你猜,他死在了哪里?”   何聿秀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有了个猜测,便见陈安东说:“发现他尸体的地方就在离大世界最近的那条堆满杂物的废弃巷子里,据说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很多伤,舌头都被人剪烂了,墙上有很多他的血,尤其有奇怪的两横,是他临死前弄上去的,有人是那是寻常的两道血印子,也有人说那是‘二’。”   何聿秀有一会儿没说话,陈安东这番描述让他想到了许多血腥画面,他甚至隐隐觉得有一些反胃。陈安东见他神色不对,又连忙说:“不过这些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就是真的,何先生不必全信,这民间的小道消息总是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有些好奇地问何聿秀:“对了,何先生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个了?”   何聿秀咳了几声,挑挑拣拣把他和黄二之间的纠葛给他说了个大概,略去了红丸一事,只说了说先前那黄二叩门求画和后来他羞辱自己的事情。陈安东听后非常生气:“荒唐,这人竟敢做出这种事,求画不成便这样肆意报复,手段未免太卑劣。”   何聿秀没接话。   陈安东又说:“这等恶徒真是害人不浅,就应该被关起来,先生逃出来后怎么没报警?”   “报警?”何聿秀喝了口水,想到那黄二的痞子模样,深深皱了下眉。   “报了警又能怎样,他那种人,真会反思道歉吗?”   陈安东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个理,他叹了口气:“那就这样放过他?”   何聿秀被他问的愣了一下,他摩挲着手中的杯子,盯着一处开始发呆了。   刚被黄二羞辱的时候,他满心只想着报仇。可眼下清醒之后,他却开始犹豫了。   放过他,心如芒刺。   打回去,买通一些打手,趁着夜色,趁他不备,绑了他,将他打得遍体是伤,让人跪在地上求饶。   那他和黄二又有什么区别?   那股子憋闷的感觉又出现了,上一次这样无奈,还是那鉴定专家打着权威的名义,在王陆屛家里假公济私的时候。   他在这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普通,没有通天的本事、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恶人在外面逍遥法外,自由自在,做尽坏事,而他除了和朋友义愤填膺地痛骂几声,竟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种情绪持续了有一会儿,陈安东也发现了他的不对。   “何先生在想什么?”   何聿秀说:“在想我这样的美术家生在这个世道有什么用,不会拿刀、不会使枪,旁人打我我打不过,旁人骂我我也只能驳几句,许多事情都无法参与,只能旁观,死了之后能留下的,不过是几张纸、几幅绢,也不过是一把火便能烧没的,这样想想,我真是没用极了。”   陈安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声。   何聿秀问他:“你笑什么?”   陈安东说:“原来何先生这样的画家也会想自己有没有用啊?”   何聿秀于是看他:“怎么,你也想过?”   陈安东点点头,随即笑了一声:“我是挣扎了许久,才接受了自己并无大用,不过是个寻常人这个现实的。”   “后来我想…”他起身站到窗边,指着外头来来走走的人,说:“外面这么多的人,大家来来往往、走走停停,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活着一定要很有用吗?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罢了,有的人活着已经足够费劲了。”   何聿秀心里被触动了一下。   “况且,画画怎么会没用呢…”陈安东拿起一幅卷轴,在桌上铺开,他看着上面的山山水水,手指在上面轻轻点过,说:“这些山、这些水,这些矾头水口,何先生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何聿秀看着那幅山水,嘴角勾了勾,他想起了那山、那水以及那时的自己。   那时在想什么呢…   王微的画论就在嘴边,他垂眸看着自己的画,语速很慢,但却几乎是脱口而出:“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及,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   他说的很慢,神色也正经起来,陈安东笑了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他:“既然何先生都说到太虚了,那么神游太虚需要门槛,这点何先生是认还是不认?”   何聿秀点点头。   “既然如此…”陈安东又指了指那幅画,笑道:“这便是那太虚的门槛了。”   何聿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只觉这话无比温暖。他笑了笑,胸中郁垒,一朝涤尽。   “陈先生真会安慰人。”他说。   陈安东笑了笑,说:“是你的画会安慰人。”   两人相视一笑,何聿秀重新审视起自己的那幅画,起先只是看着,只不过看久了,眼眶便偷偷湿润起来。   是啊。   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披图按牒,效异山海,正是他画画的初心啊。   外头仍是人来人往,鸣笛声、脚步声、吆喝声顺着窗偷偷溜进来,攀上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偷偷说话,何聿秀却听不见。屋里没人说话,陈安东只是靠在桌前,笑着看他。   何聿秀的手指轻轻从画上拂过,像在温柔抚摸一个孩子的面庞,他轻声说:“中国画是有门槛的,心觉才能目觉。”   陈安东说:“我同意。”   我同意…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却拨动了何聿秀的心弦。   高数流水,知音难觅。   何聿秀看着眼前这个只见过三面的男人,笑了笑,说:“陈先生,要不我送你幅画吧。”   ……   这边的黄二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摸了摸鼻子,姿态散漫,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微微向下垂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神,看不出他是在打盹还是在沉思。   “感冒了,可要注意身体啊,大世界没了你可不成。”说话的是个寸头男子,个子不高,微微有些发福,脸上有些肉,他抽着烟斗,斜睨了他一眼道。   黄二点点头,说:“劳您关心了,我没事儿。”   郭东群还在一旁画画,没一会儿成了一张,忙拿过来给那寸头男子过目,他接过来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嫌恶,手里的玉瓷杯被他转过来转过去,他把那画团成一团,扔在他脸上。   “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王微是南朝宋的画家、诗人,他的《叙画》写的很好,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看完记得一键三连(逐渐B站化)。 第六十七章   郭东群的嘴唇因为画画,已经变成黑色了,他从地上捡起来那幅画,低着头,驼着腰,狼狈得很。   “先生既然不喜欢这张,那我再画一幅?”   那寸头男子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不用了,当初在那展览会乍一看觉得你新鲜,如今看多了,就有些腻了。”   此话一出,郭东群顿时白了一张脸,“黄先生…黄…”那人不再理会他,他又冲着黄二喊道:“二爷,二爷……”   黄二摆了摆手,那郭东群就被拉了出去,两个打手架着他,把他架了出去,郭东群跌倒在地,还想往里冲:“我的画…我的画……”   没一会儿,他先前画的那些画,也都被扔到了大街上。   “成子。”   黄二顿了一下,然后应了一声:“您说。”   寸头男子没说话,他抬了抬手,然后是一声巨响。   那玉瓷杯砸在门框上,碎在耳边,有些许的碎片飞了过来,划伤了黄二的脸,黄二摸了摸,一缕血丝渗了出来。   “哟,出血啦。”那寸头男子,拿了块帕子,按在了他的脸上,“我帮你揉揉。”   “没事,小伤。”伤口处一阵刺痛,黄二不由得咬紧了后槽牙。   “成子,我待你不薄吧。”   轻飘飘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黄二低下头,说:“您待我,像待亲儿子一样。”   那寸头男子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把那帕子扔在他手上,又从地上捡了那瓷杯的碎片,看了又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那以后,就别拿这种东西糊弄我了。”   黄二顿了一下,说:“是,我再给您找更好的。”   “一流的,我要一流的东西,”他睨了眼黄二,说:“对了,上回让你去求的画,为什么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   黄二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对那个酸腐画家感兴趣,只恨恨地说:“那何大画家惯是会摆谱的,上次您吩咐后我就带着东西去他家拜访了,结果硬是连门都没有进去。”   寸头男人笑了笑,道:“哦?那我倒是要亲自会会这位何大画家了。”   他又交待了几件事要他去干,临走了的时候,他指了指墙上的那幅字,说:“哦,对了,你找人把这幅伊秉绶的字送去总司令府吧。”   黄二应下了,出门后,他一拳打在了门口那棵广玉兰上。   星点的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他甩甩手,点了根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又慢慢悠悠吐出,一根烟燃尽,他吹了声口哨,神色又张扬了起来。脚边的破纸袋被他一脚踹开,他漫无目的的在街头晃荡。兴许是他的神色过于兴奋,路人们往往偷看他一眼,便如避瘟疫般避着他走。   黄二在许多店进进出出,不到一个小时,他手上便多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华而不实的,售货员脸上带着笑,无比恐慌地迎他进来,又无比欢喜的迎他出去。   兜里的钱越来越少,钱从他手里花出来的那瞬间,有种吸毒般地快感涌了上来,这让他切切实实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没有什么比钱更实在的东西了,他吸了口烟,眼神阴鸷,又进了百货大楼。   进了百货大楼,售货员战战兢兢给他拿了许多东西出来,他只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点烟,售货员察言观色,以为他不满意,颤着手准备收起来。   黄二点完了烟,深吸了一口,看了她一眼,说:“这些我全要了。”   售货员瞪大了眼睛,傻在了原地。   黄二皱了皱眉,“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包起来?”   那售货员闻声回过神来,忙点头说:“好的好的,我这就包。”   黄二的目光从售货员那光滑白嫩的手上掠过,随后又移了自己手上,他手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一攥拳,伤口便又裂开来,一缕血蜿蜒而下,流到指缝。   售货员见状,十分有眼色地关心道:“客人,您的手要不要紧?”   黄二闻声露出一抹笑,“怎么,我要是说要紧,你会心疼吗?”   那售货员顿时慌了,结结巴巴地说:“客…客人…”   黄二有些烦了,摆摆手让她快点包装。   抬眼看见一个小女孩,十七八的样子,像是个学生,长得倒是很可爱,正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往他这边看,售货员把东西包好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忽然又有些烦躁。   买了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看看那小女孩,随手一挥,把东西扔给她说:“小孩儿,送你了。”   “哎…哎…你怎么…”   黄二掏了掏耳朵,没理会后面的叫喊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   “前边那个…”   “有病吧。”许长宁追了一会儿没追上,喘着气看着那人的背影,一脸无语。   没一会儿售货员追了过来,“小姐…小姐,你的东西。”   “啊…这不是我买的…”   “我看到那位先生给你了。”   "哎…这……”许长宁看看那人离开的方向,又看看一脸为难的售货员,挠了挠头不知如何是好。   她本来是准备回家的,只是路过百货大楼时候忽然想着过来问问工作的事情,谁曾想竟遇上了这么离谱的事。   落日熔金,华灯初上,天一点点暗了下来,黄二回到大世界,一阵柔美的歌声传到耳朵里,入目是昏黄的灯光,鼻尖是醉人的香味儿,他慢慢悠悠晃上去。   这才是他的天地。   二楼是个好地方,既清净,底下的亮啊响的也捕捉得真切,他怀里搂着新来的燕燕,吸了口烟,吹到她脸上,女孩儿脸上浓浓的妆,凑过来和他交换了一个甜甜的吻。   “二爷,人家也想唱夜场…”   黄二勾起一个笑,调笑道:“那得让我看看你的嘴巴甜不甜。”   燕燕的手攀上他的肩,黄二拨弄着她那银质的小耳坠,觉得怀里的女人又香又软,他埋在她脖颈深吸了一口,余光却忽然瞥到底下的一个男人。   此时跳舞的人不算多,因而一个长得尤其帅的人,便格外惹眼。那人一边跳着舞,一边和舞伴说说笑笑。黄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股熟悉感涌了上来。   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渐渐和他印象中一个人对上了号。   他松开怀里的美人,直起腰,拿了个望远镜仔细看了看,旋即把烟狠狠按在了桌子上。   “在想什么呢?”一道慵懒又勾人的声音在许绍清耳边响起。   女人很敏锐,一双眼在许绍清脸上转来转去,他稍稍走了一下神她都能看出来。   许绍清笑了笑,说:“我在想,这里的夜和外面的夜,仿佛不是同一种夜似的。”   “哦?哪里不同呢?”女人的发饰在灯下闪着光,眉毛弯弯,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口红也涂得十分饱满,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笑着看他。   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眼神却是很清明的。   许绍清搂着她转了一圈儿,道:“这里是天堂,外面是地狱。”   女人笑了笑,“那你觉得天堂好,还是地狱好?”   许绍清说:“天堂自然是好的,如果全是天堂就好了。”   女人笑了笑,“可是要是没有地狱,天堂还有意义吗?”   舞曲到了末尾,许绍清说:“或许有意义,或许无意义,谁又能说清楚无意义是不是一种意义呢。”   外头月白风清,女人看着他,梨涡盈盈,像载满了酒。   许绍清说:“快跳完了,江小姐,跳舞前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最后一个音落下,光打在他们二人身上,她朝楼上看了一眼,最后伴着音乐,搭上了许绍清的肩,说:“当然。”   舞曲最后一个尾音在空中散开,旋即,他们隐没在了黑暗里。   许绍清跟着她穿过人群,又穿过长廊,人渐渐少了,灯比舞厅弱了许多,他们走到一扇门前面,这门很窄,几乎只容一人通过。   “这扇窄门后头,便是极乐世界了。”她看了眼许绍清,眼神十分勾人。   许绍清愣了愣,他突然想起《圣经》里的那句话了: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确是不能。”   想到这里,他甚至疑心眼前的这女人是个基督教信徒了。   “江小姐有信仰吗?”他没忍住,问道。   “信仰?”江丽丽点了根烟,火星在夜色中格外明显,他们从那窄门中穿过,沿着小路走,高跟鞋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楚,她边抽烟,边笑了一声,说:“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作者有话说:   伊秉绶是清代一位非常有名的书法家,字写得很好。 第六十八章   警惕的目光在江丽丽和他身上扫过,江丽丽吸了口烟,吐在那人脸上,那人笑了笑,打量了她一圈,放下警惕,侧了下身子让他们进去。   “东风…”   “一条……”   “自摸,胡了!”   进了之后,耳边尽是杂乱的打牌声,江丽丽领着他从院子里穿过,进了中堂,比起其他的房间,这堂屋颇显得冷清,正中是一个大大的“善”字,两边是白居易的一句诗。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江丽丽在那“火”字后面按了一下,那后面有个暗格,一声清脆的响,一把钥匙串儿出现在她手中。   那钥匙共有两个,她用其中一个开了里屋的柜子,却见打开之后,里面并非衣服,而是另一道窄门。   这道窄门通向另一处院子。   江丽丽收起钥匙,回头看他,笑道:“欢迎来到天堂。”   许绍清盯着她的钥匙看了一眼,又默不作声的移开了视线。   一个长长的通道,和外面的声音比起来,这里安静得很,因而喘息声、说话声也就格外清晰。小小的窗,赤条条的肉体似乎会反光,那些人格外兴奋,这里没有实在的门,只用一面蓝色的布挡着大半,许绍清看着眼前这人间,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了些刺痛的感觉。一股浓重的、堕落的如同地狱般地气息,飘在了他四周,他觉得他方才进的不是一扇窄门,而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长廊。   昏黄的光打在许绍清脸上,看不出喜怒,江丽丽跟在他身后,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从头到脚。   门口的人见到她来了,忙把他们引到一间空房里去,这空房里一张桌子,一张大床,几个零乱的椅子,墙上还贴了一些裸露的月份牌美女画,一眼望去便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江丽丽问他:“要不要来点助兴的东西?”   许绍清佯装镇定地说:“好。”   江丽丽跟着门口说了句什么,便见那人走了又来,回来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瓶酒。   许绍清见了,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江丽丽拿下披肩,肩膀白的像雪,她看见许绍清的反应,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笑。   “你在期待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镜子,边照边问他。   许绍清低声笑了一声:“原来江小姐说的乐子也不过如此,这酒我家里可是多得很。”   江丽丽捏起他的下巴,坐到他怀里,手指轻佻地玩弄着他的耳垂,用一种非常勾人的声音问道:“先生可是真心想找乐子的?”   许绍清脱下外套,手放在她腰间,十分暧昧地凑过去,说:“那是当然。”   她笑了笑,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纸包,她慢慢悠悠从里面拿出来一粒小小的东西含在嘴里,然后朝他凑了过来。   许绍清顿时僵了僵。   然后他又很快镇定下来,伸出手摸上了她的脸,女人愣了愣,随即又挂上了笑。   许绍清也勾起了唇角,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眼看着两人的嘴唇就要贴在一块儿,他忽然开口问:“这儿有厕所没?”   江丽丽极轻微的“呵”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声音甜得让人有些心痒。   “自然是有的。”   她从他身上下来,懒洋洋地说:“你走到尽头,拐个弯就是了。”   她给许绍清指了个方向。   许绍清忙站起身,朝她指的方向走着,出了门后,他摊开了手,手心赫然是那纸包,他打开看了眼,皱起眉,又那纸包放进兜里,慢慢悠悠往厕所走着。   他走的极慢,余光看着两边的房间,里面的男男女女躺在床上,或相拥、或相贴,或浅笑娇嗔、或淫词浪语。   这里房间很多,一个大房间可以隔出来无数个小房间,他走了没一会儿,就听见身后隐隐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加快,他也加快了脚步。很快,路便走到了尽头,他这才发现,这里除了一扇门之外,根本没有所谓的厕所。   被发现了?   他回头一看,便见那黄二领着好几个打手,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走过来。   许绍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这时江丽丽裹着披肩出来,还是那幅明艳动人的模样,还是那样勾人的笑,她凑在黄二耳旁说了几句话。   黄二笑了一声,看着许绍清,问:“这位客人,乐子找得怎么样?”   许绍清面无表情,只是看了眼江丽丽,说:“不怎么样,你们这儿连个厕所也没有。”   江丽丽笑了一声,拍了拍黄二的肩膀,说:“二爷,这儿交给你了。”   黄二扫了他一眼,懒得和他废话,“哥几个…”   他朝后面看了一眼,那两个打手点了点头,朝许绍清冲了过来。   许绍清情急之下,猛地拽下旁边小屋门上的帘子,朝他们扔了过去。尖叫声响起,一个男人松着腰带,从屋里探出头来骂道:“是哪个狗……”   话还没说话,下身忽然一凉,他低头一看,自己的皮带已经被人抽走了,他忙拽住裤子,正想骂街,便看见那腰带在自己眼前划过。   紧接着是响亮的一声,那打手闷哼了一声,掀开帘子,捂着眼睛后退了一步。   许绍清反手一皮带抽在了另一个打手胳膊上,那人吃痛,手中的刀落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   黄二冷笑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朝着许绍清刺了过来。   许绍清一皮带抽在了另一个打手身上,才稍稍缓了一下,便见一把刀迎面朝自己刺了过来,那刀锋泛着冷光,他双手抓住那皮带,勒在那打手脖子上,用力一拽,那打手便替他挨了一刀。   黄二骂了一句,下一秒许绍清松开皮带,那打手便跌在了他身上。   黄二把那打手推开,正预备刺第二刀,便见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许绍清歪了歪头,说:“小心哦。”   不少人听到动静探出头来,有人骂道:“要打出去打,奶奶的,打扰老子办事…”   黄二扭头骂了声:“滚!”   那人看见那枪,缩回了头。   黄二随即扭过头来,他看着面前的许绍清,先是面无表情,后来轻轻笑了一声。   手上的刀沾了不少血,地上的那打手痛得打滚,他凑近了些,额头抵在枪上,而后也从身后掏出一把枪对准了他。   他看着许绍清露出一个颇为无畏的笑:“开啊。”   许绍清阴下脸,“你以为我不敢吗?”   “哈哈哈哈…”黄二后退了几步,脸上的笑十分渗人:“许少爷,当警察好玩儿吗?”   许绍清不说话,只是阴着脸看着他,忽然,他朝地上放了一枪。   这声音极大,屋里的人顿时骚动了起来,尖叫声迭起。   “怎么回事…”   “快跑啊……”   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纷纷从房间里冒了出来,场面一时极其混乱。   上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黄二脸色一变,便见那枪口重又对准了自己。   许绍清笑了一声:“这话,你还是留着去问真警察吧。”   黄二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你报警了?”   许绍清低头看了看表,正好是十点,他勾起一个笑:“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就闯进来吗?”   黄二这下脸色一下变了,他朝江丽丽看了一眼,骂道:“自作聪明,你把他带进来做什么?”   “我这不是相信你能打发他吗?”江丽丽反驳道。   她骂了几句,随即打开自己的包开始翻翻找找,东西没找到,自己的包却被逃跑的人撞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在找这个吗?”   许绍清从兜里掏出来一把钥匙,朝着她晃了晃,江丽丽脸色顿时变了,许绍清后退了几步,收起那枪,试探性用那把钥匙开了后面那道门。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存不住稿…写了点又放出来啦 第六十九章   天上有星,三三两两,身后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已经分不清是谁说的,他只觉自己身在人间,思在冥海。黄二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他看不真切,只听见他那张嘴,喋喋不休。   好吵…   面前有扇黑漆漆的门,很沉很重,可他还是推开了,眼睛上像裹着层浓雾,目光所及全是灰扑扑的一片,他揉了揉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   他摸索着一步步踏过,视线渐渐清晰,一个个黑漆漆的箱子映入视野,他呆愣着看了没一会儿,忽见有红色的液体从里面一点点溢了出来,淌在地上,淌到他脚边。一群人忽然从浓雾中冒了出来,围在了他身边,张着一张张血盆大口。   “这是药…”   “这是药…”   “吃一点,吃一点吧…”   “只要一粒,只要一粒…”   许绍清踉跄着后退几步,抬头,看到一张白幡,一个“药”字写在上面,大的像鬼怪的眼睛。   “少爷!少爷!”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绍清缓缓睁开了眼睛,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沙发上,他情不自禁抬起手挡了挡眼。   耳边是小陈的声音,他睁不开眼,哑声问道:“怎么了?”   “社长来了。”   许绍清坐起来,牵扯到肩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抬眼一看,见许缘竹正坐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吓了一跳,嗓子哑得却叫不出声。   真是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当初不过小小的一个,看不出像什么奇花的初胎,一眨眼却也长得这么大了。   许缘竹打量着他,不知看了多久,见他睁眼,他翘起了腿,十分平淡地说了句:“醒了?”   许绍清点了点,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开口:“昨天……”   许缘竹把身旁放着的报纸递给他,“如你所愿。”   梦里的感觉依旧在,那些浓雾,那些血盆大口,那种阴森的感觉,那些杂乱的如同梦呓一般的呼声,在梦里死命纠缠他。许绍清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呼了口气。   “满意吗?”许缘竹看他一眼,开口道:“东顺大药房今天已经被勒令关门整顿了,大世界和那吸毒的馆子也被封了。”   许绍清闻声,嘴角勾出一个笑,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松了口气,说:“今天的阳光格外好。”   小陈很开心,在一旁鼓起掌来。   许绍清站起身来,拍了拍小陈的肩膀,说:“你昨天干得不错,报警的时机卡的很准。”   小陈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就是按照少爷吩咐的做的,哪儿比得上少爷你啊,自己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还差点被那黄二…”   他抬头看了眼许绍清的眼神,剩下半句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昨天许绍清进了那道门,黄二紧跟着也进来了,许绍清跑得很快,他穿过一个暗道,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看到的不是别的,正是东顺大药房。要知道,东顺大药房可是宁浦数一数二的药房,广告无数,家喻户晓,可谁又能想到,这暗道联通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这东顺大药房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了上来,正在这时,黄二在后面袭击了他,还在他肩上划了一刀。   药房里顿时乱作一团,警察来的时候,黄二已经带着几个人跑了。   他简单包扎了下伤口,在警局录了口供,又回了报社。   许缘竹看了眼他的肩膀,冷哼了一声,看了他一眼,道:“也不知道那枪给了你,你打在哪儿了。”   许绍清闻声脸色也不好看,掏出那枪递给他,道:“还您便是了,就知道您又是一番说教。”   许缘竹接过那枪,道:“你以为这就完了?告诉你吧,警察昨天在那儿抓了这么多人,硬是没抓到头目,只抓到一个江丽丽,黄二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地方逍遥呢,大世界不过歇业几天,等过段时间,大家忘了这事儿,人家照样开门做生意。”   许绍清皱了下眉,没接话。   许缘竹临走时又说:“承认吧,我不是神,你也不是,这社会、这现实,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许绍清闻声,那点儿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灯下》的第二期也要出了,他忙完回到家,又是深夜了。   脖颈有些酸楚,他揉了揉,抬头看到月亮在天边悬着,静静的、冷冷的,心头忽然也泛起一点凉。   “咚咚咚…”   “谁啊?”   门后面的何聿秀,睡眼朦胧,看见他,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猝不及防被人拥入怀里。   许绍清闻到怀中熟悉的味道,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何聿秀愣了下,摸摸他的脑袋,“累了?”   许绍清闷着声音“嗯”了一声。   何聿秀于是就这么搂着他,“那就歇会儿吧。”   许绍清说:“我想你了。”   他眼下一块乌黑,脸是有些凉的,贴在何聿秀耳边,冻得何聿秀也抖了一下。   “进来吧。”何聿秀说。   门甫一关上,何聿秀就被许绍清扑在了地上,何聿秀还没说话,他便趴在他耳边,闷闷的说:“疼…”   “哪里?”何聿秀回头想看,却被他压制的死死的。   许绍清亲亲他的脖子,他敏感地哼了一声。   许绍清闷笑了一声,觉得这人可爱极了。他太喜欢抱他了,皮肤相贴时的那种触感,那种属于对方特有的温度,都让他格外着迷,他凑在他耳边,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耳朵。   何聿秀能感受到他的头发扎在脖子上,痒痒的。他让他起来,许绍清却纹丝不动,只一只手钻进他的白色丝绸小褂,溜到了他的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他说:“怎么办,我这里堵得慌。”   何聿秀难以抑制喘了一声,他强撑着身子直起腰来,拍拍许绍清的手,哑声说:“松…松开,胸口堵得慌就去看医…嗯……”   他那声音勾得许绍清心里痒痒的,手中的皮肤触感十分滑腻,像是刚洗过,他从他的发间闻到了一股清香,指尖稍稍用拨弄。   “哈啊…”何聿秀招架不住,敏感地拱起了腰。   “许绍清…”他被他的小动作弄得忍无可忍,抓住他的手,十分费劲的转了下身,谁料却撞见了许绍清眼下那块乌黑。   “别闹…”他叹了口气,终究是心软了。   “没跟你闹。”许绍清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觉得你可爱…”   何聿秀愣了下,紧接着心脏一阵狂跳。   许绍清拥住他,和他紧贴在一起。   何聿秀已经分不出是谁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许绍清的手又从他的小褂下面溜进去,在他背上来回摩挲,何聿秀不自在地扭了扭,听见许绍清喃喃地问他:“你说为什么呢?有些时候明明已经努力了,却还是事与愿违…”   耳边的声音尤为低迷,何聿秀能听出他声音中少有的的失落,但他一向嘴笨了些,犹豫了一会儿,才拍了拍的他的背,说:“沉默的人太多,说话的人如何张牙舞爪总是显得无力的。”   许绍清嗅着他发间的味道,手指从他领口探出来,捏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头,“那你呢?”   “也会感到无力吗?”   一丝凉意顺着被许绍清揉的乱七八糟的小褂底头钻进来,许绍清的手指也算不上暖,何聿秀抖了一下,沉默了有一会儿,再想开口的时候,许绍清已经松了手,头靠在他肩膀上。   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许绍清,许绍清…”   许绍清睡得很熟,他轻声唤他名字都没有把他叫醒,但他此时,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无力吗…   当然有,多得已经数不清了。   他盯着许绍清看了许久,这人即便是睡觉,眉头却还是皱在一起的,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叫他在梦里也如此不开心。   何聿秀帮他脱了外套,抬眼却看见他肩膀上的伤,那绷带从他腋下穿过,又绕过来,围了一圈,看上去很是吓人。   他想起上午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又幽幽叹了口气。 第七十章   今晨起来,天气还不错,没有雾气,阳光照得人暖煦煦。小陈早早开车来等许绍清了,等了半天不见人下来,便上去敲了敲门。   谁料,这边他敲了老半天的门没敲开,正纳闷儿少爷去哪儿了,便见他家少爷从另一个门里探出头来,说:“小陈,别敲了。”   “这…”小陈瞪大了眼睛,手尴尬的停在空中,看看许绍清,又看看旁边的门,面上不起波澜,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是怎么回事?放着自己家不睡,睡何先生那里!   完了…   完了…   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这是他该知道的东西吗?   许绍清打了个哈欠,邀请小陈进来坐坐,小陈闻声连忙摆摆手,疯狂摇头,后退了几步,磕磕绊绊地说:“我下去散散步…散散步哈哈…”   许绍清笑了声,关上门,便见何聿秀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谁啊?”   许绍清说:“小陈。”   何聿秀睡眼朦胧,身上的长衫扣子才扣到一半,闻声歪了歪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却见门口空无一人。   “人呢?”   “他说他去下面散散步。”许绍清的手指搭在他的衣服上,慢条斯理地帮他系扣子。   何聿秀打了个哈欠。   他昨天实在没睡好,本来给许绍清拿了床被子让他睡沙发,对方却半夜摸到了他的床上,虽然睡觉倒也还算老实,但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此刻他也是晕晕乎乎,揉了揉眼问他:“你要去忙了?”   许绍清的手移到他领口,系好最好一个扣子,有意无意地在他下巴上摸了两把,十分暧昧地说:“不急。”   何聿秀没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只盯着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红丸的事怎么样了?”   许绍清的手顿了顿,说:“或许会怎么样,或许不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   许绍清坐下来喝了杯茶,说:“到底怎么样,就要看当局怎么想了。”   何聿秀皱皱眉,忽然想到一个人,问他:“那苏队长怎么办,平白被关进去这么些时日…”   “说起这个…”许绍清放下杯子,说:“我正想着要去看看她,你要不要一起?”   何聿秀点点头。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移到了他的肩膀上:“你的肩膀怎么样了?”   许绍清闻声笑了笑,说:“小伤。”   何聿秀见他这幅毫不在意的样子,戳了戳他肩膀,便见许绍清闷哼一声。   “这叫小伤?”他哼了一声,推开他去洗漱。   许绍清没在意,反倒露出一个笑,跟过来,问道:“心疼我?”   何聿秀没说话,面对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一直是沉默的。   他低头兀自洗漱着,待他洗完再一抬头的时候,却发现镜子里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许绍清逼近到他身边。   “怎么不说话了?”他从后面搂住何聿秀,低声问他。   何聿秀满水满脸都是湿的,挣扎着让他放开,这人却凑过来跟他讨吻。   “你干什么…”   洗手架摇摇晃晃,许绍清的吻来势汹汹,何聿秀被逼的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却又被许绍清牢牢抓住。   “许绍清…”   许绍清的手指拂过他湿漉漉的脸颊,拨弄他湿漉漉的发梢,何聿秀的手搭在他腰上,弄湿了他的衬衣,他却毫不在意,只扣住他的脑袋,在他口腔里攻城略地。   “都是水…”何聿秀得闲喘了口气,推开他,单手擦了擦脸。   许绍清又覆上来,动作强硬中还带着分温柔,含着他的嘴唇轻咬慢舔,何聿秀脸红心跳,便听见许绍清低低地说:“你可以更坦诚一点的。”   何聿秀觉得自己就算是块儿冰,也要被他舔化了。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才算是更坦诚。”他低声道。   水珠从他的脸颊淌到下巴,又滴落在衣服上。   本来他自小离父母之膝,长大后又四处游荡,密友没有几个,恋人更无从说起,和别人保持距离,是礼貌,也是习惯。怎么到了许绍清这里,他就成了不坦诚的那个。   “在意就是在意,心疼就是心疼,这是坦诚。”   “喜欢就是喜欢,这也是坦诚。”   才系好的扣子此时又被解开,何聿秀耳朵在光底红得显眼,眼尾湿漉漉的,有些狼狈,又有些招人,看得许绍清心里痒痒的,总想把他搞得再狼狈些。   他忍不住把手探进何聿秀的衣服里,何聿秀喘了下气,瞪了许绍清一眼,呼吸有些乱。   “小…小陈还在外面等着呢,你乱来什么。”话是这么说的,但他已经不愿再抬头了。   许绍清和他贴得很近,察觉到他的反应,腿向前伸了伸,将他的两条腿岔开,闷闷地笑了一声,哑声道:“何先生害羞了?”   那大腿颇为暧昧地在他腿根处磨蹭,何聿秀顿时头皮都有些发麻。   这人仿佛是天生克他似的。何聿秀忍不住想。   等到他们真的出门的时候,小陈已经在下面散了快一个小时的步了。   车上照例摆着一些杂志报纸,何聿秀翻开一看,便见《民报》也出了红丸案的新闻,说是昨天抓住了一个私贩红丸的小贼云云。   许绍清看见“呵”了一声,“他们这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件事伪装成一桩寻常的私贩毒品案啊。”   “怎么说?”   许绍清闻声,翻出一周前的的一张《民报》,给他指了指下方的一个位置,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何聿秀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得一惊,只见上面赫然是东顺大药房的补品——人造自来血的产品广告。   许绍清指指上面的东顺大药房,问他:“你可知道这东顺大药房的老板是谁?”   何聿秀摇摇头。   许绍清说:“黄半初。”   何聿秀对这个名字相当陌生,于是问道:“这黄半初有什么来头?”   许绍清看了眼他,问道:“你再想想,那大世界的老板姓什么?”   何聿秀闻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他这生意做得这么大吗?”   许绍清冷笑了一声:“加上那些红丸,确实是相当大了。”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缓慢地停了下来。   小陈回了下头,说:“少爷,到了。”   许绍清“嗯”了一声,推开车门,抬眼便看见了那警局的门,他回头看了眼何聿秀,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何聿秀未待他开口,便说:“秘书,我懂。”   那楚三近日倒也是闲,辖区里没发生什么大案,竟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这边许绍清刚进来,便有知趣儿的跑来通知他了。   那楚三自从上回被许绍清踹了一脚后,看见他们便百般刁难。   “只准进一个。”他按下那张登记表,冷哼了一声说。   许绍清脸上颇有怒色,“楚队长未免太不讲人情。”   楚三在那咔哒咔哒剪指甲,闻声摩挲了下手指头,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何聿秀,问道:“那你说说,他是谁?”   许绍清冷着脸,说:“秘书。”   “哈…”楚三像是觉得十分好笑,走过来细细打量了下何聿秀的脸,“你是秘书?”   何聿秀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糊弄谁呢?”   “这话说出来,你们自己信吗?”楚三慢慢悠悠从抽屉里掏出几张照片,甩在了桌子上。   许绍清凑近一看,脸色一瞬变得十分难看。   尽管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认出了照片中的人正是他和何聿秀。   没想到那日他们从警局出来后,这人竟派人跟踪他们,还偷拍了他们两个的亲密照片。   照片中的他们,虽然只有侧脸,但熟人一看便知那是他们。   他正预备拿起那照片,却被楚三抢先一步,楚三一边看着那照片一边感叹道。   “想不到啊想不到,您二位,一个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一位是名满京都的大画家,竟还有些这特殊的爱好。”   “你…”何聿秀正欲向前,许绍清拦住了他,看着楚三,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想不到楚队长不好好查案,竟干起记者的活儿了。”   “瞧这话说的…”楚三笑了一声,将那照片翻来覆去的看,“许少爷不也干起了警察的活儿么?虽然那案子不是我辖区内的,但您的名声,可也是传遍了我们警局。”   他手一顿,扭头看了许绍清一眼,“许少爷这么喜欢查案,我怎么知道,您这回来,不是来帮我查案的呢?”   “你们若是真的没有猫腻,怎么又怕人查呢?”何聿秀讥道。   “你…”楚三哼了一声,“谁怕你们查,我是怕你们白费功夫。”   “呵…想不到楚队长这么关心我们,”许绍清手抄在兜里,道:“看来今天楚队长摆明了不想放人进去。”   楚三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不过…”他顿了顿,看了眼许绍清,“我劝你们啊,也别总想着去看她了,那苏学灵再关个几天就被放出来了,我们上头对她还是是很宽容的,念在她多年苦劳的份上,仅仅是销了她的职,不会要她的命的,你们嘛,就别费功夫了。”   他拍了拍许绍清的肩膀,又晃了下手里的照片,“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许绍清阴下脸,那楚三狡猾一笑,惋惜道:“我听说许社长近日身体不太好,不知他老人家能不能理解你们年轻人的这种时髦。”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七十一章   “王八蛋!”何聿秀阴着脸,一拳砸到了他脸上。   他自认是个讲理的人,能动口绝不动手。   除非实在忍不住的时候。   比如此刻。   那一拳攥了十足的力,楚三不备,捂着嘴角后退几步,还没站稳,又被何聿秀一脚踹到了墙边。   后背扎扎实实地顶在了墙上,楚三吃痛,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脸色阴沉,指着他们,咬牙切齿道:“我警告你们,这是我的地盘,你们不要太过分!”   “你的地盘?”许绍清把何聿秀拉到身后,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开面前的椅子,指了指墙上贴的规章制度,问他:“你倒是睁开眼看看,这上面哪一条规章写着这是你的地盘?”   楚三脸色颇为难看,朝着门口喊:“来人!”   许绍清冷笑了一声:“你叫啊,叫大点声,最好多叫点人来,好叫整个宁浦的人都看看你堂堂一个公职人员是怎么威胁人的?”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外头有人敲门:“队长?”   “滚!”楚三恨恨地擦了擦嘴角,怒骂了一句。   紧接着,他朝许绍清晃了晃手中的照片,威胁道:“许少爷当真不怕别人知道?”   “呵…”许绍清像是觉得非常可笑。   “不过是几张照片,”他一点点打开楚三攥得极紧的手指,从中拿出那几张照片,看了一眼,随后撒向空中,冷笑道:“别说是告诉我父亲了,就算你把这些照片贴在宁浦的大街小巷,我都不在乎。”   “你…”楚三当下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何聿秀闻声,心里一震,他抬头看了眼许绍清,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我们走。”许绍清站起身,拉着何聿秀就往外走。   “你会后悔的!”楚三扶着桌子站起来,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咬牙切齿道。   那声音惊动了底下的小警员,那小警员个个抬着头张望着,许绍清拉着何聿秀,在他们探寻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出了警局。   待出了警局,何聿秀却不再动了。   许绍清回头看他,何聿秀定在原地,问他:“你真的没关系?”   许绍清笑了一声:“当然,有什么不敢认的,喜欢就是喜欢,我向来敢作敢当。”   “可他说…”   “怎么,你怕了?”许绍清问道。   “我有什么好怕的”何聿秀自嘲地一笑,张了张嘴,“我是怕你…”   他犹豫了下,剩下的半句终归是没说出口。   许绍清也没说话,只笑着看他,目光灼灼。   在那样的目光下,何聿秀忽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松了一口气,歪歪头,露出一个笑,朝他伸出一只手,说:“既然这样,那我可就当真了。”   许绍清盯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失神了片刻,愣了好一会儿,才紧紧握住。   “怎么,你现在才当真?”   何聿秀没有回头,他背挺得很直,头发被风吹得微动,脖子后面那点白皙的皮肉隐约可见,这让许绍清想起了许多个瞬间。   他来报社找他算账的时候。   他们在夜色中偶遇的时候。   他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一个个场景在脑中闪过,回忆中的景象模模糊糊,却神奇般地让他极为动容。正是出神之际,许绍清听到前头飘来一句话。   “许绍清,你不知道我的当真意味着什么。”   那声音轻飘飘,仿佛随时就要化在空气中,却在没化之前,先重重砸在了许绍清心里。   许绍清心里一暖,他笑了笑,握紧了何聿秀的手,“既然说好了,那就不准再松开我了。”   “嗯。”何聿秀回头一笑。   路人的目光不时停留在他们身上,或好奇、或兴奋、或鄙夷,何聿秀不在意,反而心情极好。小陈眼见着他们牵着手走到他面前,瞪大了眼,何聿秀十分自然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一个合格的秘书就要面对任何情况都不露声色。小陈暗暗告诉自己。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挠了挠头,镇定地问道:“少…少爷和何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何聿秀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碰上个苍蝇,太过于讨厌,不愿多待。”   他回头看了眼警局。   那栋建筑,从外面看无比庄严,几个周正的黑字写在门前,十分直白地告诉大家,这里是维护一方安定的地方,这里代表了公平和正义,可就在这无比庄严和公正的地方,却隐藏了这么多的下流勾当。   理智告诉他,错的始终不是这地方,而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勾心与斗角。   可他还是忍不住因为那些人,厌恶这个地方。   车上,何聿秀还牵着许绍清的手,十指紧扣,彼此的体温交融,即便掌心已经渗出了汗,弄得两人手上都黏糊糊,却没人提起要分开。   许绍清侧头看他,说:“虽然没能进去看望苏队长,但知道她没事也不失为是个好消息,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何聿秀扭头看他,“比起她,我现在更担心你。”   “我?”许绍清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怎么了?”   何聿秀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临下车之前,何聿秀对许绍清说:“对了,给《宁报》五千号纪念日写的东西我已经写好了,你回来后记得去我那里拿。”   许绍清像往常一样,调笑了一声:“写好啦,怎么收费?”   何聿秀闻声,极为认真地侧头看着他,说:“以后,我的字画对你一概免费。”   许绍清愣了下,“你舍得?”   何聿秀刚推开车门,闻声回过头,那眼神看得许绍清心里一动。   “我说了吧,我当真了。”   许绍清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回神,不知过了有多久,小陈听到后面传来了一声低低地笑。   天渐渐阴了下来,雨滴砸到衣服上,晕出一道模糊的水痕,然后是一滴滴,一下下,渐渐大了起来,宁浦的天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许绍清的车子渐行渐远,何聿秀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有些脸热。   他还是头一回许给别人这种承诺…   别人都说他是名满京都的大画家,可他也不过是个画家而已,会的东西不多,能给出去的东西自然也少,算一算,数一数,这已经算是他的全部了。   不过,既然许绍清敢冒着被世人取笑的风险和他在一起,那他把他的全部给许绍清,似乎也不算亏。   行人纷纷避雨,他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倒像个疯子。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   “下雨了啊…”他抬头看看天,恰有一滴雨砸在他的眼下,又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抬手摸了摸,指尖湿润,嘴角情不自禁往上扬了扬。   抬头便是顺宁公寓了,但他突然不想回家了。   抬手叫了一辆车,他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筹赈会明天就要开始了,听陈安东说还有些展品没有协调好,他还得去看看布展的情况。   雨天的玉鸢公园倒是分外好看,立在窗前往外看,能看到一片赏心悦目的绿,不过陈安东忙着布展,倒是无暇顾及这份好看。   近百件书画作品或被挂在墙上,或被展在桌上,陈安东揉揉有些酸疼的肩膀,扭头看见何聿秀来了,忙拉着他过来,“何先生来了,快来看看,你的作品挂在这里合不合适?”   何聿秀让他重新调整了下高度,说:“这样就很好。”   陈安东松了口气,看了看整体的情况,又和其他的画家说了几句话,才得闲歇一会儿。   “辛苦了。”何聿秀递给他一杯茶,道。   “我辛苦点倒是没事儿,只是…”陈安东立在檐下,看着外头稀稀落落的雨,颇有些忧愁:“好些日子没下雨了,今天怎么突然下起来了,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第七十二章   陈安东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诗人倒是总能用心感受雨,但诗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怕自己被淋湿。夜里稀稀落落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起来,雨还在下,地面湿漉漉,玉鸢公园的游客比平时少得多。   陈安东眉头皱起,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筹赈会还是按原计划举行了,玉鸢公园门口早早张贴了筹赈会的说明,报上也登了消息。   “本月十六七八三日,玉鸢公园将举行筹赈会,园中东南角行健堂中书画逾百件,当代书画家如崔瘿公、汤乃之、王实父及书画慈善会全体皆有出品,临时延请京都画家何聿秀加入,何不但有所出品,还将现场作画,此真风雅之士欲得时贤妙笔之好机会也……”   陈安东看着湿漉漉的地面,正忧虑着这天气会不会没什么人来,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兄!”   陈安东猛地一下抬头看过去,便见书画慈善会一行七八个人,迈进了行健堂的门。   这都是他的老熟人了,要不是他们答应全体加入,这筹赈会怕是在一开始就黄了,陈安东看着他们,笑了笑,“大家都来了。”   为首的那个高个儿男子闻声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近来你可是辛苦了。”   “陈先生!”陈安东同书画慈善会的成员们说了没一会儿话,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陈安东回头一看,被面前的一行人吓了一跳。   “你们…”   何聿秀笑了笑,侧了下身子,给身后的人让位。   “你好,我是许绍清。”许绍清看着他,伸出一只手。   “解知文。”   “你好你好…”陈安东一一握手寒暄。   一个圆圆的脑袋从后面冒了出来,稚嫩的面庞,学生气十足,眼神却是分外明亮,“陈先生您好,我们是解老师的学生,在课上听老师提起过四川水灾的事,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外头雨还在下,颇有几分凉意,陈安东愣了下,却觉得自己的心又热了起来。面前的孩子们年岁都不大,一双双明亮又有朝气的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眼睛里是一片赤诚,这让他颇为感动。   “你们能来就是最大的帮助了,真的。”   他朝着面前的人鞠了一躬。   这举动把那小孩儿吓到了,忙说:“陈先生…”   陈安东直起身,看了看那群年岁比他小得多的小孩儿,眼眶有些泛红:“我们的青少年是这样的赤诚善良,这足以雪外人卑鄙之谤了。”   何聿秀闻声也忍不住有些动容,他和解知文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但谁都没说话。   许绍清忍不住多看了陈安东两眼,昨晚他回去后去找何聿秀,听说了这筹赈会的事,就对这陈安东颇为好奇,今日一见,倒让他刮目相看了。   但他总觉得这人十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他想了想,怎么也没想起来。   而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这场筹赈会,远比他想象的要热闹得多。   在这等雨天,展厅里的人竟渐渐多了起来,上焉者,有某主席、某局长、某处长、某组长、某秘书长,下焉者,有宁浦名花、失业舞女、下台政客,济济一堂,可谓集平市之精英,尽人事之大成,展厅内但见人头簇簇,欲求占得一席之地,其难不亚于军阀之勾心斗角,争城夺池,有空隙的地方都被占满了。   约九点时,陈安东致辞,他看了眼周围的人,眼眶微红。   “各位…”   他讲起话来忍不住情绪激动,先说了下自己先前在四川工作时的见闻,又讲了现下那里水灾的情况,展厅里鸦雀无声,讲着讲着,大家都纷纷鼓起掌来。   此时,黄二和一寸头男子悄悄踏入行健堂,他站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文明杖,先听了听陈安东说话,后来开始打量起四周。   “您在找谁?”黄二低声问道:“要不要我将那何聿秀叫过来。”   黄半初皱皱眉,打发他道:“行了,别总惹事,送我过来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你自己溜达溜达就回吧。”   “是。”黄二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鸷,但又被他压下去了。   外头小雨淅沥,他点了根烟,在廊下吞云吐雾。   黄半初拄着文明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眼睛在人群中穿梭。   忽然,他眼前一亮。   左前方有个圆头男子,穿着一黑色马褂,留一缕胡子,手背在身后,正看着前方。   “这不是金委员长吗?”他悄悄走过,侧过头看了看那人的脸。   那圆头男子回了下头,皱了下眉,“您是?”   “半初,黄半初,您不记得了?”黄半初朝他伸出一只手。   金昌英闻声,握着他的手,“哦”了一声,笑了一声:“怪我眼拙了,原来是黄先生,我当然记得,几年前的那一面可是令金某印象深刻,您那时可是总司令府上的座上宾。”   黄半初摆摆手,笑了一声:“金委员长可是太抬举我了,哪有那样的事,对了,您怎么也来这儿了?”   金昌英闻声道:“公办来这儿待两天,看报上说这里也在办筹赈会,我就来看看。”   他话音一转,看了眼黄半初,道:“黄先生也来了,我倒是没想到黄先生也如此热衷于慈善事业。”   黄半初脸上浮现出几分忧色,叹道:“近日这四川水灾的事着实令人忧心,黄某虽是一个生意人,但也希望能出份力。”   金昌英看他神色,忽然想起报上刊的另一则新闻,笑了一下,淡淡地问道:“近日生意不太好做吧?”   微风拂动衣袖,黄半初点点头,说:“确实,不过生意嘛,就是这样,有好有坏。”   金昌英没接话。   黄半初侧头看他一眼:“金委员长最近因为四川水灾的事儿累坏了吧。”   金昌英摆摆手,看着前面的陈安东,说:“还好,近来这年轻人啊,热心得紧,你看,这不是连我的活也一起干了么。”   黄半初笑了一声,紧接着,道:“年轻人毕竟力小,既然您都来了,要不上去讲几句?”   金昌英没说话,只看着前方。   黄半初瞧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找了个工作人员讲了几句,那工作人员点点头,凑到陈安东耳边说了些话。便见那陈安东愣了下,随即道:“听说今日赈委会的委员长金昌英先生也来了,真是不胜荣幸,下面我们有请金委员长讲几句话。”   无数探寻的目光落在金昌英身上,金昌英笑了笑,倒也没拒绝,走上前去,拍了拍陈安东的肩膀,扫视了下周遭,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看见你们,我就好像看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希望。”   随后他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说:“大家好,我是赈委会的金昌英。”   何聿秀愣了愣。   记者们的动作倒是很快,照相机的声音响起。   前头的金昌英挥了挥手,说:“近日我也非常关注四川水灾的情况,前段时间,行政院决定了本年的赈灾办法:一是各省市水旱灾情,由赈委会令各地详报受灾情形,汇编统计,送交财政部,根据各地受灾轻重分别增减田赋;二是赈灾经费由财政部编造概算,除以赈委会旧有赈款拨用外,并由政府量力酌拨,不敷时,再由我组织募捐筹赈会向各地筹募;三是由财政部估计各地受灾损失,救济农村,拨发耕种经费,以备农民耕种。”   “看到大家齐心协力救灾,我十分感动,自四川水灾以来,不光赈委会和政府都拨了赈款济灾,社会上也不乏一些热心人也纷纷伸以援手,陈先生主办这次书画筹赈会,一方面是青年人爱国热情的体现,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国人审美之思想的提高……”   他洋洋洒洒讲了很长时间,且口才颇好,讲话几乎不停顿,逻辑也很清楚,本来定好的半个小时致辞,硬生生拖成了一个小时。   在场的人越聚越多,甚至还有向他提问者,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许绍清听着听着,皱了皱眉,凑在何聿秀耳边说:“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第七十三章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何聿秀看了看一旁的陈安东说。   许绍清看了看腕上的表,又扫视了下四周,皱了下眉。   前面的金昌英侃侃而谈,一会儿说到国家、一会儿提到民族,说的大家热情澎湃,他几乎都可以想见明日的报纸头条会是什么。   举手提问的人多了起来,眼看着好好的一个筹赈会开场致辞马上就要变成金昌英的政治宣讲会,陈安东赶紧出面维持秩序。   “好了,时间有限,我们就不再进行提问了。”   他压缩了下词,简短地介绍了下参与这次筹赈会的书画家们,然后宣布:“今天的筹赈会正式开始!”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对了,一会儿何聿秀先生将会在展厅东南角现场创作,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他说完之后,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来,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幅画前,或探头细看,或远远静观,陈安东不由得松了口气。   解知文戳了戳何聿秀,问道:“你不是跟我说,这筹赈会大概没什么人会来么,这叫没什么人会来?”   何聿秀一时语塞。   解知文笑了一声,感叹道:“看来在这种事情面前,大家还是都有一颗善心的。”   许绍清正抱胸看着一个方向,闻声,忍不住道:“有些人是有善心的,有些人却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   解知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他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只见金昌英和几个要员似的人物正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正在这时,陈安东过来喊何聿秀去画画了。   他给何聿秀在东南角备了张桌子,何聿秀刚坐下没一会儿,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寸头男子,何聿秀并不认识他,但他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光线,何聿秀抬头看了那人,问:“先生,能否往后退几步,我要借点光。”   黄半初打量了下这何聿秀,紧接着露出一个笑,“自然是可以的。”   他往后退了几步,隐没在角落里,手撑着那文明杖,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儿,最后视线落在他那双秀润的手上。   何聿秀开始画画了。   展厅里有脚步声、窃窃私语声,围观群众的道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纠缠着他的笔,好像令他也变成了一幅被观赏的画。   他慎重起来。   腕部隐隐发力,笔墨氤氲在一起,落在纸上,搅散了混沌。   起先,他是中锋落笔,沉着透彻,不疾不徐,中直藏锋,之后又稍稍偏转,欹斜尽致,勾皴点染之间,一株老干渐渐显露了模样。   照相机“咔嚓”一声,记录了这一刻。   金昌英同一群要员们说了几句话,也走过来看了眼何聿秀画画。   “这位就是那位何聿秀何先生了?”   黄半初听到身边金昌英的声音,点了点头,看了眼何聿秀的画,说:“这何大画家现场作画可是难得一见啊,先前我派人去求画,何先生可是连门都不让进。”   “哦?”金昌英笑了一声,“这么不给黄先生面子?”   黄半初摆摆手,“我哪有什么面子,人家是一流画家,架子大些,是可以理解的。”   金昌英看他一眼,“早有耳闻黄先生喜欢收些古董文玩,没想到对这书画也颇有研究。”   “实不相瞒,早年间日子苦,吃不上饭,我倒是什么都干过,还在那裱画店当过学徒。”黄半初淡淡道。   这话却是格外坦诚了。   金昌英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何先生,您画的这幅画,也和筹赈会的其他作品一样出售吗?”有人问道。   正在这时,陈安东过来了,他忙对观众解释道:“当然,这幅也是出售的,价高者得,所售全部汇去四川。”   他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开始叫价了。   “我出五十块买何先生的这幅画!”   “我出六十!”   “我出八十!”   展厅俨然变成了一个小拍卖场。   陈安东也是头一回办这种筹赈会,顿时有些慌乱,他正欲说话维持秩序,便听到后面传来一道声音:“无论其他人出多少,我都在他上面加一百。”   他说完这话之后,全场寂静。   外头小雨仍在下,且有渐急的趋势,冷得出奇,游廊上雕花描彩,被这雨天衬得格外鲜艳。   来的人渐渐少了,偶尔有一两个人从外头走进来,都要先咒骂一下这糟糕的天气,继而跺去满脚的湿,在门口的毯子前踩几脚才进去。   许长宁姗姗来迟,她是逃了一节课来的,借了同学的一把伞,走到这儿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梳了两条马尾,穿了白色的高领衫袄,搭黑色长裙,在这种天气显得有些单薄了。   行健堂门口没几个人,她收起自己的伞,在外面抖了抖雨水然后放在门口。门口的雨伞多不胜数,她看了一眼,喃喃道:“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恰时,冷风一吹,她忍不住冻得打了个哆嗦。   “早知道多穿点了…”她嘟囔着。   她拍拍身上的褶皱,正准备进门,一扭头,便见一个人俯身拿起了一把伞。   不巧,那伞正是她刚刚放下的。   她瞪大了眼睛,拽住了他:“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拿我的伞做什么?”   黄二此次出门低调得很,就带了一个小弟,他在游廊抽了根烟,吩咐那小弟一会儿接黄老板回去,然后起身自顾自便往外走,刚走了没两步,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外头的雨,又折回来,顺手从檐下牵了把伞。   结果没想到被逮个正着。   黄二的衣服被人抓住,正欲发怒,便听那小姑娘扯着嗓子喊道:“天啊,有小偷,有人偷伞…唔……”   “闭嘴!”黄二赶紧捂住她的嘴。   但为时已晚,许长宁刚才那声惊呼惊动了屋里的人,先是两个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出来了,紧接着,许绍清听到妹妹的声音也跑了出来。   “宁宁,怎么了?”   “哥!”许长宁狠咬了一口黄二的手,钻到许绍清身后,指着黄二说:“他偷我的伞!”   黄二看见许绍清,愣了一愣,手一松,那伞掉到地上,又被刮到院子里。   哥…   这人竟是许绍清的妹妹。   许绍清看见黄二,眉头皱起,紧接着“哼”了一声,“居然是你!”   “警察没抓到你,你竟跑到我面前来撒野了!”   黄二压了压帽檐,退了几步,扭头就要往外头冲,许绍清忙喊道:“快把他抓起来,他是在逃嫌犯!”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展厅的人纷纷探出头来,黄二跑了没两步,便被人扑倒在地,死死摁住。   许绍清顾不得体面,纵身扑进雨中,死死按着他的肩膀,“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 第七十四章   何聿秀的画,落下了最后一笔。   那寸头男子站在边上,看了眼他笔下的画,赞道:“不愧是京都来的一流画家。”   何聿秀抬头看着这财大气粗的寸头男子,正想着这人为何要花这么大的手笔买自己的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抓贼啦!”   屋里的人顿时四散,何聿秀也忙放下笔往外走。   门口围了许多人,何聿秀挤不出去,踮着脚尖往外看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雨砸在脸上,混着地上的泥,在黄二脸上淌出几条脏脏的痕迹,随后又被冲散。   他用力挣扎,奈何身后的许绍清死死压住他,没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按住他的身体。   “把他绑起来!”   “等一下!”   许绍清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他回头一看,眼神一变。   黄半初拨开人群,迈出展厅的门,笑着看向许绍清:“这位小兄弟,不至于吧。”   “不至于?”许绍清站起身,眼神晦暗,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他松了松领带,走到檐下:“这还不至于?”   黄半初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就是拿错了伞嘛,小事一桩,今天是筹赈会,别把事情闹大了,都不好看。”   许绍清冷笑一声:“他可不止偷了我妹妹的伞,他还是在逃…”   “哟,这话可不能随便讲。”黄半初打断了他的话。   “你可有什么证据?”   许绍清冷笑一声:“证据?”   “我就是那个人证。”   黄半初掌心摩挲着那文明杖,随即笑了一声:“哦,我明白了,你就是《宁报》的许绍清吧。”   许绍清没接话。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寸头男人。   他虽没有和那人打过交道,但眼下肯为黄二说话的,恐怕除了那个人,没有别人了。   黄半初递过来一条方帕,说:“来,年轻人,擦擦脸,消消气,然后再好好看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许绍清推开他的手,冷笑了一声:“不用了,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黄半初正欲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   “我也认得。”   黄半初脸上的笑渐渐隐没。   他扭过头来,看见何聿秀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我也认得。”他定定地看着黄半初,又重复了一句。   他指着地上的黄二,说:“他就是红丸案的在逃嫌犯——黄二!”   全场一片哗然,议论声纷起,有工作人员忙着报警,陈安东也出来了。   “怎么了?”他问道。   何聿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看着面前的寸头男子,对陈安东说:“安东,不好意思,无论这位先生出多少钱买我的画,我都不卖了。”   “这…”陈安东吃了一惊,看看地上的黄二,又看看面前的男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黄半初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看着何聿秀道:“何先生,出尔反尔,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黄老板,颠倒黑白,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何聿秀道。   黄半初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何先生这样说可就伤了黄某的心了,黄某诚心买画,诚心想为四川灾区出一份力,怎么到了何先生这里就不行了呢?”   “诚心想为灾区出份力?”许绍清听见这话,扭头看了眼地上的黄二,忍不住讥讽道:“若你这份力出在别的地方,恐怕如今宁浦,会少许多瘾君子吧。”   黄半初脸色阴了下来,扭头看了眼许绍清,“许少爷,话可不能乱说。”   许绍清闻声冷笑了一声:“乱不乱说的,你不怕遭报应就好。”   被小辈如此驳斥,黄半初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刚想教训一下这毛头小子,便听见身旁的何聿秀突然也添了一句话:“黄老板,我确实不想把我的画卖给你,不过筹赈会的规矩就是这样,既然如此,那无论你出多少钱,我都在你之上再加一百块就是了。”   陈安东瞪大了眼。   那这不得倾家荡产了。   他拽拽他的袖子,试图劝阻他,但何聿秀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了。   “好啊,好得很!”黄半初气极反笑,文明杖被他攥得很紧,奈何记者甚多,他又不好多说,只冷哼了一声,进了屋。   警察没一会儿来了。   黄二被塞进车里,十分狼狈,眼神却是极狠的,他看了眼许长宁,许长宁吓得一哆嗦,缩到了许绍清身后。   黄半初听着外面的动静,阴着脸,暗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外头的人渐渐散开,筹赈会照常举行。   金昌英从头到尾旁观了这场闹剧,人散后,他站在黄半初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黄先生,何必跟小辈计较呢,未来可是他们的天下。”   黄半初闻声,瞥他一眼,淡淡道:“那金委员长,又怎么平白跑到这小辈办的筹赈会上来了?”   金昌英没接话,只是放下手,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   黄半初没说话,他看着廊前的雨,眯起了眼睛。   不过是个画家,竟也敢和他叫板了。   没一会儿,何聿秀的那幅画开始叫价了,许绍清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一缕缕垂在额前,耳边的叫价越来越高,他拢到脑后,盯着那黄半初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恶意抬价。   就知道这老东西没那么好对付。   何聿秀现场画的那幅画,在黄半初的恶意抬价之下,竟被叫出了五千块的高价!   即便是早有准备,听到这个价格后,许长宁还是直接呆在了原地。   她呆呆地后退了几步,拽了拽她哥的袖子,小声问:“哥,何先生这么有钱?”   这声音被一旁的解知文听见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怕是连底裤也赔进去了。”   现在银价上升,五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   许长宁看了看解知文,“啊”了一声,担忧道:“那怎么办啊,何先生不会今晚就露宿街头了吧。”   许绍清闻声,扭头看了眼那还欲抬价的黄半初,冷笑了一声:“这老东西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何聿秀脸色也颇为难看了,他真是低估了黄半初的恶劣。   要知道,前两年中日联合画展卖了三百余件作品,也不过万元收益,此刻他居然把他一幅画的价格抬到了五千。   五千块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先前看这黄半初还一口一个“何先生”叫的亲热,如今却是翻脸不认人,打定了主意要掏空他所有的钱似的。   但他向来犟得很,到了这种时刻更甚,他冷笑了一声,刚想加价,忽然听见后面传到一道声音。   “我出八千!”   何聿秀和黄半初皆是一愣。   何聿秀朝许绍清使眼色,许绍清全当没有看见,只是看着黄半初,抱胸道:“怎么,不敢加了?”   本来只是两个人的博弈,现在加入了第三个人,情况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了。   “有意思,”黄半初笑了一声,说:“我出九千。”   “一万。”许绍清毫不犹豫地跟了。   许长宁难以置信地看着许绍清,“哥,你疯啦?”   黄半初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记者们也抽了一口气,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转悠。   到了这个时候,黄半初也不敢贸然加价了,他摸不准许绍清插这一脚是个什么意思、   是有意买画?   还是和何聿秀沆瀣一气,准备坑他一笔?   他沉思好久,最后笑了一声,松口道:“有意思。”   “既然许少爷如此热心济灾,那我就把这机会让给你了。”   一万块买幅画,他可不是傻子。   许绍清看着那人的背影,冷笑了一声,道:“假仁假义。”   木已成舟。   何聿秀呼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看向许绍清:“你疯了?”   一万块,他怎么敢叫的。   许绍清脱掉湿乎乎的外套,看了眼他,那眼神热乎乎的,看得何聿秀也有些脸热。 第七十五章   “我可没疯。”许绍清头发还湿着,许是刚才淋了一通雨,他咳了几声。   许长宁睁大了眼,在他一旁喃喃道:“完了,这下露宿街头的换成我哥了。”   许绍清闻声,扭过头来敲了敲她的脑袋,道:“说什么呢。”   许长宁十分不解,捂着脑袋看着许绍清,“哥,我是真不明白,平时也没见你对字啊画啊的感兴趣,你懂画吗你就买。”   这哪是懂不懂画的问题啊。   想到许绍清那点儿心思,解知文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看了眼何聿秀。   许绍清抱胸道:“我怎么不懂?”   许长宁叹了口气,怜悯地看她哥一眼,然后从她的小包里掏出点钱塞到她哥手里。   许绍清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今天中午的饭钱。”   许绍清把那钱塞回到她手里,抱胸道:“你哥还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   “真的?”许长宁显然不信。   “当然。”许绍清朝何聿秀的方向看过去,目光灼灼,“实在没办法,大不了吃何先生的软饭嘛。”   此言一出,解知文眼皮一跳。   许长宁听见她哥这么逗趣,显然没当回事儿,笑作一团,道:“好啊,原来你打定了主意要占何先生的便宜了。”   解知文忙看了眼何聿秀,却见那向来直来直去的人,此时却像个鹌鹑一样,脸涨得通红,硬是一句话也没接。   “聿秀…”他喊了声。   何聿秀正是心烦意乱,硬是没听到解知文喊他。   不大对劲啊。   解知文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着。   陈安东此时也过来了,他也不傻,刚才的情况,他全看在眼里。   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总觉得是自己请何聿秀过来画画,才造成了今天的这个局面。眼看着那人拍拍屁股走了,他凑到何聿秀跟前,说:“何先生,都怪我,我对不起你…”   何聿秀回过神来。   “怎么能怪你,倒是我要说声抱歉,好好的一个筹赈会,被弄得乌烟瘴气。”   陈安东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被另一个人打断。   “何先生!”   “嗯?”这声音是极大的,何聿秀应声,猛地一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个胖胖矮矮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泛黄的长衫,衣角上打了几块补丁,脸上有几分灰白。   这是…   “郭东群。”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   那个用舌头画画的人。   何聿秀没伸手。   上次的见面着实让何聿秀印象深刻,坦白说,他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郭东群见他没反应,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了脑袋,说:“又见面了。   陈安东在一旁问:“这位是?”   郭东群闻声,十分殷勤地又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说:“鄙人也是一位画家,你好。”   “陈安东。”陈安东同他握了下手。   郭东群偷瞄了一眼何聿秀,说:“我刚才都看到了,那姓黄的是故意抬价,他惯是喜欢这样欺负人的。”   陈安东闻声提起了兴趣,“哦?看来郭先生和那位黄老板打过交道?”   郭东群叹了口气,摆摆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何聿秀看见他还是带着些防备和警惕的,毕竟上回这人是和黄二一起的。   郭东群见他不语,便知他还是心有芥蒂,他自嘲道:“我知道何先生不喜欢我,你们这些用笔画画的,总觉得我用舌头画画是哗众取宠。”   何聿秀看着他,没接话。郭东群话音一转,说:“可我却要说你们不够有想象力,你们整日守着那些程式化的东西有什么用?一天天只知道学古人,不知道创新,你看看那些所谓的文人画家,一个个端着那么高的架子,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好像是从古代来的人一样。时代变啦,你们那套也早就该变变了。”   变变变,又是变。   这话何聿秀近来实在有些听烦了。   他问郭东群:“那你改用舌头画画算什么变法,这就是你所谓的创新?我们的绘画最是讲究笔墨的,你倒好,直接将那笔都丢了,舌头能画出来什么东西,不过是些形体不准、不甚考究、任意涂抹的野狐禅罢了。”   郭东群挑了下眉,“谁说我将笔丢了,我的舌头就是我的笔,难不成笔就一定比舌头高级吗?我的画首重精神,不重形式,古今文人画不也是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纯任天真,不假修饰么?凭什么他们可以,我就不行?何况唾液更有助于色彩晕染,我用舌头画画,也正是发挥了其长处,有何不可?现在大家都在变,何先生,你也改改你的思维吧。”   他这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何聿秀,何聿秀顿了一下,随即笑了一声,低声道:“新不一定就是好,舌画终归是有局限的,你离画太近,便只知其近,不知其远,只知局部,不知整体,你只看到我停在原地,可你自己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么?原来你用笔画画,现在用舌头画,看上去标新立异,可画的还是梅兰竹菊、还是山山水水,于画本身,你的舌画又‘新’在了哪里呢?”   郭东群愣了愣,听见何聿秀又说:“你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指责我死板、傲慢,不时髦、太迂腐,可这年头,日子一天天在变,你变了,不光要别人接受你的变,还要别人跟着你一起变,这难道不是一种新的死板、傲慢么?”   这话不知是说给郭东群,还是说给他自己。   脑中闪过一个人的脸,他的心仿佛被刺痛了一下。   那人从前也跟他吵。   “何聿秀,你太不知天高地厚!”   “我和你不一样,你我本心不同,你图个一世英名,我图个一生顺遂,你大可以做你的青天白日梦,我旁的不要,只要天底下无人像你一样,敢瞧不起我。”   他眼睛看着前方,像是凝视着眼前的郭东群,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那个人。   郭东群脸色涨得通红,“当然不一样,我至少尝试过了,就算试错了又怎样?”   何聿秀一下子不说话了。   比起初见时的唯唯诺诺,这人谈起画画时透露出的一种固执,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画画上的事,细细掰扯起来,恐怕就算搞出个擂台,说上个三天三夜也没办法说清楚谁对谁错。   无论是杭风玉、还是郭东群、亦或是他,人人都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即便是这东西,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   他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如此选择,你也不懂我为何一定要坚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守住你的,我守住我的,这就够了。”他说。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朝郭东群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示好的意思。   他的声音不大,但展厅此刻本来就很安静,因此他的话,听起来格外清楚。   解知文看着他那只手,十分惊讶,这不像是他这个多年好友会做的事。   印象里的何聿秀,更像只刺猬,谁惹了他,他便要刺回去的,哪会和别人握手言和。   他觉得何聿秀变了一些,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但又说不太清,只隐隐约约觉得,何聿秀身上的棱角,如今变得柔和了许多。   郭东群显然也愣了愣,旋即,他反应过来,看着那只手,也释然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都守住自己吧。”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恐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   但何聿秀还是说:“好。”   毕竟希望是要有的,老天爷既然给了人们自由的幻觉,那么追逐自由就构成了人类永恒的欲望。   郭东群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了几幅他的画,小心翼翼铺在桌子上,问陈安东:“我可以加入这个筹赈会吗?”   陈安东顿时一愣,他看看郭东群那身泛黄的衣服,就知道他近来一定日子不太好过。   他说:“这个筹赈会,画家是没有任何收入的。”   郭东群说:“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十二月啦,希望能在这个月写完这篇,然后再填完《斗霸》就没什么遗憾啦~ 第七十六章   雨渐渐停了,但还是冷,陈东群没待多久就走了。   那画挂在墙上,白的纸,黑的墨,深深浅浅的色。   陈安东立在那画前良久,心情有些复杂。他自此可算知道了,穿着补丁衣裳的不一定真穷,拄着文明杖走路的也不一定真文明。   许长宁凑过去看,“这是用舌头画的画?”   “是啊。”他感叹道。   许长宁“啧啧”两声,觉得十分稀奇,她看了那画一会儿,忽然扭头看着陈安东,问道:“既然舌画都能加入这筹赈会,那陈先生…不如你考虑考虑,让我也加入吧?”   陈安东扭头打量了下这位小姐,落在她空空的手上,笑道:“刚才那位郭先生带了自己的作品来,那小姐你呢,你拿什么参加?”   “等着。”许长宁神秘一笑,紧接着跑去东南角,抽了张纸,拿起一杆毛笔,在上面一阵忙活。   陈安东看她很认真的样子,也跟着凑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让他傻眼了。   “呃…这是…”   “现代书法。”许长宁一本正经道。   陈安东看着那幅字,久久未语。   墨迹未干,亮汪汪浸在纸上,那字娟丽秀气,只是……写的是英文。   “To Those Who Are Reading Me…”   好熟的字,陈安东愣了一下,随即骤然抬起头。   许老愚!   这这这…   他后退了一步,拽了何聿秀过来。   “怎么了?”何聿秀问道。   陈安东指了指那张纸,说:“你看看。”   何聿秀沉默了,他看着上面的英文字,道:“这涉及到书法的定义问题,用毛笔写纯英文字能不能称为一种艺术呢?”   谁跟你说这个了…   陈安东扶了扶额,指了指上面的字,疯狂给他使眼色。   何聿秀皱了皱眉,觉得他有些奇怪。   陈安东叹了口气,忽然有种挫败感。   许长宁看着他们两个,歪了下头,以为他们两个就这个问题有了些分歧,就着何聿秀的话问道:“怎么了?写英文就不能算是艺术了吗?”   陈安东刚想开口,何聿秀忽然笑了一声,道:“你这个问题,前无古人,后面或许有很多很多的来者。学外文的越来越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问,为什么书法只能写汉字?汉字,是先进入实用领域然后再进入审美领域的,先有了书,后来才有了对于书的法。书法是中国的艺术,观众大多不懂外文,他们就像我一样只能看看表面,你说对不对?”   许长宁迟疑了下,认真思考了下这个问题,然后点了点头。   她倒是没有想过受众的问题。   何聿秀的劲儿上来了,他接着之前的话说道:“所以一种外来文字要走进我们的传统书法,首先会面临水土不服的问题,它势必要有段抛弃内容纯粹谈形式的时期,但等这时期过了之后,大家的素养提高了,内容和形式都能理解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许长宁稍一思索,说:“百花齐放吧。”   “还有呢?”   “我想不出来了。”   何聿秀不再调笑,正色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随着这种文字的进入,中国书法会被一点点被吞噬,直至消失?”   许长宁心一提,突然觉得他说的有些大了,小声说道:“不至于吧…”   “只是一个设想,”何聿秀说:“书法的中心地是中国,当外语涌进书法中且被我们承认的时候,书法中民族的东西就被稀释了,这个词也会被重新定义,到那时,书法不再是一国之粹,因为如果我们想要占有这个词,别人就会说我们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打开书法的大门,也就意味着动摇书法的中心,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没有中心,就没有坐标和方向,坐标和方向没了,书法就很难生存下去了。但比这更可怕的是,去中心化的结果很有可能不是无中心,而是从一个中心到了另一个中心,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许长宁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人也不傻,稍稍一琢磨,就知道何聿秀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丢失话语权。   她设想了一下那场面,沉默了。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许绍清抱着胸,看着侃侃而谈的何聿秀,眼中一开始的玩味的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担忧。   何聿秀谈的是艺术,可他却听到了政治。   把权力让渡给他人是非常可怕的,艺术是,政治也是。   一种危机感涌了上来,他摸着下巴,有些出神。   何聿秀意识到了这一点,试图缓解气氛,忙道:“只是一个设想罢了,大家听听就好,如今摆在面前的,还只是宁宁的几个小字而已。”   宁宁笑了笑,松了口气,说:“对嘛。”   何聿秀点了点头,接着笑了一声,看了眼窗外的天,道:“何况啊,什么法不法的,我算想明白了,执着于这个词本身其实没什么意义,佛语有云,‘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法门万千,万千法门,走便是了。”   陈安东叫了声“好”。   他这一声打破了凝重的气氛,紧接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在桌上放了一块钱,说:“许小姐的这幅字,我买了。”   许长宁愣了愣,抬头看了眼他,脸一点点变红了,嘟嘟囔囔道:“才一块钱,太少了吧。”   何聿秀抱胸,戏谑地看着陈安东,笑道:“陈兄今日慷慨解囊为的是哪般?”   陈安东指指桌子上那字,暗示他道:“好诗。”   许长宁忽然眼前一亮。   何聿秀思绪卡了一瞬,紧接着通畅起来,他这会儿咂摸出味道来了,看了眼陈安东,又看看那张纸,凑在许长宁耳边说:“完了,怪我,你暴露了,先前我请他翻译过你的英文诗。”   他指了指桌上那张纸,说:“不巧,正是这首。”   许长宁顿时脸通红通红,她抬眼看了下陈安东,明明很好奇对方对自己的诗的看法,但还是强作镇定,眼珠子转了一圈,问道:“陈先生英文很好?”   陈安东咳了一声,说:“一般。”   何聿秀点点头,说:“是挺一般的,也就是出口成章吧。”   他说完这话,一直沉默的解知文也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看来是极好了。”   “哪有…”陈安东拍了拍何聿秀的肩膀,问道:“何先生向来这么夸人吗?”   许绍清闻声,满头乱糟糟的思绪散开,他抬了下头,视线集中在何聿秀身上。   那眼神十分不满。   何聿秀听到他说:“是么,我怎么没见识过。”   他看了许绍清一眼,耳朵尖悄悄红了,咳了一声,搜刮了半天脑中的词汇,蹦出来一句:“许少爷自然也是……人中豪杰。”   “那是,毕竟许少爷为了你,可是豪掷万元。”解知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   何聿秀被解知文看得头皮有些发麻。   他隐隐约约觉得解知文已经知道了他和许绍清的事,但又不敢确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一点多,大家都饿了,陈安东请大家去吃饭。   浩浩荡荡不少的人,他们几个相熟的坐在一桌。   吃饭的时候,解知文一直在观察他们两个,别的没看到,净看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了。   解知文觉得他这一趟可是来对了。   前些日子他父母催婚催得紧,他便想搬去教员宿舍,结果教务一多,再加上搬家的事让他有些分身乏术,去何聿秀那儿的时候就少了,谁料这回在这筹赈会上,不光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还能看见何聿秀和许绍清眉来眼去!   他们两个,肯定有鬼。   一场饭吃了许久,起身的时候,解知文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从实招来,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陈安东:咱这一块顶一万块…… 第七十七章   人生中是很难有几个真正的朋友的,何聿秀不想骗他,但又怕失去他,毕竟这事情,说起来确实也有些荒唐。   饭店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个干净,陈安东也跟他们告别。   何聿秀停了许久没说话。   解知文又用肩膀碰了碰他,催促道:“聿秀,你们…”   “是。”何聿秀道。   解知文愣了愣。   何聿秀扭头看他,认真地说:“是,我是和他在一起了。”   “你们…”   尽管早有准备,解知文还是吓了一跳,他呼了口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子说:“不行,我得缓缓。”   天啊,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那大少爷的心思,他是早知道的,但他觉得聿秀应该不会轻易被那人哄了去。   没想到…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许少爷好几眼。   何聿秀见状,忽然想起了那警局里楚三的反应,苦笑了一声,问道:“怎么,吓到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事儿恶心?”   “你…”解知文闻声,有点儿生气,他抬头看他一眼,紧接着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问…他…许绍清是认真的?”   他知道何聿秀是个什么脾气,认真起来简直要命,他说在一起,那就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一起的。   但…那个大少爷…   那大少爷莽莽撞撞的,虽然人也谈不上坏,但毕竟不是知根知底,万一对方只是心血来潮,想谈一场时髦恋爱呢?   聿秀可不就是惨了…   “你小心一点,你这个人,认真起来不管不顾,可不要头一回谈恋爱,就被人骗了。”   何聿秀愣了下,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的,不禁心头一暖。   他看了眼许绍清,眼中浮起一丝笑意。   “你不用担心,他是认真的。”   解知文从他神色中,看到了几分柔软,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他叹了口气,说:“你可要想好啊,你之前不是还喜欢漂亮姑娘么,怎么就被那许绍清哄了去了?”   “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何聿秀脸上泛起一层红:“喜欢美好的事物是人的本性,名山胜水美人,我都喜欢,但我只是欣赏,从没想过想要占有他们,让他们成为我的东西。”   这话倒有意思了,解知文戏谑地看他,“听你这意思,你想占有他?”   这个词实在有些暧昧,何聿秀一下子想到别处去了。   但奇怪的是,他想了想,觉得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解知文看他久久不说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你们,有没有…”   何聿秀回过神来,脸通红,他猛敲了下他的头:“好了,你什么时候这么爱打听了?”   解知文吃痛,顿时觉得有些委屈,“聿秀,你以前可不和我藏着掖着的。”   何聿秀一路疾走,火烧屁股一样出了饭店的门。   解知文在后面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应。   “真是…谈了恋爱怎么人还变了呢?”解知文摸着头喃喃道。   外头的夜风吹得人脊背发寒,解知文出了饭馆往回走,他晚间喝了几盅酒,但还不至于晕头转向,只是有些发困。   回到教员宿舍,他已经困得不行了,寻到床倒头便睡。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何聿秀的话,他睡着了也不安生,断断续续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又被父母逼去相亲,只是这一次碰到的人,却和他十分聊得来,两个人相处了段时间,情投意合,打算要结婚了,新服、酒席都已经置办好,他在自家廊下牵起那姑娘的手,说着天长地久、百年好合的话,一切都很美好,结果夜里他去新房,掀起那人的盖头,那姑娘猛地一抬头,他却看见了隋意的脸。   他吓得忙放下手。   怎么会这样…   正是半梦半醒之际,他忽然觉得有只手一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觉得不对劲,用力一推,紧接着猛然惊醒。   他睁开眼,便看到隋意跌倒在地,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衣衫大开。   “你在干嘛?”解知文哑声问。   隋意站起来,看了看他,目光一暗,紧接着低下头,小声道:“不能穿着衣服睡的,会不舒服。”   解知文皱了下眉,一下下系上扣子,说:“这就不劳烦你了,你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隋意指指墙上的表,说:“我来拿明天要抄的东西,之前我们说好的。”   解知文揉揉眼,看了眼表,这才想起来,昨天是跟他说了这件事。   他从床上下来,说:“好,我给你拿。”   教员宿舍不大,但住他一个单身汉绰绰有余,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递给他,让他帮忙找找里面有用的资料,隋意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他本该拿了书就走的,但此时他却迟迟不挪步子。   他住的那处学生宿舍,离这里不远,解知文有意想让隋意多读点书,于是便在学校的学生宿舍给他寻了个住处,让他在这里安顿下来,平日里还可以去听听课。   但隋意比起这里的孩子稍微大了些,再加上不喜说话,因而到了现在,朋友也极少,解知文很有些担心他。   于是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隋意抬头看他一眼,犹豫着问他:“你今天喝酒了?”   “嗯…”解知文愣了下,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哈欠,说:“是喝了一点。”   “和谁喝的?”   “没谁,就是几个朋友。”解知文道。   隋意“哦”了一声,然后又问:“刚才是做噩梦了?”   解知文颇有些尴尬,“是…”   “做了什么梦吓成那样?”   解知文尴尬地避开他的眼,说:“忘了。”   隋意于是不问了。   解知文此时的困意稍稍少了些,一抬头,便见已经快要九点多了,于是咳了声,开口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隋意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解知文笑了一声,说:“正好我要去便所,很顺路的。”   外面颇有些冷了,解知文一出门便打了个喷嚏,这个点儿,许多屋都熄灯了,外头一片黑,两人摸黑并排走着。   解知文问他:“近来在学校待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挺好。”隋意说。   解知文点点头,说:“平日里多和别人说说话,交个朋友,不要总一个人闷着。”   “解先生这是烦我了。”隋意的声音有些低落。   解知文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这个年纪,多交几个朋友,会开心一点。”   隋意许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解先生,你知不知道学生们也会在背后议论你。”   “哦?”解知文提了兴致,问他:“议论我什么?”   “说解先生好欺负,可以不写他的作业。”   解知文愣了下,脚下一顿,扭头问他:“是哪个说的?”   隋意说:“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学生。”   解知文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班上国文好的十分出色的,怕是只有宋红玉了。   宋红玉平日里在他面前那样乖,背后里竟然这样说他…   他不由得心里堵得慌,“她觉得我好欺负?”   “不止她。”   “什么!”解知文此时有些生气了。   “还有谁,你一一给我说清楚。”   这群学生,未免太过分,他真心待他们,他们竟在背后说起他来了。   隋意逼近了两步,解知文忙把耳朵凑过去。   湿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有些痒,但解知文还是耐着性子,没料却听到耳边那人低低地说:“还有我。”   “你…”解知文后退了两步,手却被人攥住。   隋意的声音有些哑,自他的嗓子被毁了之后,他的声音就总是哑的。   “怎么办,我也好想欺负你。” 第七十八章   “松手!”解知文皱皱眉道。   隋意不松,只凑近了,低声问:“怎么,解先生生气了?”   解知文揉了揉眉心,说;“别闹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回去吧。”   “解先生恼我了?”   解知文确实有些生气,硬邦邦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隋意小声道:“可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解知文此时有点怒气上头了,说:“那你以后也不要这样想了。”   隋意没说话,解知文转身想走,隋意抱住了他,“解先生…”   解知文正是气头,不愿理他,见状更是皱了皱眉,低声喝斥道:“松开!”   隋意降了下,随即松开了。   解知文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哽咽。   “解先生…”   他脚步一顿,回头一看,却见隋意站在原地,似乎正在抹眼泪。   他迟疑了。   “哭什么?”   隋意看他一眼,声音有些委屈:“解先生讨厌我了。”   解知文叹了口气,说:“没有…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话。”   隋意吸了吸鼻子,说:“那我不说就是了,你不要不理我。”   解知文心又软了,说:“我没有不理你,只是…你也不小了,要注意言行。”   隋意不说话了,垂着脑袋,像只被人遗弃的狗。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问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呢?”   解知文叹了口气,说:“谁说的,你是个好孩子,只要稍加培养…”   “好孩子?”隋意看他一眼,哑声问:“那我哪里好呢?”   解知文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出形容他的词来。   “算了…”隋意看他反应,兀然笑了一声,“我要真是个好孩子,父母就不会把我卖到戏班子里去。”   解知文闻声,顿时愣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隋意又笑了一声,好像痴了一样:“哈…我哪里都不好。”   “我要是真的好,润生也不会给我下哑药,要真那么好,师父不会要他不要我,要真那么好……”   “你又怎会不喜欢我。”   “我不够好。”他喃喃道。   解知文愣了下,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他躲了下。   “我先回去了。”他说。   夜里的学校十分萧瑟,隋意的背影瘦瘦长长,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解知文忽然觉得心有些钝钝的疼。   隋意他…   到底吃了多少苦。   一夜没睡好觉,夜里他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那道落寞的背影。   怪不得初见时他会在街边乞讨,那时他还在想,男孩子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去乞讨呢?   可但凡有家可去,又有谁会愿意在街边乞讨呢。   外头无星无月,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幽幽叹了口气。   明天吧,明天他一定好好找他谈谈。   许绍清这一晚也没睡好。   这边他刚出饭店的门,小陈就过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赈委会办公室来了一通电话,和一已经编辑好的段文字。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一些晚报早早将这消息发出,卖力宣传金昌英在此次赈灾中的功绩。   小陈来的时候给他买了份晚报,许绍清看了一眼,说:“胡说八道。”   他金昌英不过是过来露了一面,怎么好意思将所有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何聿秀才出饭店的门,便看见小陈和许绍清都站在门口,不知在说些什么。   “怎么了?”他凑过去问。   许绍清将那报纸递到何聿秀手上,“你看看吧。”   何聿秀接过来一看,便见上面颇大的一个版面,都在借这次筹赈会赞颂金昌英的政绩。   “原来他这次来,真是另有所图。”何聿秀皱皱眉道。   许绍清冷哼了一声,“我就说今日怎么记者来了这么多,像是提前收到音信似的。”   “这一点安东也很意外,他事先只知会了两位他相熟的记者,没想到…”何聿秀翻了翻那报纸,叹了口气,“办这筹赈会是为了赈灾,没想到竟意外成了别人宣传政绩的手段。”   “粉饰太平罢了,”许绍清抬头看了眼天,说:“天要是黑的,无论怎么刷,也是刷不白的。”   小陈开口,小心翼翼地问:“少爷,那这…”   许绍清捏捏眉心后睁开眼,坚定地说:“按我们之前定好的稿子发。”   “这…要不要问问社长?”   许绍清看他一眼,问:“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了?”   小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声去了。   回到家后,许绍清连夜写了篇文章,准备刊在最新一期的《灯下》上。   何聿秀没有打扰他,他回去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画了许久的画,但心还是静不下来。   不是他不想静,只是这纷纷杂杂的事实在让人静不下来,要静便只有不看、不听、不问。   从前他也试着不看、不听、不问,满心以为逃去那深山的庙里,就能获得一方净土。   只是那庙单从外头看,看见的是青灯古佛、是一派虔诚,走近了看,却还是看到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   有些老和尚,年轻时落魄,老了便德高望重了起来,口口声声劝导世人:“施主,放下我执,才能寻得自在。”   可他们讲的也并不是佛法,而是“我”法。   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在这最接近佛的地方,也一天天上演着。   他们照样会和意见相左的人对骂,和意见相同的人抱团。   而有些小和尚,父母双亡,被阿哥阿嫂卖去当小和尚,不过六岁的年纪,便被人叫师父。   “师父”不一定懂庙里的佛有多好,但庙里的风肉有多好吃他是一定懂得的,不然也不会夜半去厨房偷肉吃。   他在那庙里住了一年,渐渐懂得,无论他逃去哪里,都是无谓的挣扎。就像那庙,即便在深山,但一个偶然的炮炸到那里,也几乎毁了他们的全部生意。   窗口吹进来一阵风,吹得他背脊泛起一丝凉。   外头是黑漆漆一片,夹着几点微弱的光,他揉揉眉心,关上窗,沉沉睡去。   明天大概会更好的吧。他努力说服着自己。   第二天的筹赈会显然没有第一天热闹,陈安东稍微有些失望,但他向来会给自己打气。   第二天嘛,没有头一天人多是可以理解。   但即便如此安慰自己,他仍然忍不住站在行健堂门口,往外头张望。   何聿秀来了。   他递给他一份报纸,陈安东看了,苦笑了一声。   这铺天盖地的新闻他怎么会看不到,但那些报纸写得太夸张,若是金昌英当真赈灾有力,他又怎么如此劳心费力办这筹赈会。   何聿秀看他神色,将那报纸抽出来,又往他手里塞了另一份报纸。   “你辛苦了。”他说。   陈安东看着那报纸,眼睛有点红,他垂下手,喃喃道:“这些政客满眼看到的净是升官发财,他们看不到,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第七十九章   路旁的乞儿仍在求拜,被人踹来踹去,滚了一身的泥。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顾不得痛,只觉肚饿得紧。   他眼巴巴地看着粥铺的方向,脑中已经开始想象那粥的滋味了。近来的粥钱是又涨了,那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滋味,他已经许久没有尝到过了。   “施舍点吧…”他恳求道。   “走走走,快走…”   何聿秀从那玉鸢公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小乞丐。   那乞儿不肯走,眼疾手快端了一碗刚舀出来的粥,狼吞虎咽。   “哗啦”一声响,那热粥烫到了他的嘴,他手一抖,碗便落在地上。   “啊…”粘稠的粥洒了一地,溅到他衣服上,看上去十分狼狈,他捂着自己的喉咙,脸涨得通红,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那粥铺老板见状,破口骂道:“你这小贼!”   那乞儿忙捂着喉咙落荒而逃,老板赶忙上前追打,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何聿秀脑中一下闪过了陈安东说的话,“何兄,为何这世界如此不公平,有人为了活用尽了全力,有人却为了权力将别人的命视如草芥。”   真是命如草芥,一碗粥,就足以将两个人分裂。   正是出神之际,一声“聿秀”把他叫回了神。   “嗯?”   何聿秀一回头,便见解知文远远地朝自己跑来。   “聿秀!”   何聿秀忙走过去,“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解知文喘了两口气,便摆摆手,说:“快!我有事找你帮忙!急事!”   “怎么了?”   解知文擦擦头上的汗,说:“我请你帮我画张画像,我要找个人。”   “谁啊?”   “我的学生,是个男孩,很瘦,眼睛很亮。”   “你这太抽象了…”何聿秀回到家,铺好纸,问道:“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就今早,昨天闹了些不愉快,我说话语气也重了些,他今天没来听课,我就去他住的地方找了找,却发现他东西全都不见了。”   “没给你留信儿就走了?”   解知文掏出一张纸,说:“只有这个。”   何聿秀放下笔想看,解知文却缩了下手。   “怎么,秘密?”   解知文低着头,没说话。   何聿秀笑了笑,收回手说:“看来他是你很在意的学生啊。”   解知文没接话,只是将那张纸收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看上去有些焦虑。   何聿秀抬头看他一眼:“别急,你想想他有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特征。”   解知文比划了下,说:“他个子差不多到我鼻子这儿,额前的头发稍微有点遮眼,下巴尖尖的,长得很好看,哦…对了,他的声音是哑的。”   何聿秀前面听着还觉得正常,听到后面手忍不住顿了一下,“声音我可画不出来。”   他画了一张,拿给解知文看,解知文看了一眼,说:“不像,眼睛要再大一些,头发要再短一点,下巴要再瘦一些。”   何聿秀于是在画上又动了几笔。   这回解知文点了点头,说:“有些像了,不过还不是很像。”   何聿秀叹了口气,这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饶是他再怎么有想象力,也不能凭空还原出一个没见过的人吧。   他问解知文:“你当真就没有他一张相片?”   解知文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他家里呢?他家里就没有他的一张相片?”   解知文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没有家。”   何聿秀画画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解知文。   解知文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捂着脸说:“都怪我……”   “要是我昨天能和他好好谈谈…”   何聿秀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急,我再试试,他年岁不大,想也没什么去处,我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的。”   解知文放下手,点了点头,打起精神来。   何聿秀又画了几张,终于有了张神似隋意的,他仿着那张又多画了几张,拿着画像和解知文分头去找。   但是他们找了整整一天,累得腿都走不动了,却还是没有什么收获。   “他能去哪儿呢?”解知文拿着那画像,看着行人,喃喃道。   何聿秀沉思片刻,问:“你有问过他的朋友吗?”   解知文苦笑了一声:“他没有朋友。”   何聿秀愣了下,有些好奇了。   “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他是怎么成了你的学生了?”   解知文看着那画像,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说:“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怎么?”   “他是我的相亲对象。”   “什么?”何聿秀一下子被冲击到了,当场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只知道解知文在相亲,万没想到他的相亲对象竟然如此多样。   “这…看来你找对象还是有点特殊喜好的。”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解知文无奈地摇摇头,犹豫了下,还是全盘托出了。   “所以说,他相当于是你捡回去的?”   解知文点点头。   “那就奇怪了,既没有家,也没有朋友,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何聿秀沉思了片刻,问:“他之前是干什么的?”   “倒是提过一嘴,说是唱戏的。”   何聿秀眼前一亮,“那咱们去戏园子找找吧,万一他回去了呢。”   隋意先前那话的意思好像是他的嗓子废了,被赶了出来,按理来说应该不太可能回去。   但眼下实在是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了,解知文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梨园他是熟的,可他听了许多场戏,见过许多角儿在台上表演,却始终没听说隋意的名字,想是不甚出名的,何况戏装大多浓重,眼下找一个卸了妆的演员,恐怕不太容易。   果不其然,他和何聿秀去了好几个地儿,接连碰壁。   人家要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要不觉得他们是来砸场子的,总之没给他们好脸色瞧。   “你确定他叫隋意?”何聿秀已经产生怀疑了。   即便是再怎么不出名,也不至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吧。   解知文紧皱着眉,脚步一顿,紧接着又继续往前走着:“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好吧,兴许是用的艺名呢。”何聿秀认命地跟上去。   夜色渐浓,衣袖都泛着一股子凉意,两人走了这么长时间,现下已经很累了。   到广春楼门口的时候,何聿秀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嗓子干的不行,进去了便要了杯水喝。   两侧的看楼坐满了人,戏台高筑,换作平常,解知文是要坐下来好好听听的,但眼下他无暇听戏,一心和杂役们打听隋意。   那杂役多看了他们两眼,指指台上的青衣,说:“您说的隋意我不知道,我们这儿没有隋意,只有润生。”   润生…   隋意提到过这个名字。   解知文眼前一亮,他抬头看了眼戏台,却见上面是个青衣,他于是问道:“这个戏班子,润生前头是谁?”   那杂役想了想,说:“润生前头…是那左月心吧,唱得不错,票卖得也好,就是没唱两回,嗓子就不行了,他师父就把他赶走了。”   解知文只觉心头一震,脑子嗡嗡的。   “你再说一遍那人是谁?”   “左月心啊。”   左月心……   他在心里描了下隋意的名字,只觉得有人往他心上重重地击了一下。   隋意二字,取隋字左边,取意字下边,正是左月心三字。   他竟然从未想到过。   他往后退了几步,有些失魂落魄。   左月心…哈……他竟就是左月心。   何聿秀见他一直围着那杂役问,忙灌了口水,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怎么,有消息了吗?”   解知文没接话,肩膀微微耸动。   何聿秀觉得不对劲,绕到他面前一瞧,却意外地发现他满脸都是泪。   作者有话说:   太忙了,来晚了…… 第八十章   “小姐姓苏?”   “嗯。”   “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呢?”   “没有…没有喜欢的…”   “没有喜欢做的事情吗?”   “从…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你上次…上次不是问我,喜欢做些什么吗?我以前…喜欢唱戏…”   我要是真的好,润生也不会给我下哑药,要真那么好,师父不会要他不要我。”   脑子里闪过许多隋意之前说的话,解知文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了?”何聿秀拍拍他的肩膀。   解知文抬起头,看着台上的润生,喃喃道:“他原本有那样的好嗓子…”   何聿秀愣了愣,解知文忽然扭头看他,笑了一声:你知道吗,他原本有那样的好嗓子,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名角,不…不是说不定,是一定会成为名角的…”   何聿秀愣了愣,“你说隋意?”   解知文有些失魂落魄,忽然抄起桌上一个杯子往台上扔去,杯子砸到了台上,一声清脆的响,场下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何聿秀吃了一惊,“你在做什么?”   解知文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他指着台上的润生说:“这个人不配站在台上。”   “这位客人,你怎么回事?”那杂役喊道。   何聿秀问那杂役:“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先说一句,这可不怨我啊,他跟我打听左月心,我老实说了,谁知他不知怎么听完就哭了…哎,客人,您再怎么着不能砸场子啊!”那杂役道。   台上的润生顿了一下,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唱了起来。   这时候有几个打手朝他们的方向过来了,何聿秀暗叫一声“坏了”,拽着解知文便往外跑。   外头夜色深沉,两人跑出一里地才停下来。   何聿秀扭头看他:“你刚刚怎么了?”   解知文喘着气,沉默不语。   何聿秀扭头看向他,平稳了下呼吸,问道:“你跟那杂役打听到了什么?”   解知文看了他一眼,说:“你说的不错,他果真是有艺名的。”   何聿秀恍然大悟:“这么说,那左月心就是他了,他以前在这里唱戏?”   解知文点点头,心中有些苦涩,他顿了一下,才说:“我以前还听过他的戏。”   “这么巧?”何聿秀有些惊讶。   解知文苦笑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何聿秀问:“那我们要不要在这里等等,万一他回来了呢?”   解知文就着夜色,回头看了一眼那广春楼,隋意的样子和左月心的戏妆在他脑中渐渐重合。   那落魄的小孩也曾粉面朱唇、曲鬓纤腰,在台上发光。   他幽幽道:“要是你原本有一副好嗓子,却被人下哑药,又被人赶了出来,你还会来这个伤心地吗?”   何聿秀沉默了。   “这就是你为他砸场子的原因?”   解知文只说:“那哑药就是台上那润生下的,他这样的坏,我不该砸?”   何聿秀看了解知文一眼,倒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他了,“我上次见你如此失态还是十多年前,看来你很在乎他。”   解知文展开隋意的画像,看了又看,说:“他是我的学生。”   何聿秀想到了昨天筹赈会来的那群孩子,说:“可你有那么多学生。”   解知文张了张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想说隋意是不一样的,但隋意又是哪里不一样呢?   何聿秀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你恐怕是当局者迷了。”   解知文叹了口气,神色有些疲惫。   他看了看天,说:“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你呢?”何聿秀问。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何聿秀问:“你也快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找。”   解知文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要是有意躲我,明天也是找不到的。”   “你究竟怎么惹到人家了?”何聿秀十分好奇。   解知文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告诉他,待到何聿秀走了之后,他才展开隋意留下的那张纸。   “先生,不辞而别,请勿见怪。先生是正人君子,我是龌龊小人,先生叫我收心正念,小人实在做不到。心似平原跑马,总是易放难收,原以为能待在先生身边便是极大的满足了,但我贪心想要更多,因此,待在先生身边一日,我便痛苦一分,我控制不住地想见你、想碰你、想和你说话,你大约也烦我了吧?昨夜我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在你更讨厌我之前提前离开。临走前想写给你一些贴心话,但这一会儿脑子空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了,但望我走后,你能日日开心。”   解知文摩挲着上面的几个字,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隋意,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四周寂静,自然没有人回复他。他垂头丧气,看着纸上的“日日开心”四个大字,只觉得像天大的笑话。   何聿秀回到家,卸去周身的疲惫,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时许绍清家传来了一阵响动,他一骨碌坐起来,决定去找许绍清说会儿话。   “咚咚咚”   许绍清伏案工作一整天,脖子疼得要命,这会儿开了门,看见是何聿秀,十分暧昧地说道:“巧了,我正准备捉个邻居来给我来套夜间服务。”   何聿秀看着他,问道:“怎么,脑子进水了需要邻居帮你晃出来?”   “你真是不懂情趣。”   许绍清指指自己的肩膀,叹了口气,索性直说了:“脖子疼,给捏捏?”   这个要求何聿秀并没有拒绝。   “外套脱掉。”他说。   许绍清笑道:“只脱外套?”   “全脱了我也不介意,你不嫌冷就行。”何聿秀一本正经道。   许绍清看着他笑,真的开始一点点脱自己的衣服,他脱得很慢,像是故意脱给何聿秀看似的。   何聿秀本来心如止水,和他眼神对上的一刹,突然觉得时间有些漫长。   他索性在许绍清的屋子转悠了两圈。   昨天拍下来的画,正正好挂在墙正中,和他这屋子洋沙发、洋摆件、以及水晶吊灯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一万块,买张不合你心意的画,许绍清,你是不是傻?”   许绍清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抄着裤子口袋看着那画,说:“谁说不合我心意了,我爱屋及乌不行?”   何聿秀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他:“你今早发了那文章,金委员长那边没找你麻烦吧。”   许绍清解扣子的手顿了顿,迟疑了一下,紧接着说:“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能处理。”   衬衣薄薄的贴他在身上,何聿秀的手按上他的肩,肉体的温度透过衬衫传到他手上。   “舒服…”许绍清闭上眼睛,满足的喟叹一声。   何聿秀从后面看着他的发旋,只觉他的头发看上去很好摸的样子,不禁有些手痒,上手胡乱摸了一把。   许绍清的头发被他揉的很乱,说:“怎么,对我的肉体不感兴趣,对我的头发感兴趣?”   这人真是…   何聿秀摇了摇头,没接话。   没一会儿,许绍清说:“轻了。”   何聿秀的手上加重了力度,将他的衬衫捏出了好几个旋儿。   “重了。”   何聿秀于是卸下点力,就着一个地方轻柔地发力。   许绍清又说:“左边一点。”   来来回回好几次,许绍清的衬衫被他捏得很皱了,许绍清这会儿也不嫌冷了,索性连那衬衫一起脱掉了。   他的肩颈已经被何聿秀捏的泛红,仍嫌不爽利,何聿秀的手落在那片红上,他却指挥道:“右边一点。”   何聿秀的手往右边移了移,问他:“这里吗?”   “嗯,就是那儿…”许绍清的声音低低的,打着滚儿钻进他耳朵了,让他有些出神了。   夜色深沉,手下的皮肤十分滑腻,几乎留不住他的手,何聿秀越来越心不在焉,思绪被一些不正经的东西填满,直到许绍清问:“你在捏哪儿?”   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游移到了他的大臂上。   “给我捏肩还走神?”许绍清抓住他的手,问道:“想什么呢?”   何聿秀颇有些尴尬,只苍白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想帮你放松一下胳膊…”   许绍清扭过头看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看不出来何先生还挺专业。”   何聿秀看了眼他,咳了一声,说:“按摩嘛,挺简单的。”   “既然如此…”许绍清拽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低声笑道:“我这里也不舒服,何大技师能不能帮我放松下?” 第八十一章   “这儿?”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胸口,低声问道:“你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   许绍清的眼睛暗了几分,喉结动了动,说:“痒。”   何聿秀见惯了他这样子,觉得他在装,笑了声,手指兜着圈在他胸前打转儿,“看来是装的,许少爷装病倒是好手。”   许绍清缩了一下,抓住他那只作乱的手,笑着讨饶:“好了好了,真的痒。”   何聿秀突然想起一件事,也不和他胡闹了,问:“你的画怎么样了,画完了?”   许绍清点点头说:“画完了。”   他起身从书房里拿出那画儿给何聿秀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工笔画不能逸笔草草,每一笔都要稳且准,线条才能看起来流畅自然,上色也是,要是调色不均,或是染白太过,看上去就会非常灾难。   何聿秀看了一眼,却见他那画上的线条到底还是凝滞了些,色彩也有些奇怪。   他忍不住手痒,说:“我帮你改两笔?”   许绍清扭头看了眼他,“行啊,不过我画得真这么差劲? ”   “你头一回画成这样就很不错了,我要是许社长,肯定会喜欢这份生日礼物的,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许绍清闻声笑了笑,“那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送你一幅用心的画。”   “这倒也不用。”   “怎么,嫌弃我的用心?”   “没有。”   “快说,你什么时候生日?”   他凑过来挠他的痒,何聿秀笑着、躲着,说:“好吧,告诉你,我生日是三月初三。”   “那要等到明年了。”   何聿秀点了点头,说:“是,那你呢,什么时候生日?”   “除夕。”许绍清说。   “你居然生在除夕。”   许绍清“嗯”了一声,紧接着说:“今年的除夕想和你一起过。”   何聿秀说“好”。   他坐下来,帮他调了调画面的颜色,许绍清凑过来看,说:“的确,你调的颜色更好看。”   湿热的气息打在耳边,何聿秀躲了躲,说:“毕竟花了这么多年练习。”   许绍清笑了笑,伸手拨弄他的耳垂,将他散落在前的头发重新卡在耳后,何聿秀拍拍他的手,说:“别闹。”   “没闹。”许绍清凑过去说话,顺便轻咬了下他的耳垂。   何聿秀险些打翻颜料盘。   “许绍清。”   “嗯?”   “再胡来不给你改了。”   许绍清的手摩挲着他的腰,说:“不改就不改。”   “你…”   手中的笔倏然被人拿走,何聿秀一转头,撞上他的眼,紧接着便是一个温柔的吻,唇瓣被撬开,许绍清摩挲着他的脸,低声道:“从你一进门就想亲你了。”   这个姿势实在别扭,何聿秀推开他,还没开口说话,许绍清便挑了下眉,问:“不给亲?那让我抱会儿。”   何聿秀呼吸有点乱,还没开口说话,便整个人被那人拽进了怀里。   “真香,”许绍清搂着他,嗅着他发间的味道,问:“擦了香膏?”   “没有,你胡说什么呢?”何聿秀挣扎了几下。   许绍清摩挲着他的腰,凑在他耳边,低声问:“今晚睡我这里好不好?”   何聿秀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好不好,嗯?”   兴许是这夜太浓,扰人心智,又或许是许绍清的声音蛊惑了他,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许绍清开心极了。   屋里灯光偏黄,打在人身上,也照的人格外温柔,许绍清心下一动,问他:“想跳舞吗?”   何聿秀愣了下,说:“我不会。”   “我教你。”   许绍清换了身丝绸睡衣,放了首音乐,牵起何聿秀的一只手。   何聿秀瞧他的装扮,笑了一声:“疯了?”   “自己家,无所谓。”   音乐响起,两个穿着睡衣的人在屋子里起舞,但看起来并不翩翩。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许绍清说。   他话音刚落,脚便被人踩了一下。   “对不起。”何聿秀低头看了下,笑了声,问:“你梦里的场景是我们穿着睡衣跳舞?”   许绍清摇摇头,说:“不,那时我是一个人,怀里没有你。”   何聿秀分了下神,脚下乱作一团,舞姿堪称滑稽,许绍清忍不住笑道:“你慌什么。”   他这话刚说完,何聿秀抬了下头,正好撞到了他的鼻子。   许绍清吃痛,头往后仰了仰,“怎么,这么激动?”   何聿秀无奈道:“我真的不会。”   一曲跳得磕磕绊绊,许绍清笑了一声,“看来老天只给你开了扇画画的窗。”   何聿秀挠了挠头,说:“人无完人嘛。”   许绍清笑着,就着音乐的尾声和他接吻,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许绍清抵着他的头说:“真好。”   外头刮起一阵小风,紧接着下起来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十分助眠,两人上了床,许绍清侧头看着何聿秀,迟迟不肯入睡。   何聿秀被他看得难受,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说:“睡了。”   许绍清凑过来亲他,说了声:“晚安。”   何聿秀情不自禁勾起一个笑。   这夜他睡得很好,第二天也起得很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动手改了改许绍清的画。   许绍清一起来便见他在画前忙活,打了个哈欠,笑道:“起这么早,睡得不舒服?”   何聿秀回了下头,说:“外头雨大了,我就醒了。 ”   “一大早就改画?”这会儿雨停了,许绍清抬头看了眼窗外,未做停留,又凑过去看了看自己那幅画,笑着揉了揉何聿秀的头发,“乖,奖励你一会儿下去跟我一起吃早饭。”   “哄谁呢。”   何聿秀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和他下去了。   早点铺子里人不少,店里热气腾腾,坐满了客人,俩人寻了空坐着,何聿秀在店里点餐,许绍清在门口叫住那报童,买了几份报纸,他刚准备进去,扭了下头,却见一群人围在街角,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他心下好奇,走近了去瞧,待看清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那是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将男作女,贵公子和大画家的同性爱!”下面的小字上编排了好一番故事还附了一幅模模糊糊的简笔画。   “这是谁啊?”   “是两个男人吗?”   “啊,这贵公子是谁?大画家又是谁?”   “两个男人还能在一块儿,鸡奸吗?”   鸡奸…   这两个字刺激到了许绍清,许绍清拨开人群,冲上前,将那张纸撕下。   “和你们有关系吗?别看热闹了,都回去,回家去!”   “发什么神经……”   何聿秀久等许绍清不来,出门一看,却见他在街角站在,周围围了一圈人。   “怎么回事?”   许绍清抬头看他一眼,将那张纸往身后藏了藏,说:“没事。”   “手里拿的是什么?”   许绍清团了团那张纸,扔到了地上,拽着何聿秀的胳膊离开人群,“没事儿,我们走吧。”   他抬脚刚迈了没几步,却发现远处也贴着一张大字报。   他松开何聿秀的手,跑过去,拨开人群将那张纸撕下来,正欲团成一团,却被跑过来的何聿秀抢走。   “到底是什么?”   越不让他看,何聿秀就越好奇,他抢过来展开一看,先看到了标题,又看到了那些小字,忍不住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文章以H君代他,以X君代许绍清,用词不堪入目,竟写道:“H君粉面朱唇,举止颇类女性,见X君家境殷实、相貌出色,便垂青于他。”   许绍清脸色也十分难看,他是不介意别人知道他和何聿秀的关系,但有人到处造谣他们两个的交往就要另说了。   “肯定是那楚三干的。”他说。   何聿秀眼下也没心思吃饭了,两人沿着那条街走了许久,却发现到处都贴着这样的大字报,光是清理就很困难。   何聿秀看着那上面的小字,越看越生气,“他上面还写你经营不善,毁了家业,一心向我献殷勤。这人真是憋着一肚子坏水,竟使这种阴损手段报复我们,”   许绍清阴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楚三倒是心情极好,他啃着包子,站在拐角处的大字报前,欣赏了很久,忍不住啧啧称赞。   “好!真是好啊!”   他心情格外好,吹着口哨、哼着小曲,连带着包子都觉得好吃了不少,这边一个包子下肚,他拍了拍手,正准备转身回警局,忽然眼前一黑。   “谁?”   醒来的时候,眼前仍是黑的,手脚被人绑住,楚三头顶着麻袋,破口大骂:“是谁敢招惹你楚三爷爷,知道我是谁吗?”   话音刚落,他便被狠狠踹了一脚。   许绍清冷笑了一声:“那你又知道我是谁吗?”   楚三倒在地上,闻声抬了抬头,问道:“你是…许绍清?”   许绍清不说话,抬脚又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满城的大字报是你干的?”   楚三“哎哟”了两声,不敢放狠话了,他头被麻袋套着,看不见任何东西,心下有点慌,也没答话,只冲着声源喊道:“这是在哪里,你这是在犯法知不知道!”   许绍清一抬脚,狠狠踢向了他的肚子。   楚三吃痛,捂着肚子,语气软了下来,“许少爷…不…许大爷,您这是在干什么?”   “快说,这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楚三“哎哟”两声,忙道:“您可冤枉我了,我也没有那文笔写啊。”   许绍清冷哼一声:“那上头的简笔画可几乎和你上回偷拍的照片一模一样。”   楚三不说话了。   许绍清隔着麻袋捏着他的脸,说:“还说不是你?”   “不是不是,真不是,我…我将那照片卖了……”楚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许绍清皱紧了眉,“卖给谁了?”   “《民报》的一个记者。” 第八十二章   民报…   许绍清皱着眉,若有所思。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子弹擦过他的胳膊,陷入对面的墙上,墙上的砖块顿时被子弹摧动了许多,一时间尘土飞扬。许绍清的外套上刹那间绽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他的外套流了出来。   “谁?”   他猛地一回头,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楚三吓得吱哇乱叫,许绍清一抬头,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外面的高楼离开,他皱紧了眉,捂着肩膀出了巷子,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可疑之人。   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到。   小陈也听到了枪声,他下了车快步走到他身旁,吓得捂住了嘴:“少爷,您这是?”   许绍清说:“小伤,你看到谁开枪了吗?”   小陈摇摇头,一脸惊恐,随即,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不过…咱们报社今天早上收到了这个。”   许绍清打开一看,却见上面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写了几个字。   “管好你的嘴!”   这无异于恐吓了。   “少爷……”小陈犹豫着开口。   许绍清皱着眉,将那纸递给他说:“报警处理,你还有什么事没说?”   “您父亲叫您回去一趟。”   许绍清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车子驶到家门口停下,许绍清的胳膊在车上简单包扎了下,他身上还有不少灰,看上去有些狼狈。   “少爷,您不进去吗?”   车子已经停下有一会儿了,许绍清迟迟不动,似乎像在发呆,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少爷?”小陈忍不住喊道。   许绍清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这才推开车门下了车。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修剪得非常漂亮,许缘竹坐在院中的亭子下,背影显得有些寂寥。   许绍清走到他身后,喊了一声“爸”。   许缘竹回了下头,打量了他一圈儿,视线落在他的胳膊上。   “胳膊怎么回事?”   “有人在路边偷袭我。”   许缘竹“哼”了一声,“不像话,青天白日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末了,他又忍不住附了一句:“你看,被盯上了吧,早就跟你说不要那么招摇。”   许绍清皱了皱眉,“我只是把大家该知道的真相写出来罢了。”   许缘竹倒了杯茶,正要递到他手里,闻声顿了顿,转了个头将那杯茶倒掉,叹了口气说:“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虽然问心无愧,可你挡了许多人的道,怪不得现在满城都是你的荒谬传闻。”   “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当然,不然这么多年白干了?”   许绍清不说话了。   “知道是谁干的吗?”   许绍清点了点头,“大概能猜到。”   “你看看你,惹得这叫什么事儿?”许缘竹咳了两声,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猛抽了一口烟,道:   “早就跟你说让你找个女朋友你不找,现在倒好,稍稍和同性走得近都被人盯上了,还连累了人家何先生被人笑话,你抓紧发个声明,把这件事解决一下。”   许绍清紧抿着唇不说话。   许缘竹皱了皱眉,拍了拍他的背,“听到没?”   “爸。”许绍清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许缘竹。   “嗯?”   “我得跟您坦白一件事。”   许缘竹顿了顿,捏了捏眉心,在他没有开口之前摆了摆手,说:“我累了,你先走吧。”   许绍清沉默了有一会儿,张嘴道:“我和…”   许缘竹的语气猛然重了些,朝他喊道:“还不快滚!”   许绍清走后没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拐杖捶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连续的咳嗽声。许缘竹用帕子捂着嘴,没一会儿便咯出一小滩血来。   他那帕子丢在桌上,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那张大字报,盯着上面的漫画看了许久,最终冷哼了一声,团成一团扔在地上。   “不像话!”   恰时,管家王福过来了。   “老爷,这是您生日宴要请的宾客名单,您看看还有没有要加的。”   许缘竹从他手中接过那名单,看了两眼,拿起笔来犹豫了下,还是划掉了一个人名。   “就请这些人吧。”   “这…”王福看了眼那名单,心下惊讶,但还是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徐芝凝过来给他披了件衣服,看他神色不太对劲,问道:“老爷,怎么了?”   许缘竹裹紧了外套,看了眼她,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兔崽子。”   “老爷,绍清既不花天酒地,也不败坏家业,多少人羡慕不来。”   “你是不知道他在外头给我惹了多少事儿,这是有我在,还有人护着他,要是哪天我没了…”   “嘘…”徐芝凝比了个手势,说:“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许缘竹面带忧色,“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   徐芝凝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慢慢来嘛,这种事情急不得的,他还年轻,给他一点时间吧。”   许缘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这小子真是奇怪得很,每次都是我说了不听,好像非要自己撞了南墙,吃了苦头才肯听话似的,也是奇怪。”   徐芝凝笑了一声:“人生下来,总是要吃点苦的,这样尝到甜头的时候,才会觉得珍贵。”   许缘竹看了她一眼,“你这话倒是有意思。”   徐芝凝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拿起一把剪刀有一下没一下地修剪,道:“打理花草得浇水、得施肥、得修剪,修剪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养孩子也是一样,不能管得太多,也不能管得太少。老爷总想让绍清按照您的想法过活,可他也有自己的主意。”   “做大人的,都想要孩子一生平安,觉得为了这份平安、少些自在也没什么,可对有些孩子来说,这份自在却是最重要的。绍清是个好孩子,他没吃过苦,却总是能看到他人的苦,他办的报纸,我爱看,其他和我一样的人也爱看,老爷嫌他不够成熟,但我觉得这孩子是有大爱的,哪天要是他一身棱角被磨光了,那才是最可惜的事。”   许缘竹看着她,愣神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说:“你这么向着他,他还不识好歹,每每不给你好脸色瞧,真该让他听听你说的话,瞧他知不知羞。”   徐芝凝摇了摇头,“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也能理解。”   “他是对你有偏见。”   徐芝凝淡淡地笑,“有主见才有偏见,人是有感情的,要是意见不偏不倚,岂不是机器了?”   许缘竹点点头,“也是。”   徐芝凝收拾了桌子,翻了下那桌上的帕子,看见上面的血迹,担忧道:“老爷,您又咯血了。”   “不碍事。”   “这还不碍事?要不您就听医生的吧,咱们入院治疗,效果比在家疗养肯定好得多。”   许缘竹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别担心,我的身体我最清楚,这两天在你的照顾下我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了。再说了,我等着找个黄道吉日把你娶回家呢,住院干什么,太晦气了。”   徐芝凝一听他说这话便叹了口气,“老爷,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惹得绍清和宁宁都不高兴,我不求别的,只要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怎么行,这样没名没分的,别人看了是要笑话你的,我不想你受委屈。”   徐芝凝闻声捏紧了他的手,“老爷…”   许缘竹亲亲她的额头,道:“芝凝,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总说自己不好,我却觉得你好得不得了。在别人眼里,你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工,但在我眼里,你聪明好学、温柔心细,胜过许多女人。你这一生总是为别人着想,年轻时为生病的弟弟着想,当了护工后又总是为了病人着想,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想想啊,嫁给我,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无故受人白眼,这样不好吗?”   徐芝凝红了眼睛。   许缘竹摸了摸脸颊,犹豫了下,问:“还是说,你嫌我太老……”   “不,不…”徐芝凝连忙摇头,涨红了一张脸,“老爷,老爷是很好的。”   许缘竹笑了笑,将她搂在怀里,“那就说好了,等我生日那天,我就跟所有人公布咱们两个的喜讯。”   徐芝凝犹豫了下,点了点头,却还是目带忧虑。   许绍清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他回去后写了个简短的声明,但仍堵不住这悠悠之口。   这天过后,他和何聿秀的公寓楼下便总是聚着几个记者,每次他们一下来,几个人便簇着拥着要采访他,除此之外,一些花边小报,也相继报道了他和许绍清的事。即便许绍清已经发了声明,但一旦他们两个出现在公众场合,就势必会有人会拿这件事情说事。除此之外,许绍清在筹赈会现场花一万块买何聿秀作品的事,也不知被何人捅到了报上,一时成为许多人关注的热门话题。   “何先生,请问您和许绍清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花一万块买您的画?”   “何先生,都说您喜欢男人,这事儿是真是假?”   “何先生…”   “何先生”   近来,有给何聿秀写信的,有直接堵着他问问题的,但无论是何种联络,大体都离不开他的私人生活。大家对于这种事情的好奇,甚至于都快赶超了对了四川水灾的关注。   真是可笑。   何聿秀本来还乐得出门走走,眼下索性闭门不出,专心画画了。   许绍清被这种形势彻底激怒了,从楚三嘴里问出那个《民报》的记者姓甚名谁后,他便势要抓出幕后推手,细查下来,这件事果然和他所想的不差,《民报》的那记者买断了照片后,扭头又将这消息送给了另一个人。 第八十三章   “先生,先生,您不能进去,没有黄先生的允许,您…”   “让他进来吧。”黄半初拿了把羊毛刷,轻柔地扫着画上的灰,头也不抬地说道。   许绍清推开门,看着面前的黄半初,开口道:“黄先生可真是睚眦必报。”   “睚眦必报?”黄半初笑了一声,慢慢悠悠地说:“许少爷可是说笑了,我还要没说你紧追着我不放,你倒是数落起我来了。”   “托许少爷的福,我这大世界和东顺大药房最近都在整顿,我现在啊,可清闲了不少呢,这人呐,一有闲工夫,就忍不住想打听事儿,这能怨得了谁呢。”   许绍清冷笑了一声:“黄老板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这么说,你是承认了前两日那满城的大字报是你的手笔?”   黄半初手上的动作一顿,“哎呀呀,许少爷可不能乱说,什么满城的大字报,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是摆明了要还和自己装傻了。   许绍清正欲发作,黄半初忽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许少爷说的不会是那贵公子和大画家的传闻吧?我还以为许少爷不在乎这等小事呢,我可是听说,许少爷放出话来说,就算满城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您的绯闻,您都不会在乎。”   “谣言和事实可不一样。”   黄半初抬头问道:“哪里不一样了?谣言多了,不也能变成大家眼中的事实嘛,许少爷,这个道理,这两天你感受得还不够清楚吗?”   许绍清冷笑了一声:“谣言就是谣言,是假的,就永远变不成真的。”   黄半初叹了口气,“许少爷,你怎么这么轴呢,非得分这么清楚干什么,一句真一句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是我是我们生存的社会。”   “社会如何一码事,社会要如何、能如何又是另一码事,甘于目前的‘是’,沉沦于惨淡的现实,那才可悲。”   黄半初摇了摇头,道:“年轻人啊…”   许绍清不悦地打断他,“黄老板,擅自传播不实消息可是犯法的,就这件事,我会郑重地起诉你。”   “起诉我?”黄半初笑了一声:“好啊,来吧,我倒要看看,你要拿什么来起诉我。”   “哦,对了…”他顿了顿,“许少爷还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许少爷近来直言不讳,可是得罪了不少人,眼下还被列入了暗杀名单呢。”   许绍清猛地一抬头,“你说什么,什么暗杀名单?”   “哟哟,看来许少爷还真不知道呢,这可怎么办,看来您得罪的人真是太多了。我劝你啊,最近出门小心点,我听说这暗杀名单上的人,可是真死了不少了。”   许绍清冷笑了一声:“那看来我还要谢谢黄老板提醒了。”   “怎么说呢,我本来还是很同情你的,现在呢,我只想送你两个字。”   黄半初凑过来,覆在许绍清的耳边,勾起一个诡异的笑,说:“活该。”   许绍清掸掸身上的褶皱,在黄府门口那棵广玉兰上狠狠踢了一脚。   “王八蛋。”   这黄半初老奸巨猾,嘴里就没几句能听的话。   不过若是那暗杀名单是真的话…   那么前两日的那次偷袭就不是警告了,而是一次蓄意的谋杀。   “暗杀名单?这么危险,你要不要搬个家?”何聿秀一听这消息,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   许绍清在顺宁公寓的地址已经被不少人都知道了,在他看来,这里实在算不上是安全的地方。   许绍清却摇了摇头,道:“且不说黄半初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顺宁公寓这里人多,记者也来的频繁,他还能众目睽睽之下谋杀我不成?”   何聿秀点了点头,“也是。”   不过这事一说出来,把小陈也吓坏了,立刻着手安排人贴身保护他。   身边莫名跟着几个壮汉,倒让许绍清走在街上都显得瞩目了起来。   许绍清哭笑不得,敲了敲小陈的脑袋:“你这是想让我变成活靶子啊,本来杀手可能没看见我,你这么一安排,倒逼得他不得不看见我了。”   小陈被教训后学得倒也快,很快换了几个有演技的人混在许绍清出现的地方,看似是寻常路人,其实是在暗中保护他。   面对小陈的战战兢兢,许绍清的心态倒是很好,照常上班工作。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许缘竹的生日,也即《宁报》五千号纪念日马上就到了。   许缘竹很重视这一天。   这天一早,《宁报》出的新闻全是由他负责的,来自五湖四海的祝贺不少被选登在报上,一时盛况空前。   何聿秀在满报的“社会警钟”、“匡时明镜”、“大众呼声”等等贺词中翻了许久,独独没有看见自己写的东西。   “他在搞什么。”许绍清也翻了翻报纸,却怎么也找不到何聿秀写的东西。   仔细一想,便一下明白过来。   许缘竹把何聿秀的东西给删掉了。   许绍清合上报纸,皱着眉,看着面前的何聿秀,说:“今天他在家里设宴,一会儿我们当面问问他这件事。”   何聿秀愣了下,随即摇了摇头,“算了,这等小事不用去问了,何况……”他犹豫了下,说:“许社长也并没有邀请我参加他的生日宴。”   许绍清在镜前打着领结,闻声顿了顿,扭头看向他:“他今天的生日宴没有邀请你?”   奇了怪了。   先前他父亲那么喜欢何聿秀,这次这么重要的生日宴,他居然没有邀请他?   何聿秀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我想,我大概知道你父亲现在对我是什么态度了。”   “什么什么态度?”   “你之前回家里,许社长没有跟你说什么吗?风言风语传得这样快,他肯定也听到风声了吧。”   许绍清摇摇头,“他并没有跟我谈很多,说了几句就打发我走了。”   何聿秀不说话了。   许绍清看他一眼,系好领结,问他:“一起去?”   何聿秀摇摇头,“算了,我不去了吧。”   许绍清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说:“既然他没有邀请你,那么现在,我正式地邀请你——何聿秀,作为我的爱人,和我一起去。”   何聿秀愣了下,“你说真的?”   “当然。”   “还是不要惹许社长不高兴了。”何聿秀还是有些犹豫。   许绍清拿起桌上那幅已经装裱好的画,看了看,说:“生日礼物上可是有你一半功劳的,我不能独自邀功。”   何聿秀愣了愣。   许绍清把他推进卧室,说:“快,别想了,抓紧换衣服吧。”   何聿秀穿了件新的,洁白的长衫,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罕见地显露出几分局促。   “在想什么?”许绍清问。   “在想许社长会如何看我,是将我看成了一个不怀好意的伪君子、一个居心不轨的小人,还是一个跳梁小丑。”   何聿秀看着车窗外那进出过许多次的许宅,心情十分复杂。   许绍清捏了捏他的手:“别担心,不怀好意是我,居心不轨也是我,总归是我先招惹你,他就算知道了,要打要骂,也该对准我,而不是你。”   今天家里布置得格外热闹,宁宁也打扮得非常漂亮,一见许绍清的车,便飞奔着跑去接他。   “哥!”   许绍清朝她的方向看了眼,“慢点,穿带跟的鞋还走那么快。”   许长宁没理他,朝着何聿秀打了个招呼,笑嘻嘻地说:“何先生,你也来啦。”   何聿秀点了点头。   三个人一起进去,许长宁看着何聿秀,笑着说:“何先生,近日我可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传闻,那些个花边小报竟说你和我哥在一块儿了,太荒唐了吧,他们也真敢说,我哥什么样我不清楚,你能看上他?”   不巧,还真看上了。   何聿秀一时无言。   许绍清一听这话揉了揉她的头,“你这丫头,我什么样了?”   许长宁捂着头发躲到何聿秀身后,控诉道:“我刚弄的头发!”   许绍清把何聿秀拽到自己身边,昂着头,正色道:“既然如此,宁宁,重新认识一下吧,我身边的这个人,以后,就是你嫂子了。”   许长宁先是愣了下,随即反应道:“开什么玩笑。”   她话一出,便落在了地上。   没人接话。   细看他们二人的神色,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这这……”   许长宁瞪大了眼,正经起来,问道:“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许绍清点了点头。   许长宁捂着嘴后退了几步,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   何聿秀被“嫂子”这个称呼惊得回了下头,面对宁宁的追问,唯恐她受到新闻的误导,忙解释道:“我们两个是普通的恋爱关系,不是报上说的那种。”   许长宁震惊地说不出话。   最近学校里是流行什么同性爱,前段时间有个女生甚至因为嫉妒杀了自己的爱人以至于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时成为学校的热门话题。但听到归听到,她总觉得这事情离自己还是很遥远的,没想到的事,自己的哥哥,亲哥哥,竟也是喜欢男人的。   而他的恋人,竟然还是她一向非常敬重的何先生……   她先是震惊,震惊过后,她又有些生气,“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   “这个嘛,你还小…”   “别用这种话来敷衍我,我已经不小了,明明我是你的亲人,你却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许绍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许长宁又看着何聿秀,十分委屈道:“何先生,我那么信任你,什么事情都和你说,你却也瞒着我。”   她委屈巴巴,眼泪一眨眼便掉了下来。   何聿秀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哎…”   许绍清摸摸她的头,“好啦好啦,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这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嘛。”   “哼!”许长宁还在气头上,拂开他的手,扭头气鼓鼓地进屋了。   何聿秀想去安慰几句,许绍清却把他拽住了。   “让她一个人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吧。”   何聿秀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不算太早,许缘竹这时正和几个人说话,看上去心情不错。   只是…余光瞥到他们,许缘竹脸上的笑顿时变得僵硬了起来。   许绍清这时候,不合时宜地走过去喊了一声:“爸。”   许缘竹的目光掠过他身边的何聿秀,淡淡地对许绍清说了一句:“来了。”   许绍清把手中的画递给他,“给您准备的生日礼物。”   许缘竹看了眼那画,还没打开,便道:“怎么又送这种东西,你对书画知之甚少,以后就不要买这种东西送给我了。”   许绍清说:“这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还能是你画的不成?”许缘竹呛道,   许绍清点点头,说:“是。”   许缘竹顿时一惊,到嘴边的批评咽了下去,他接过那画,展开细细一瞧,再一抬头便不由得多看了许绍清两眼,语气柔了几分。   “你不是对字画不感兴趣么,怎么想起画画来了?”   “绍清是为了您的生日特意准备的,为了画这幅画,他可费了不少工夫。”何聿秀道。   许缘竹闻声看了眼何聿秀,像才看到他一般,道:“何先生也来了。”   此话一出,何聿秀顿时有些尴尬。   许绍清忙指着那画,说:“爸,这画多亏了何先生,您是知道我的,要是没有何先生教我,恐怕我连怎么下笔都不知道。”   这话不知道怎么激怒了许缘竹。   许缘竹看看那画,又看看他们两个,顿时怒气上涌。   他“哼”了一声,将那画随手一扔,道:“这画就和你这个人一样上不了台面,知道自己不擅长,就不要做这些无用功,还不够让人看笑话的。”   说罢,他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又去找他其他的宾客了。   “哟,这不是王兄嘛…”   “来啦,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嘛,谢谢谢谢……”   许绍清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本来柔和的脸上冷了下来。   何聿秀见状,弯腰将那画捡起来,重新卷好,递给许绍清。   “许社长也许……”   许绍清说:“扔了吧。”   何聿秀愣了愣。   许绍清将那画随手丢到一旁的角落里,冷着脸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要也罢。” 第八十四章   暮色渐浓,墙外的三角梅也显得冷寂了几分,屋内却是灯火通明。   推杯换盏,笑语盈室,许缘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端起酒来,一杯又一杯,何聿秀却觉得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滋味。   许绍清没有吃多少东西,酒却喝了不少。   何聿秀看看许缘竹,又看看许绍清,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角,说:“别喝了。”   许绍清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飘上了一层薄红,思绪却还算清明,他淡淡地笑了一声,端了杯酒递到他手上,说:“你看,酒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看起来冷,喝起来热。”   “不像人…”他抬头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许缘竹,顿了下,说:“看起来热,一摸却是冷的。”   何聿秀皱了下眉,拽着他往角落里走。   “怎么,有事?”   “我们走吧。”何聿秀说。   许绍清笑了一声,抚上他的脸,那手很凉,何聿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什么,我还有事没问他呢。”   说完,他端着酒杯朝许缘竹走了过去。   许缘竹正和秦文钟说着话,三两杯酒下肚,他倒是露出一点苍然底色。   “到底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呢?”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秦文钟喝了口酒问。   许缘竹摸着杯子,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是一声长叹。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秦文钟朝窗外看了一眼,暮色深沉,就着这诗,倒真有些苦昼短的意思了。   他笑了一声,举起杯子:“许兄,好好的生日宴,你怎么开始伤春悲秋起来了。”   “年纪大了…”许缘竹叹了口气,说:“年纪轻时,读了些书、接受了些新知识,我也做过许多荒唐的事儿,觉得要闯出一片天地,要干一番大事业,那时我也是别人眼中的新青年,谁料过了这么些年,我这从前的新青年如今也变成了别人眼中的老古董了。”   秦文钟给他续上酒,说:“老古董又有什么不好,正像你说的,老古董之前也是新青年,他们有他们的时代,我们也有我们的时代,各自用功,有什么不好?”   话音刚落,许绍清走到了两人身旁,他先喊了一声“秦叔叔”,又喊了声“爸”。   秦文钟回了下头,笑道:“是绍清啊,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许绍清耸了下肩,“还是那样,您知道的,我这人闲不住。”   秦文钟看看他,摇了摇头,说:“年轻人就算忙,也要知道休息。”   许绍清点点头,说:“我会的,谢谢秦叔叔提醒。”   他看了眼许缘竹,又喊了一声:“爸。”   许缘竹没有回头。   秦文钟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微妙,他拍了拍许缘竹的肩膀,暗示道:“一家人嘛,有什么过不去的。”   说罢,他起身给两人腾位置,寻了个由头去卫生间里抽烟了。   许绍清刚想坐下,许缘竹便冷哼了一声,说:“谁让你坐的?”   许绍清顿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爸,今天早上的报纸,为什么您把何先生写的东西删去了?”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你还有脸问,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许绍清皱皱眉,刚说说话,忽然有人凑在许缘竹耳边说了几句话,紧接着许缘竹点点头,朝角落里的徐芝凝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向许绍清,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许绍清心里恼火,正欲说些什么,许缘竹却慢慢悠悠站了起来,举起杯说:“诸位…”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   许绍清将话咽下去,听到他说:“感谢各位赏脸参加我的生日宴,许某人真是荣幸之至。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光是我的生日,也是《宁报》五千号的纪念日,我今日设宴,一是为了庆祝这个特殊的日子,二来也想和大家聚一聚。”   “这几年,我一直身体有恙,居家静养,不少乱糟糟的传闻满天飞,说我痴呆的有,说我沉迷声色的也有,今日趁着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一并辟谣,本人没有痴呆,思想还算健全,府上也并没有像传闻中说的一样,养了许多美人。”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不过,”许缘竹咳了一声,说:“趁着今天,我要向大家公布一个好消息。”   “哦?什么好消息?”有人问道。   许缘竹笑了一声,唤了一声:“芝凝。”   徐芝凝徐徐朝他走了过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漂亮的白色旗袍,头发挽了起来,整个人显得非常端庄低调。   许绍清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喊了一声:“爸…”   许缘竹没有理他,继续说道:“我要结婚了。”   这消息一出,全场哗然,紧接着祝贺声纷起,许多人过来给许缘竹敬酒。   “恭喜恭喜…”   “呀呀,怪不对许社长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许绍清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挤到了外面。   许长宁闻讯也从楼上跑了下来。   “哥,怎么回事,你知道这事吗?”   许绍清顿了顿,随即红了眼,冷着脸喊了一声:“许缘竹。”   许缘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对周遭的人点了下头,说:“犬子无礼,叫大家见笑了。”   说罢,他走向了许绍清,敛了笑,问道:“你怎么回事?”   许绍清讥讽地一笑,“怎么,觉得我直呼你的名字给你丢脸了过来教训我?”   “你!”   “爸、哥,你们别吵了!”许长宁拽了下许绍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爸,你真的要和她结婚?”   许缘竹脸色缓和了几分,看着她说:“宁宁,你长大了,我不瞒着你,我和你芝姨,是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许绍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徐芝凝,问道:“当初你和我母亲在一起,就不是真心相爱了?”   许缘竹瞪了他一眼,“许绍清,你不要这时候把你母亲搬出来。”   “那好,如果真心相爱,就可以不用在乎其他人的看法,那我和何先生也是真心相…”   许缘竹还等没他说完,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我们和你们能一样吗?”   许绍清的脸上顿时红了起来,他“呵”了一声,问道:“怎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你!”许缘竹举手又要打。   “爸!”许长宁忙拽住了他。   “老爷,别这样。”   徐芝凝见状,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   “绍清,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不要喊我绍清,我们没有那么熟。”许绍清看着徐芝凝,冷笑了一声,道:“你真是好手段,年纪也不小了,偏要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纯洁样子,好像是个天大的好人,但你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一开始就在说谎,什么生病的弟弟,那根本就是你的前夫!”   徐芝凝脸色变了变,“绍清,你不要乱说。”   “我乱没乱说你心里清楚,你不是自称没结过婚么,要不要我找人来和你对质?”   “够了!”许缘竹猛敲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别再说了!”   “许绍清,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我闹够了没有?”许绍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许缘竹,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你身边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谎言接近你的!”   “闭嘴!”许缘竹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火辣辣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许绍清摸了摸嘴角,面上的表情冷了许多。   “很好。”   “哥…”   “很好。”   他看向许缘竹,张了张嘴,神色阴郁,“既然如此,那我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绍清…”徐芝凝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许绍清转身走向何聿秀,他牵起他的手,说;“这下我们可以走了。”   许长宁有些鼻酸,“哥…”   许绍清头也不回地拉着何聿秀往前走。   “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许缘竹脚步一动,朝着他的方向喊道。   许绍清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只朗声说了句:“如你所愿。”   许缘竹身形晃了晃,紧接着剧烈咳了起来。   门廊处有昏黄的光,夜凉如水,两人刚走出门,一股子冷意便顺着脊椎钻了上来,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许绍清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何聿秀回头看了看热闹的宴会大厅,捏了捏他的手说:“有我。”   许绍清被这两个字触动了下,脚步一顿,站在灯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他抱着我说,妈妈没了,以后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我信了,现在他让我,不要回来。”   何聿秀张了张嘴,想说的有很多,到嘴边了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许绍清喃喃道:“不回来就不回来,旧屋翻作新家,就当是我给他们腾出的新房。”   宴会照常,许缘竹却不知不觉踱到了门口。   身后是觥筹交错,眼前是树树西风。   不知是屋外的风,吹得他头昏,还是灯下那两人牵着的手,刺痛了他的眼,他冷哼了一声,转身正要进屋,忽然听到一声枪响。   他脚步一顿。   “砰”,那子弹擦着两人的肩膀过去。   许绍清脸色一变,猛地将何聿秀往暗处一推,下一秒,他变成了靶子,又是一声枪响,他闷哼了一声,捂着侧腰后退了几步。   门口的侍从闻声也紧张起来,喊道:“谁?”   枪声不算小,屋子里也乱成一团,门口的许缘竹脸色一变。   许绍清的侧腰和肩部均有不同程度的伤,他伸手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王福,快去报警!”许缘竹脸色难看急了,丢了拐杖就往外跑,边跑边咳。   “老爷,老爷,外头危险,别去!护院!护院!”王福急了,站在门口,拍着腿喊道。   “砰”, 又是一声枪响。   耳侧有“嗡嗡”的声音, 热乎乎的液体淌了到了脖子上,许绍清伸手一摸,有些发怔,身后压着一个人,很沉。   微弱的呻吟声从身后响起,许绍清听到背上那人喘了几声。   “臭小子…” 第八十五章   “来人哪,快找医生!”王福跪在地上喊道。   混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充斥在耳边,那血顺着脖颈淌下,染红了他的衬衣,许绍清试探性地朝后头叫了一声“爸”,许缘竹没应。   他又喊了一声,许缘竹还是没应。   “老爷,老爷…您身体本就不好,这下可怎么办啊…”   “来人啊,来人啊!”   “绍清,你怎么样…”   耳边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仿佛都被隔绝了,他看着满手的血,头脑发昏,紧接着眼前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蝉鸣声忽然在耳边响了起来,像极了八岁那年的夏日。   他听到有人在念诗。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微小的翻页声传到他耳朵里,不知为何也变得非常清晰。   身上盖着凉被,他睁不开眼,却觉得热,三下两下便踹了那凉被下去,只是没一会儿,又被人盖上,颊边有什么东西划过,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王福。   “老爷,休息会儿吧,报社事情多,少爷又生病,您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去睡会儿吧。”   “好好的人,怎么会高烧不退呢?”   “莫不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老爷,要不请高人看看?”王福压低了声音问。   “胡说八道,什么高人,都是骗人的,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   蝉鸣声渐息,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了王福的声音。   “老爷老爷,外头来了个算卦的,他说…说……”   “说什么?”   “说这户人家的主人火光太盛,恐累及子孙,若不尽早修正,近日府上会有白事。”   “荒唐,去撵了他。”   床上的人剧烈咳嗽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老爷,老爷,少爷他……”   许缘竹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下,摆摆手说:“唉…算了,试一下吧,去把那算卦的请来。”   门打开又关上,来来回回好几次,许绍清听到一个老迈的声音。   “温火暖金,烈火克金,老爷火光太旺,少爷属金,于此必有灾殃,金为水之母,水子能救金,若要救他,一要老爷收敛锋芒,二要以水化灾。”   “既然如此,那还是改个名字为好,绍清绍清,有金又有水,长安啊,你以后,就改叫绍清吧。”   长安,长安。   那是八岁前他的名字。   当了许绍清太久,他几乎都要忘掉这个名字了。   一阵湿热拂过脸颊,许绍清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跳快了许多。   “你醒了。”何聿秀赶紧放下毛巾问道。   “这是在哪儿…”许绍清哑声问道。   “医院。”   许绍清脸上,脖子上出了好多汗,何聿秀重又拿起毛巾,擦了擦他的额头,说:“你出了好多汗。”   肩膀和侧腰一阵一阵的疼,许绍清闭上眼,不过几秒又睁开。   “我爸呢?”   何聿秀的手顿了顿,说:“也在医院。”   许绍清掀开被子,勉强下了地。   “哎,你还没好,医生说让你不要乱跑。”   许绍清捂着侧腰,脑子里仍是嗡嗡作响,他扶着墙一点点挪到门口,刚一打开门,几个壮汉一下子堵住了门口。   “这是在干什么?”   何聿秀走过来扶着他,“小陈加派了人手保护你。”   许绍清问他:“我爸现在在哪儿?”   何聿秀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哥……”   许绍清闻声扭头一看,手抖了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哑声道:“你穿的那是什么衣服,脱下来。”   许长宁穿着极为粗糙的生麻布丧服,脸色白的不像话,她看着许绍清,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不可能的,不可能…”许绍清喃喃道。   他退回房间内,猛的一下将门关了起来。   何聿秀想敲门,抬了抬手又放下。   “让他静一下吧。”他扭头对许长宁说。   墙角有一盆水,许绍清脑子乱糟糟,他将头埋进去,任水挤压着他的呼吸空间,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再打开门的时候,何聿秀已经分不清他脸上是水还是泪。   “他人呢?”许绍清问。   许长宁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指了指走廊尽头。   许绍清觉得头重脚轻,好像做梦一样,他看见走廊的尽头,有许多的人影。   走近一看,乱糟糟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哭声,有议论声。   “许社长这才多大啊,去的可真早……”   “可不是嘛,哎哟,都怪那颗子弹,你听说没,好像是他儿子得罪了上头的人,进了暗杀名单,这才有了这桩惨案。”   “啊…那可真是飞来横祸,这儿子也是个坑爹的主。”   “唉…好好的生日硬生生变成了忌日,太惨了。”   徐芝凝坐在门口,失魂落魄。   许绍清一走近,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他却浑然不觉,只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许缘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荒唐…   真是荒唐。   怎么可能呢?是在做梦吧。   许缘竹的床边摆了许多花,他猛地一下关上门,隔绝外面一切的声音,在里面待了许久。   “爸,醒醒。”   床上的许缘竹面无血色,他推了推,没有丝毫动静。   “别开玩笑了,醒一醒…”   他又推了推,挤出了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那笑容艰难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实在挂不住,隐没下去。   “爸…”   空空的房间,没人应声,他红了眼。   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后了。他那双眼睛红得吓人,所有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他关上门,在门口脚步一顿,问坐在那儿的徐芝凝:“他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徐芝凝坐在门口,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无尽的哀伤。   “他说他想过自己会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许绍清紧抿着唇,一句话不说。   徐芝凝幽怨地看着他说:“都是你害的。”   许绍清没接话,徐芝凝扑到他身上捶打他,有些歇斯底里,“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肩上的伤重又渗出血来,许绍清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将徐芝凝从他身上拉开。   “少爷…”王福拉着徐芝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走吧。”他哑声对徐芝凝说。   徐芝凝疯狂地摇摇头,头发乱的不像话,“我不走,我们还没结婚。”   “他已经死了。”   徐芝凝一听这话,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像魔怔了一样,一直重复地说着:“我们还没结婚…”   这天晚上,许缘竹的遗体就被转移到了殡仪馆。次日,他的遗体被安置在礼堂中开放吊唁。第三日,他的遗体入殓。到了第四日下午,大家为他举行了出殡仪式。   最终,他被葬在了永安公墓。   不过四天,天人永隔。许绍清妥善地处理好一切事宜,冷静的有些过分。   下葬的这天,天气很冷,许长宁哭晕了被人抬了回去。   许绍清跪在墓前,跪了很久很久,许多人过来劝他,他好像听不见一样,最终大家叹了口气离开,就剩了他和何聿秀两个人。   “少爷,不早了,回去吧。”小陈本来在车上,此时也忍不住从车里下来,问道。   许绍清面色冷凝,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你干什么?”何聿秀皱皱眉,拉住他的手,说:“快站起来。”   许绍清低着头,声音嘶哑,问他:“我还配再站起来吗?”   “你说什么呢?”   许绍清觉得背上尤为沉重,他仍然记得那日许缘竹扑过来时的重量。真是可笑,他们虽是父子,却很少拥抱,难得的碰触,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真是没用。”   他固执地跪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天空下起了雨,衣服湿哒哒黏在他身上,他嘴唇泛白,看上去低落极了。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雨雾蒙蒙,何聿秀回头,看到一抹红。   那抹红在灰扑扑的雨色中格外亮眼,何聿秀眼看着那红越来越近,直至自己面前。   “你…”何聿秀吓了一跳。   徐芝凝穿着一身喜服,在这墓地里显得相当诡异。   她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柄稍稍一抬,露出的那张脸,不同于之前的温婉可人,反倒多了几分老态。   她朝何聿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抬了抬伞,问他:“好看吗?”   何聿秀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好久,最终徐芝凝没再等他,上前走了几步,走到许缘竹的墓前。   “老爷,我来了。”   许绍清抬了下头,在她身上稍作停顿,随后又移开了视线。   “你来做什么,骗他骗的还不够?”   “不见芝来草萧萧,老竹阴室昼寂寥…”徐芝凝喃喃道。   “这是什么?”   “他写的诗。”   何聿秀的眼神很复杂,他记得这句诗,许缘竹写这诗的时候,他是在场的。   “他是真喜欢你,你却总是骗他。”许缘竹说。   徐芝凝捏紧了伞柄,呼了口气,说:“我也是真喜欢他,所以才总是骗他。”   许绍清不说话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问:“今天是葬礼,你穿着这身衣服做什么?”   徐芝凝蹲下身,手指拂过那墓碑,目光带着些留恋。   “喜服都定做好了,消息也放出去了,既然说了要结婚,那便是要结婚的。”   “你疯了。”许绍清看着她那身衣服说。   徐芝凝“呵呵”笑了两声,“我没疯,是他疯了,他疯了似的要给我名分,又疯了似的救你,独独不想想自己,这疯子,怎么有人不为自己呢?”   许绍清不说话了。   徐芝凝松开伞柄,伸臂搂着那墓碑,雨水滴到她的脸上、身上,她笑了一声,紧接着又小声哭了起来。“老爷,今天…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许绍清看着徐芝凝的痴样,呆愣了许久,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何聿秀这时蹲下身抱住了他。   不知是天冷还是其他的原因,他感觉许绍清一直在发抖,他摸摸他的头,皱皱眉,说:“你发烧了。”   近几日许绍清水食几乎未进,伤又没有全好,又吹了许久的寒风,此时还淋了雨,不感冒才怪。   他让小陈去车里拿了外套,扶他回了车里。   许绍清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着雨雾里那抹红,喃喃道:“是我,都是我……”   然后他就像魔怔了一样,紧紧盯着窗外的那抹红。   脑袋昏昏沉沉,才从墓地回来没多久,许绍清便进了医院。   “这可怎么办,才多久啊,天都变了……”小陈一屁股坐下,挠了挠头,眉眼中也颇有倦色。   小道消息满天飞,凶手还没抓到,便有“许家长子气死父亲”之类的新闻见诸报端,实在叫人看了心烦。   留给许绍清整理情绪的时间确实不多,小陈到了夜间,去了趟报社,回来的时候便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少爷,报社出事了。” 第八十六章   “什么,报社被查封了?”许绍清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啊,少…少爷,您也快躲一躲吧,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往这里来抓您了。”小陈撑着腿,喘着粗气说。   何聿秀也站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傍晚来了一队警员,闯进去说我们报社扰害治安,好一通纠缠,还要抓我们少爷。”   “荒唐,好好的怎么就扰害治安了,抓我?看来真是有人坐不住了”许绍清沉思了一会儿,说:“小陈,你去联系一下报社里的人,我们在老地方见面。”许绍清皱着眉说。   “少爷,你这身体还没好利索…”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小心的。”许绍清穿好衣服,顶着苍白的一张脸出了门。   何聿秀看他那脸色,放心不下,刚想跟着一起过去,许绍清拍拍他的肩膀,哑声道:“我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回来呢,这两天你也没睡好,回家去休息一下吧。”   说罢,他在他额头印下了一个吻,蹭了蹭他的鼻子,低声说:“等我回来。”   额间的温度很快散去,何聿秀夜风中站了许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的叹了口气。   报社斜对面的隐蔽茶馆中,一伙人围坐在桌前,情绪十分激昂,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屋子里烟雾弥漫,不知他们到底抽了多少根烟。这茶馆是报社的编辑们常常聚会的地方,店主人和他们也非常熟悉,算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了。   “什么扰害治安,什么帽子都要扣在报社头上,我看分明是当局想要我们闭嘴。”   “真是其心可诛,即便封了报社又怎样,记者的笔可封不住!”   “形势实在严峻,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看眼下还是先避一避风头,躲一躲为好。”   “躲?眼看战争又要起来,物价涨的飞快,哪有什么太平地,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   许绍清靠在窗前,报社的同仁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也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头脑也有些发昏。   许绍清看着报馆对面的印刷局,皱了皱眉,问道:“印刷局也被封了?”   “是啊。”   有人叹了口气,走过来怕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心,不光是《宁报》,《灯下》也被盯上了,我看对你不利,近来还是少出门为妙。”   这是报社的老编辑周正,年长他许多,非常照顾他。许绍清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还是心里堵得慌。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月亮,说:“我死则死矣,但《宁报》是父亲的一派心血,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让它付诸一炬。”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正抽了口烟,站起身同他并肩看着斜对面的二层小楼,说:“地方是死的,精神是活的,这一阵你先避避风头,等过了这关口,咱们再聚到一起,重新把《宁报》办起来。眼下你先不要想太多,把伤养好。”   许绍清正想回话,忽然听到底下一阵吵闹的声音。   “哎,不好意思,我们这儿要打烊了。”这是店主的声音,许绍清听得出来。   “要打烊了,怎么还有灯亮着?”有个男声响了起来。   “马上就关了,哎,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周正脸色一变,冲着报社的同仁们说:“快走!”   众人顿时站了起来,许绍清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便见夜色中,几个持枪的警员在门口站着。 “大家先撤,走后门。”他低声道。   周正点了点头,才领着大家绕道后门,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快,抓住他们!”   何聿秀家里的灯一直亮着,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莫名的惴惴不安,就这样勉强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便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被捕了?”何聿秀看着门外的小陈,睁大了眼,满脸的难以置信,“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怎能如此随意抓人?”   “何先生,少爷说让我不要告诉你,可我眼下也实在没有法子了,一晚上的时间,真是天都变了,您猜他们说什么?他们竟然说少爷通逆叛乱,勾通伪国,要知道,少爷不过是曾给一位日本作家去了封信而已,他们竟给少爷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小陈愤愤地说。   何聿秀火气也一下上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唉…照这样扑责下去,我真担心少爷还能不能出来。”   小陈这么一说,何聿秀更是不安了,他让小陈去准备证据,做好一手准备来打官司。但在这之后过了三日,许绍清一直在押,迟迟没有移交法庭,这实在超乎常理。   “国家法令竟被他们如此玩弄,约法规定拘人后二十四小时内要移送法院,他们竟拖了这么久,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许绍清的事,许长宁才经历了丧父之痛,眼下哥哥又被抓走,情绪实在激动,忍不住破口大骂。   她这么一说话,陈安东也忍不住有些波动,开口道:“报社可封,舆论之力不能灭,我看许多人撰文为许兄鸣不平,我就不信他们一点都顾及民众之声。”   解知文叹了口气,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强权之下,公民权是这样容易被褫夺,一介腐儒能做的除了控诉竟然别无他法,真是太可悲了。”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管家王福进来了。   这几日他为了许绍清的事,也是四处奔走,几乎求遍了许缘竹的生前好友。   “怎么样,王叔,有人能帮上忙吗?”许长宁问。   王福擦了把汗,说:“这群绅士老爷,没事时跟我们称兄道弟,有事时便大门紧闭,前几天生日宴上那般殷勤的人,这时候竟和避瘟疫一样避着我们,唯恐多惹上一点麻烦。有的人一听我们是许家来的,不是托病便是吞吞吐吐,活像是换了张脸,真叫人难过。”   何聿秀有些丧气,他坐在椅子上,挠了挠头,颇有些疲惫,问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王福的眼睛转向了何聿秀,犹豫了下,说:“锦丰银行的秦先生倒是还记挂着往日的情谊,偷偷递给了我一张纸条。”   “哦,什么纸条?”何聿秀前倾了下身子,问道。   王福把那张纸递到何聿秀面前,叹了口气,道:““秦先生说他不过是个搞金融的,政治参与的不多,说不上什么话,不过有一个人很有门路,我们可以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找他帮忙。”   “什么人?”何聿秀边听边打开那张纸条,却见上面白纸黑墨,写着三个字。   “黄半初。”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   王福看他神色,犹豫了下,低声说:“何先生,我听人说这位黄先生很喜欢你的画,要是你能在他面前说上几句话,给我们少爷求个情……”   “何兄…”陈安东猛地一下站起来,“那可是黄半初。”   解知文也喊了声:“聿秀…”   王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许长宁急了,说:“黄半初就是上次筹赈会上的那个人是吧,他真的能救我哥?那我去找他。”   “小姐,你先别急…”王福想拦住她,但许长宁跑得很快,一会儿便不见了踪迹。   他叹了口气,眼睛看着何聿秀,欲言又止。   何聿秀用力捏着那张纸,指尖都捏到泛白。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那三个字,几乎要将它盯出个窟窿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张了张嘴,低声说:“好,我去。”   “王叔,你快去把宁宁找回来。”   “哎。”王叔高兴极了,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出去了。   这日下午,何聿秀提着一些礼物,在黄府门口的广玉兰旁,截住了黄半初的车。   “黄先生,”他敲了敲车门,问道:“有没有空和我聊几句?”   黄半初看上去心情确实极好,他慢慢悠悠从车上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嘲弄道:“瞧瞧,这不是何大画家吗?什么风啊,竟能把您吹到我这里来。”   何聿秀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不瞒您说,何某有事相求。”   黄半初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一声,他摸了摸手上的翡翠戒指,漫不经心地说:“真是说笑了,何大画家平日里不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看在眼里吗?我还能帮上您的忙?”   “这忙恐怕只有黄老板能帮?”   “有意思,有意思…”黄半初笑了一声,抬脚往院里走,边走边叹道;“要不说啊,这风水真是轮流转,当初我想从何先生手里求点东西,眼下反过来了,何先生竟想从我这里求点东西了,让我想想,何先生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来着?”   何聿秀不说话了。   黄半初瞄了一眼他手上提的东西,嗤笑了一声,道:“何大画家就拿着这点儿东西来求人?” 第八十七章   何聿秀这一生,鲜少低头。   此刻他紧抿着唇,手攥得很紧,脸上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   他不擅长藏心事,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黄半初打开了会客厅的窗户,点了一柄长烟枪。   何聿秀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说:“黄老板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是我能给的。”   “哦?居然这么痛快?”   黄半初看着何聿秀的神色,坐下来,笑了一声,表情耐人寻味。   “让我猜一猜,何先生这么痛快是为了什么呢?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叫何先生亲自来求我呢?该不会…”他顿了顿,吐了口烟圈,说:“是那被警察抓起来的许家少爷吧。”   何聿秀僵了一下,随后低声道:“正是。”   黄半初敛了笑,喝了口茶,问道:“你知道那许家少爷前一阵搅黄了我的生意吧?”   “知道。”   “那你还敢来找我?”   何聿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做好了黄半初不会给他好脸色瞧的准备,但心理准备归心理准备,真正感受到又是另一回事。   黄半初闭上了眼,摆了摆手,说:“带着你的东西走吧,这忙黄某可帮不了。”   何聿秀低下了头,喊了声:“黄老板。”   黄半初站起身,背对着他,说:“我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何聿秀说:“我可以…我可以画画,黄老板想要什么……”   “呵…”黄半初嗤笑了一声,“何聿秀,你太天真了,你不过是个画家,画得好也就是画得好而已,能有什么用呢?你真的以为它能换来全天下所有的东西?”   何聿秀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府上的人架了出去。   黄府门前很是幽静,何聿秀回头看了看黄府的高墙深院,迟迟未走。   夜深了,有人敲门来报,“老爷,那个画家还在门口等着。”   黄半初“哼”了一声,说:“让他等着去吧。”   第二天一早,黄半初用过早饭,又有人来报,“老爷,那画家还在门口等着,要不要我把他赶走。”   黄半初皱皱眉,说:“真是不知好歹。”   他挥了挥头,那人退下了。   没一会儿,黄府出来几个人。   “走吧大画家,我们黄老板不愿意见你。”   “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他再说几句话。”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都说了,我们黄老板不想见你。”   这个人起先语气还是好,但到后来他就不耐烦了,见软的不行开始来硬的。何聿秀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就落了下风,脸上被揍了一拳,火辣辣的疼,紧接着胳膊、肚子、大腿上也纷纷添了伤,再后来,一个麻袋套在他头上,他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了荒郊野岭。   “这是哪儿……”他揉着胳膊站起来打量了下四周,却发现四下都是荒草,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路很偏,他走了两个小时也不见附近有人路过,不禁有些慌了。   不会越走越偏,回不去了吧……   这天恰好是个阴天,看不见太阳,方位都很难确认,他胡乱走了走,始终没看见一个人,他更加茫然了。过了好久,一个赶牛车的大爷渐渐映入他眼帘,他激动地朝他大喊:“大爷!”   那大爷还以为他是什么坏人,牵着牛准备绕着他走,他连忙跑上前气喘吁吁地解释道:“大爷,我…我不是坏人。”   好说歹说,大爷终于答应把他拉到了城里。一路的颠簸,他又累又困,身上还有伤,等到了城里,他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黄半初这天晚上回家,车子刚驶到家门口,一张熟悉的脸又出现在他面前,他皱皱眉,问道:“何大画家,你这是在挑战我的耐性。”   何聿秀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蹦出两个字。   “求你。”   黄半初上下打量了眼浑身狼狈的何聿秀,“呵”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你还真是执着,那个人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   何聿秀顿了顿,过了好久,才哑声道:“黄老板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士为知己者死。”   黄半初一顿,这才正眼瞧他。   “这话真傻。”   何聿秀张张嘴,还没开口,就听黄半初又说:“我倒是听过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何聿秀不说话了。   黄半初从车上慢悠悠地下来,掸了掸衣服,看了眼他,问道:“你真的想要救他?”   何聿秀点点头。   黄半初笑了一声,说:“那就要看看你的诚意了,黄某是个做生意的,别的不知,只知道天底下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你觉得呢?”   “黄老板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你真的给得起吗?”   黄半初摸着下巴,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黄老板只管提,只要是我能给的…”   “我要你画画的右手。”   耳边有风声响起,黄半初的嘴唇一张一翕,何聿秀看不真切,也听不太清楚。   “黄老板……刚刚说什么?”   黄半初定定地看着他:“我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他抬脚进门,擦着何聿秀的肩膀。   何聿秀想说你这话已经说了两遍了,但他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喉咙也像失声了一样。广玉兰的叶子被风吹落,那风又顺着袖口钻进来,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半初才进了屋,身后便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不回头便知道那人是谁。   “想好了?”他问。   何聿秀“嗯”了一声。   黄半初点了烟枪,挥了挥手,没一会儿,有人拎了一把大刀过来。   刀很锋利,那人的手稍一用力,它便嵌进了桌子里,刀锋上的冷光一闪而过,亮的惊人。何聿秀看了那刀一眼,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黄半初回过头来看着他,抽了口烟,问:“舍得么,何大画家?这样一来,你以后就不能再画画了。”   何聿秀的心跳得很快,他掐了下手心,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久久没说话。   “后悔了?”   “可以理解,害怕是人之常情。何况你毕竟是个画…”   “我给你。”   黄半初的话戛然而止,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他定定地看着何聿秀,说:“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不能画画了,可不要后悔。”   何聿秀掐着自己的掌心,嗓子不知不觉哑了几分,“你也说了,画画是无用的东西,那我用这无用的东西,做点有用的事又何妨?”   那刀锋利得很,手起刀落,剁只手应该轻而易举,他看着那刀心想。   “有用的事…”黄半初“呵”了一声,抬了抬手,紧接着那把刀被人拎起来。   何聿秀的手被那人抓着按在桌子上,他有些紧张,手指抖得很厉害,腿也有些虚软,但腰背是很直的。   “何聿秀,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无比傲慢。”黄半初转动着手上的戒指说。   “起。”   那人拿起那刀,直对着他的手。   “三、二……”黄半初慢条斯理地倒计时。   “一。”   手起刀落。   何聿秀闭上了眼睛,紧张地直咬唇,他的嘴唇被他咬的渗血,痛得很,但紧随而来的更强烈的剧痛,叫他直接失声,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第八十八章   何聿秀像一条搁浅的鱼,浑身都颤抖着,那剧痛让他久久没有缓不过神来,他出了一身冷汗。   黄半初笑了一声,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脸说:“何聿秀,没想到你真是条汉子,既然如此,我呢,也给你留点面子。”   “虎子下手有轻重,今天呢,我只挑了你的手筋…”他用帕子铺在他手上,捏起来看了一眼,又嫌恶地松开,拍拍手道:“这勉强能看的废手,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体面,我们两个的恩怨,自此就一笔勾销,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去办,你尽管放心,我保证许绍清会平平安安出来。不过这件事后,你们两个,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何聿秀满脸是汗,手臂仍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睁开眼,看见黄半初起身离开,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跳还是快,脑子里嗡嗡一片,他蜷缩在地上,稍一侧眼就能看见自己那只手无力地垂着地上。   他别过头,不敢再看。   嘴唇被咬出了血,那血腥味钻进嘴里,实在令人作呕,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久,才平复下心情,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出了黄府。   血滴滴答答流了满地,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渐渐出现许多灯火,耳朵里变得乱哄哄,分不清是周围谁在说话,街边的店还开着,热闹得很,舞厅门口欢声笑语,也充斥在他的耳朵,一路上总有人看他。   脑袋很沉,脚下很软,扰扰匆匆尘土面,个中是歌莺舞燕、月上栏杆,但似乎都和他无甚关系。   更深露重,何如清昼?   他迷迷糊糊抬头看了看天,脚下绊了一下,紧接着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哎,老头子,这人怎么了?”   “有血,他死了?”   “没有,乱说什么啊,还有气儿呢,要不扶他起来送他去看医吧。”   “可我们还要回家呢。”   “哎呀,救人一命就当积德了,这不比你烧香有用?”   “这…算了算了,真是拗不过你…”   “咦,他眼角有泪,哭了吗…”   何聿秀的脑袋昏昏沉沉,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梦里的场景来回变化,他梦到了许多人,还梦到了他远在京都许久不见的叔父。   “叔父,今天有雨,我可不可以不用背书?”   “又是什么怪理,这豆大的雨还能耽误你背书?算了,不愿意背书,你就写字吧。”叔父敲了敲他的脑袋,无可奈何。   “好!”   “嗯?这枝上的寒鸦,满树的风雪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你花了一上午写的字?”   “我错了……”   “错在哪儿?”   何聿秀不说话了。   “你真是…像极了你父亲…”何尚敏看着他叹了口气,他的余光扫到了废纸篓里的那一堆纸,随便打开几张来看,却见都是一些被废掉的画稿,他拍了拍何聿秀的肩膀,说:“聿秀啊,天下快活的东西这样多,万万不可,把心全放在一处。”   “为何不可?”   “因为有多痴,就有多怕失去。”   碎哝哝,一闪一闪的灯,叔父的叹息犹在耳畔,何聿秀不愿睁眼。   耳边有人在小声说话。   “哎哟,这一身的伤,瞧着真可怜,看他的打扮像个先生,怎么落得这种地步。”   “得罪人了吧,长得还挺好看的,可惜了……”   那灯实在太刺眼,何聿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睁开了眼睛。   “哟,醒啦?”   两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那妇人笑了笑,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何聿秀稍微动了动,一阵疼痛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落到了谷底。   以后,再也不能画画了么…   竟没想过落到这般田地。   曾几何时,他不过就想在自己创造的尺幅寰宇中,做个种瓜闲客,卧游山水,倚观造化,但世道如流,他终究还是卷了进去,成了牵丝傀儡。   谢过那对夫妻,他闭上眼浅眠,没过多久就听到了解知文的声音。   “聿秀…”解知文收到消息后,很快赶到了医院,才一推开病房的门,他便忍不住红了眼睛。   “你好傻,你怎么这么傻…”解知文禁不住骂道。   何聿秀愣了下,安慰他道:“没事儿,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这叫好好的?”解知文指了指他的手,罕见地朝他露出几分怒色。   何聿秀顿了顿,低下声,有些无奈地说:“我也不想,可他说他会帮我。”   “帮你?夺走你最珍贵的东西来帮你?这代价未免太大。”   何聿秀不说话了。   解知文皱着眉,叹了口气,问道:“聿秀,他许家少爷,真的比你的手还重要?”   何聿秀眉心一皱,随即又松开,兴许是睡久了,他的声音带着些哑,但莫名透出了几分诡异的温柔。   “我不想他受苦。”   解知文喉咙一窒,满腔想要说的话一瞬间都憋了下去,他瞬间丧了气。   他那既骄傲又固执的好友,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聿秀,你真的变了。”   “是吗?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他问。   “变惨了。”   原来爱情会让人变得如此悲惨,被人碾在地上还要卑微乞求,却不是求自己的活路。解知文叹了口气,想。   黄半初的动作还算快,何聿秀在医院躺了没几天,便收到了许绍清被移交法庭的消息,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很顺利,法庭宣判许绍清通逆的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何聿秀听到宣判结果的时候,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但与之而来的,却还有一个坏消息。   “小姐自那天出门后再也没回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再见到的王福的时候,王福忧心忡忡道。   “什么,没回来?”何聿秀本来放下的心又提起来,皱起眉问道:“朋友那里找过了吗?”   “找过了,都说没有她的消息。”   “那就奇怪了……”   王福打量了下他,犹豫地开口,问道:“何先生那日去找黄老板的时候,有没有碰见我们家小姐?”   何聿秀抬头看他一眼,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说:“我并没有在黄府看见她。”   “那就奇了怪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小姐能去哪儿呢,不会叫坏人掳走了吧…”   陈安东闻声也皱起了眉,“眼下宁浦实在不安生,还是早日找到许小姐为好,我们还是报警吧。”   “只能这样了,另外再加大力度,去找几个报社刊则寻人启事。”何聿秀点了点头说。   出来的时候碰见了小陈,小陈看见他,喊了声“何先生”,然后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就行。”何聿秀说。   “何先生,少爷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非常难过…”   何聿秀拽了拽衣服遮住自己的伤,想了一下,低声道:“许社长刚刚去世,《宁报》又被查封,这对他的打击已经够大了,暂且别让他知道这件事。”   “可…”   “可您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啊。”   何聿秀站在风里,咳了一声,碰了碰冰凉的鼻尖,说:“缓缓,起码在这时候,我不想他更难过。”   小陈看着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最后揉着眼睛,说了声:“何先生,真的谢谢。”   不过几日的关押,许绍清却是憔悴了很多。   许绍清出来的时候,何聿秀等在门口,什么话都没说,只用那仍然健全的左臂,尽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许绍清用力抱住他,哑声问:“我听小陈说,这些天你一直在帮我搜集证据,累了吧。”   手上仍阵阵发疼,何聿秀鼻子一酸,他看了眼小陈,闭了闭眼,说:“你没事就好。” 第八十九章   “嗯?你的手怎么了?”许绍清松开他,掀开他的大衣往里看了一眼,皱了皱眉问。   “呃…前阵子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不小心扭到了。”何聿秀拽了拽大衣,遮了遮伤口,不自在地说。   “真的?那你…”   “今天真冷啊…”何聿秀打了个哈哈,一句话带过,紧接着没等他接话,连忙说道:“风大,被在外头说了,快上车吧。”   许绍清点了点头上了车。   “少爷,咱们去哪儿?顺宁公寓还是许宅?”小陈问道。   许绍清扭头,看了看窗外,低声道:“先去趟墓地吧。”   永安公墓很空旷,空旷的地方,风总是会先被放大,本来只是掠过衣角的风此时非要钻进人衣服里,侵入人骨髓中去,何聿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许绍清下了车,径直往许缘竹的墓前走,背影看上去颇有些落魄。小陈担心他,想要跟过去,却被何聿秀挡住。   “让他自己静一会儿吧。”   这种事情,除了自己慢慢消化,恐怕别无他法。   他们停车的位置距离许缘竹的墓还有一段距离,他说完这句话后,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坐进了车。   许绍清起先是走,后来离老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渐渐快了起来。   “宁宁,你怎么在这儿?”   墓前有几个酒瓶子东倒西歪、东西洒了一地,一片狼藉。许长宁穿了一身白裙,抱着墓碑,头发乱糟糟,看上去就像个疯子。   “哥?”许长宁醉醺醺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许绍清后,她扁了扁嘴,紧接着委屈地哭了出来。   “哥,你终于出来了,原来那个人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许绍清蹲下身,把她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弄了弄,皱着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许长宁一下抱住了他,大哭道:“哥,我想爸爸了。”   许绍清喉咙哽了一下,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拍拍许长宁的背,哑声说:“是哥不好。”   许长宁“呜呜”地哭着,许绍清脑中一直绷着的弦,刹那间像是断了一样。   他看了眼父亲的墓碑,忍不住也红了眼。   “是我不好,我害了他……”   许长宁捂住了他的嘴,带着些哭腔,冲他喊道:“不许你这么说,是那些人,那些坏人…”   许绍清敏锐地看到了她手腕上的淤痕,他拽下她的手,将她的袖子挽上去,看着那淤痕皱了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许长宁缩了缩手,许绍清这才发现不光是手腕,她的脖子上也有很严重的淤痕,而且不光是淤痕,还有…   “许长宁,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谁欺负你了?”   许长宁一听他这么问,屈膝缩在墓碑旁边,端起一杯酒就要往嘴里灌。   许绍清将那酒杯夺过来,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许长宁!”   “哥,你好凶,你以前不会这么凶我的…”许长宁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许绍清又心软了。   “好,是哥不好,你跟哥说,谁欺负你了?”   许长宁抱着腿 ,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说:“那个人…那个人说,只要我跟他走,他就帮我把你救出来…”   许绍清觉得眼前蓦地一黑。   许长宁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她把头埋在胳膊里,整个人非常不安。   “那个人是谁?”许绍清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就是那个…上次在筹赈会被抓的黄二,他被放出来了,他认得我,他说…他是黄半初的干儿子,他说他有办法…”   许绍清闭了闭眼,不愿再听下去,再睁眼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片血红。   “我要杀了他。”   许绍清在墓地呆的时间有些久,何聿秀有些担心了,他正想下去看看,便看见许绍清从墓地走了出来。   “宁宁?你怎么在这儿?大家都在找你。”何聿秀十分惊讶地问。   许长宁披着许绍清的外套,一声不吭,坐在了车后面。   “这是…”   许绍清从车里拿了个帽子扣在许长宁的头上,哑声说:“宁宁想爸爸了,过来看看。”   宁宁年岁不大,才没了父亲,精神恹恹,倒也无可厚非。何聿秀没怀疑,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道理谁不知道,可悲从中来,实难自控。   一路上,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小陈先去了许家送许长宁回家,紧接着又拐去了顺宁公寓,许绍清也一言不发,何聿秀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正想开口,便听小陈说:“顺宁公寓到了。”   “你这几天累坏了吧,先上去休息一下吧。”许绍清说。   “你不上去?”何聿秀问。   “我还要去报社处理一些事。”   “好吧…”何聿秀心下担忧,但还是点头下了车。   等下了车后,他才忽然想到,报社已经被查封了,许绍清去那里做什么?   他猛地一回头,却发现车子驶到十字路口并没有停下,依旧向前开着,他皱了皱眉,喃喃道:“那不是去报社的方向啊……”   车子向北而行,转弯向东,不多时便到了一户院门。许绍清下来后没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一个佣妇喊:“大少爷,错啦错啦,那户有什么好去的?要不要到我们姑娘家中找点乐子?”   许绍清回头,冷冷地瞧了那佣妇一眼,那佣妇顿时不吭声了,靠在门旁百无聊赖地揪着野草玩儿。   “来来,上灯!”   屋子里顿时灯火通明,骨牌被推得哗啦啦响,黄二坐在那骨牌杌上,翘着二郎腿,嘴边衔着一根烟,正在吞云吐雾。   花燕燕捧着一杯酒递到黄二嘴边,黄二正是看牌的时候,摆了摆手让她拿开,花燕燕脸色瞬间耷拉下来,话里带着些醋味,说:“怎么,二爷尝到那千金小姐的滋味,便看不上我了是么,这回竟连我的酒都不肯喝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黄二听见她的话,摇了摇头,脑子里却又浮现出许长宁带着泪的小脸,不由得愣了会儿神。   “二爷,二爷?”   黄二猛地一回神,应了一声。   “二爷不会还在想那千金小姐吧,既然二爷的心都不在我这儿,那我还在这儿作什么,我这就走,以后也不再来了。”   黄二闻声,猛地拉住她,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脸蛋,笑着从她手中接过那杯酒,“哪有的事,那千金小姐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僵的不行,哪有我们燕燕懂事。”   花燕燕一听这话高兴了,坐在他腿上,又敬了他一杯,“我们二爷就是会说话,怪不得黄老板那么赏识你…”   听到“黄老板”这三个字的一瞬,黄二的脸色沉了下来,松开了搂着她腰的手,说:“燕燕,你又忘了忌讳。”   花燕燕话才出口便后悔了,此刻见黄二脸色不好,她忙“呸”了几声,又轻拍了下自己的嘴,说:“怪我一看着二爷便只顾着欢喜,竟连这点忌讳也忘了,燕燕不敢了,二爷饶我这一回吧。”   黄二“哼”了一声,一只手探进她衣服里,道:“你这坏东西,瞧我不收拾你。”   花燕燕笑了起来,顺势将胸脯往他手上送了送,顺势攀住了他的肩。   黄二兴致上来,一下抱着她朝里屋的床上走去。   大世界关了门之后,花燕燕实在没了活路,索性改作了住家野鸡,黄二倒是捧她的场,出来后频频点她。她巴不得抓住这个小金库,使劲了法子缠住他,叫他离不开自己。但这黄二有钱归有钱,但他在床上有个癖好,就是喜欢掐人。   花燕燕其实心里有点犯怵,但总归他出手大方,能忍的她也认了。   窗前的小矮凳被踹地滚了两圈,黄二脱了衣服,随手丢在地上,紧接着便掐着花燕燕的手腕开始办事儿了。   办着办着,他那手便移到了她的脖子,花燕燕笑着摸着他的手,娇声喊了声:“二爷…”   黄二的喘息声大了起来,凑近了亲她的脸,问她:“疼吗?”   花燕燕娇声说:“疼…”   黄二笑了一声,仔细瞧她的脸,说:“我看你不怎么疼,都没掉眼泪呢。”   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花燕燕笑得越来越勉强,“二…二爷,轻点……”   那手掐的她快要窒息,身下其实是有些痛的,她本来还能装出个笑脸,眼下却实在挂不出笑了。   “呼…呃…二爷……”   她抓着黄二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试图将那只手扒开,但她的力气太小了,眼看着黄二越来越兴奋,那只手像黏在她脖子上了一样,怎么也弄不开。   黄二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花燕燕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外头似乎有人在叫嚷,她听不清,恍惚之际,一阵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传到她耳朵里,她一侧头,撞见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想要尖叫,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但和她的尖叫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把刀。   那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了黄二的后背。 第九十章   黄二动作一顿,掐着她脖子的手松了松。那刀从他的胸前刺出,他愣了一会儿才感觉到痛。他想要回头,却被那人从后面掐住脖子。   “呃…”黄二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有…有话好好…”   许绍清的眼神如同冰窖一般,黄二费力挣扎着、拍打着,用力地掐着、掰着,试图逃脱。   “你不该动她。”许绍清说。   黄二浑身一僵,一下意识到了这人是谁。   “咳咳…我没动她,是她求着我,非要跟着我……”   许绍清手底下加重了力度。   黄二脸色憋得通红,过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饶…饶命…”   “饶命?”   “放…放过我,你想要什么,我都…都给你…”   “呵……可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命!”   许绍清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黄二渐渐没了力气,许绍清见状,猛地一下将那刀从黄二的身体中抽出,鲜血一下涌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许绍清擦擦脸上的血,阴着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黄二,我的妹妹,不是你能碰的。”   “你…”黄二的胸口有个血窟窿,他回头看了眼许绍清,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口,便捂着胸口倒在了床上。   “杀…杀人了……”那血淌了满床,花燕燕伸手摸了摸,颤着手看了一眼,忍不住喊道:“救命!救命啊!”   许绍清满身都是血,他看着床上的黄二,心情却异常平静。   花燕燕叫得他心烦,他朝花燕燕“嘘”了一声,说:“太吵了,安静会儿,我不杀你。”   花燕燕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许绍清看见她的动作,有些难过,他问她:“你害怕我?”   花燕燕不说话了,只抱着自己,身子止不住的抖。   这让许绍清想起了他妹妹,他掀起一个被角,问她:“为什么要怕我呢,他对你不是也很坏么,我看到了,他掐你,欺负你。”   花燕燕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对着许绍清,说:“你不要过来,我什么都没有…”   许绍清脚步一顿,心情一下坏了起来。他将那被子盖在她身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后转身离去。   院中一个人没有,本来在外头打骨牌的人,一见里面开始动刀,立刻作鸟兽散。   许绍清觉得有点冷。   “少…少爷…”小陈看见许绍清满身是血从里面出来,还以为他受伤了,正想问问他怎么回事,一低头,却看到了许绍清手中那带血的刀。   他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少…少爷…”   许绍清不愿说话,拉开车门,闭了闭眼,说:“走吧。”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人原来这样简单。鼻尖血腥味犹存,一路上,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回到顺宁公寓,打开自家的门,他忽然卸了劲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发呆了。   他发着发着呆,就莫名其妙开始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转瞬又阴了脸。   他扭头看了眼窗外,忽然觉得这房子很静,这场面也有些滑稽。   报社没了,无事可做。   父亲没了,无架可吵。   妹妹还在,却不复从前。   什么理想、什么真相,如今看起来像是一场笑话,除了他,没人在乎。   门口有人敲门,他不愿去开,后来那敲门声越来越大,他才抬起屁股,去开了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何聿秀看到了满身狼狈的许绍清,他愣了愣,随即皱了皱眉,问道:“你…这是…”   许绍清看见他,眼神软了下来,“你来啦。”   “这是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怎么满脸是血,受伤了?伤在那儿,给我看看……”   “我没伤,是别人的血。”   “什么?”何聿秀愣了愣。   “我杀人了。”许绍清平淡地说。   何聿秀伸出的手顿了顿,这一瞬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直愣愣地看着许绍清,半晌没有言语,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你再说一遍。”   许绍清朝他露出一个笑,歪了下头,又重复了一句:“我杀人了。”   门被骤然合上,何聿秀的眼神严肃起来。   “许绍清,不要开这种玩笑。”   许绍清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他的话,反倒冒出来一句:“我不后悔。”   是真的…他真是杀人了……   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何聿秀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是谁?”   “黄二。”   “他被放出来了?”   “嗯。”   “你疯了,怎么有人刚出来就去杀人的。”   “他该死。”   何聿秀不明白,皱了皱眉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绍清偏过头,耸了下肩,说:“没出什么事,我看他不顺眼。”   “你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吧,怎么今日去杀他?”   许绍清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别过头说:“你别问了。”   何聿秀一听他说这话,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我不问?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问,尸体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别人看到,有人报警…”   许绍清觉得头疼, 他捏了捏太阳穴,喊道:“够了!”   “够了?”何聿秀的话戛然而止,剩下的话咽进肚里,他的心情难以言喻。   “不,不够,没够,也不能够。你不是想做新闻吗,你不是想揭开新闻真相,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吗?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了一时痛快去杀人?你的梦想呢,你的抱负呢?”   “呵…什么梦想,什么抱负……”许绍清颓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落寞地说:“何聿秀,你睁开眼看看,这地方的人都得过且过,有谁稀罕这种东西。”   “我稀罕!”何聿秀骤然暴怒,声音也提了几分。   许绍清愣了愣,紧接着“呵”了一声,陷在沙发里,闭着眼,说:“是啊,你稀罕,我也稀罕,我们都稀罕这种别人不稀罕的东西,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你,画坛跌落,我,家破人亡。”   何聿秀难以置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许绍清,你在说什么?之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容易冲动的人。”   “是,我就是这么容易冲动,让你失望了。”话就在嘴边,许绍清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愣了愣。   随即,他扶了扶额,别过头不去看他,说:“好了,你走吧,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处理?”何聿秀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回怎么处理,是你处理问题,还是问题处理你。”   许绍清听见这话,扭过头来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何聿秀说完这话,心情像湿掉的海绵,又沉又重。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声响,紧接着,没过多久,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   没有人去开。   “你快走,被他们抓到就麻烦了。”   何聿秀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他顾不上和许绍清吵架了,在屋里四处翻找,试图找到一个能逃脱的通道。   但很遗憾,他没找到。   许绍清看着他忙忙乱乱的背影,心肠一下软了些。   又过了没一会儿,那门被大力撞开。   一个警察走了进来,看着他们两个,问道:“谁是许绍清?”   那警察话还被说完,何聿秀就猛地一下扑向了他,他抓着那警察的胳膊,扭头冲着许绍清喊道:“快走!”   许绍清愣了愣,一瞬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然而何聿秀毕竟力小,只稍稍一瞬,他就被那警察抓着手压制在地上。   那才做过手术的右手,此时猛地被压迫,渗了血出来,何聿秀闷哼了一声,眼神却始终看着许绍清。   “快走啊…”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停留了很久,似乎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中。   随后,他站起身,哑声道:“放开他,我跟着你们走。” 第九十一章   冬天到了。   何聿秀没想过,宁浦的冬竟这么难捱。   他始终不相信,许绍清会无缘无故去杀人,但许绍清却坚称自己和黄二积怨颇深,听说黄二被放出来后,旧时恩怨涌上心头,这才一时冲动,动手杀了他。   而那花燕燕,起先一直以身体有恙的借口推推阻阻,不愿出庭作证,就连何聿秀去找她,她也是闭门不见。后来何聿秀去的次数多了,她不胜其扰,便偷偷搬了家,不知去向何方。   这种情况下,能转圜的余地实在有限,最终,许绍清还是落得了一个无期的判决。   判决下来的那一天,何聿秀心灰意冷。   在这之后的许多天,他一直借酒消愁。   雪意涔涔满面风,樽前无人对酒,他一个人喝的醉醺醺,看着窗外雪色,只觉得天冷,酒也冷。   而许长宁自从哥哥被抓后,便病了许久,一直卧床,她的精神状态算不上好,饶是何聿秀去了,也不过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然后便盯着远处发呆。她如今就住在顺宁公寓,原来的许宅为了打官司已经被变卖了,家里的佣人也辞了许多,只剩下一个王福,还有…徐芝凝。   那徐芝凝疯了一阵后,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的消息,又回来照顾许长宁了,对此,许长宁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地,像往常一样,喊了她一声“芝姨”。   然后两个人便抱头痛哭,不知哭了有多久,徐芝凝擦了擦眼泪,摸着她的头说:“没事儿,宁宁,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真的吗?”   “真的,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吗…   许长宁顶着苍白的一张脸,喃喃道:“那要是过不去呢?”   彼时在许缘竹的墓前,许绍清理了理她的头发,认真地说:“不会的。有哥在,你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你还是会有光明的未来。”   “可是哥,我不要你坐牢…”冰冷的会见室,许长宁看着身着囚服的他,哭到几乎失声。   “宁宁,忘了一切,重新开始吧,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散散心,太阳迟早会出来的…”   许长宁捂着脸,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哭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咯吱”了下,陈安东敲了敲门,轻声喊了下“许小姐”。   许长宁抹抹眼泪,说:“你来啦…”   自从她生了病,陈安东倒是常来和她说话,有时是读诗,有时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静静的待一会儿。   而这会儿,陈安东见她落泪,知她心情定是不好,因而拿着本泰戈尔诗集,局促地站在一旁,待她平复下来,才点了点头,说:“我来给你读诗。”   许长宁的目光同他的目光交汇了几秒,这几秒,对于陈安东来说,极为漫长,漫长到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最终他匆忙地移开了视线,挠了挠头,问:“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没有,”许长宁的眼睛在他手中的书上停留了一秒,说:“谢谢你。”   陈安东的嗓音确实像是有种魔力,总能让她的心平静下来。   待他读了一首之后,许长宁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泰戈尔的诗,我如今最喜欢哪首吗?”   “哪首?”   许长宁从他手中接过那本诗集,翻了几页后,指着其中的一首,说:“这首。”   陈安东顺着那诗看了一眼,低声道:“这首很美,但是很悲伤。”   许长宁不说话了。   午间的风吹动窗帘,她咳了几声,陈安东忙去关窗,屋里顿时一片静谧。   陈安东转过身来看着她,犹豫了下,说:“我要走了。”   许长宁的眼神有了一些波动,她合上那本诗集,问他:“去哪儿?”   “去四川。”   “我听说那里很不容易。”   “总比这里要好些。”   “是呀,总比这里要好些…”许长宁喃喃道,眼睛里一片死寂。   陈安东犹豫了许久,开口问道:“你要一起走吗?”   许长宁惊讶地看向他,片刻后,她别过头,眼神重归寂寂,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我是在赌。”   “赌?”   “对…赌,赌你对我有一丝丝的喜欢,让我能够带走你。”   许长宁愣了愣,手里的书滑落在地。   “这是告白吗?”   “如果没有冒犯到你的话,那就是了。”   这一刹那,墙上的钟表重重地摆了一下,书柜里的书落下来一本,许长宁有些动容。   后来她发现,那不是有些,因为她实在是控制不住的想哭。   这不是她头一回被表白,但却是头一回如此动容。   陈安东见她落泪,还以为是自己失言,紧张坏了,忙不迭递了个帕子给她拭泪。   许长宁接过那帕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将那帕子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她抬头看了眼窗外,低声问他:   “四川,是什么样子呢?”   陈安东想了想,说:“云雾苍苍,山高水长。”   ————————   一眨眼,年关将至。   夜里偶尔有几声炮响,听在何聿秀耳朵里,却乏味得紧,叔母近来常写信来,每一封都是带着些“急急如律令”的味道,一个劲儿的催他回家,他却不急,总是推脱,因他还记挂着要和许绍清过除夕。   监狱的接见日是在除夕前一天,这和他想的颇有出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早便准备了探监的手续材料,四处运作,准备提前祝他生日快乐。   许长宁织了条围巾托他带去,他点头说好,两人倒了茶,说了好一阵子话,大部分都是关于许绍清。   她不再谈诗,谈理想,谈她的小秘密。   何聿秀觉得奇怪。   在一个沉默的瞬间,他朝许长宁深深看了一眼,这才突然间发现,许长宁似乎变了许多,以前的神采飞扬没有了,以前的古灵精怪也没有了,当他抬头看向她的双眼,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沉寂。   是谁偷走了她的光?   他还没问,许长宁却率先开口了。   “何先生,我要走了。”   她这一句,打断了他原本的思路,他惊讶地问:“走?去哪里?”   “四川,”她顿了顿,又接了句:“和陈安东。”   何聿秀在她那藏不住的青涩的遮掩中,看到了隐隐的期待和一些不知何时开始泛滥的情愫。   “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下午。”   “这么快?”   “嗯。”   “那明天的接见日……”   “我想你和我哥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何聿秀顿了顿,居然有些哽咽,他给她倒了一杯茶,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   “一路平安。”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许长宁一下绷不住了,泪珠像断了线一样往下落。   何聿秀手忙脚乱,问她怎么突然哭了。   许长宁捂着脸,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   何聿秀有些不知所措,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没有对不起谁。”   许长宁摇摇头,凄然地朝他看了一眼,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又什么时候都没说出口。   何聿秀隐隐觉得有一些奇怪,“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许长宁的手忽然开始抖了起来,她颤着手端着茶杯喝了口茶,试图掩饰住自己的不安,眼看着何聿秀还要再问,她胡乱寻了个由头便匆匆离开了。   不过,临走前,她犹豫又犹豫,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一封信。   这天夜里,在许长宁离开宁浦后,何聿秀打开了那封信,却见那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首手抄的诗。   那诗如下:   “哦,我渴望珍藏一个秘密,   犹如夏日的云朵裹着没有滴落的雨珠——一个包裹在静默里的秘密,   带着它我可以四海漂泊。   哦,我渴望在阳光下沉睡的树林里,   溪水潺潺悠悠,   在那里有人倾听我的柔声细语。   今宵的沉默仿佛期盼着一阵足音,   你却问我为何潸然泪下。   我无法向你解释,   因为对于我这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第九十二章   这夜何聿秀做了一个梦,梦里天降暴雨,他在深渊之中,身后有条长蛇吐着信子穿梭于幽壑,他不要命地跑啊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那条蛇,一眨眼却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涵洞外,那涵洞里水很深,但唯恐那蛇追上来,他还是一脚踩了进去。   四周黑漆漆,唯有正前方一点光亮,水深到膝,他涉水的步子变得很慢,手臂不由得大幅度地摆啊摆,却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软绵绵,但好像有骨头。   他回头一看,却看到一只惨白的手在摇摇晃晃。   他吓了一下,猛地后退了几步,一抬头,才发现这涵洞里居然吊死了一个人。   正是其时,一条长蛇忽然一下从水面钻出来,迎面朝他张开了大口。   他猛的一下惊醒,后背出了许多汗,屋内仍然昏暗,他拉开窗帘一看,却发现北斗星已经横斜,此时他已经睡意全无,披着衣服坐在书房,百无聊赖,随便抽了本书想打发下时间,然而那受伤的手却频频失误,使他翻页翻得滑稽,他翻了两页便不耐烦了,索性合上书,坐在房里发呆。   手边还放着许长宁的那首诗,他打开来,细细又将那诗看了一遍,最后皱了皱眉。   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呢?   旧岁将尽,新符又贴,宁浦的年节气氛已经很重了,大街小巷喜气洋洋,鞭炮声一下接一下,何聿秀踩着寒露去见许绍清。   会见室很小,谈不上暖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许绍清变了许多,头发短了,衣服换了,别的什么东西似乎也不一样了,他说不清,只是难过。   “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许绍清没接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何聿秀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说,等真的见到他了,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吐出了一句:“你瘦了。”   许绍清下意识地摸了下脸,说:“还好。”   “里面的伙食是不是很糟糕?”何聿秀问。   “还好。”   “人呢,有没有不好说话的?”   “还好。”   “你不要总说还好,吃穿用度哪里不够了,你跟我说,我给你买。”   许绍清顿了顿,说:“真的还好。”   何聿秀不说话了。   许绍清看着他,问:“你好不好?”   何聿秀心里钝钝的疼,他哑声说:“我不好,看不到你,如何是好?”   许绍清愣了下,话还没说出口,便见何聿秀捂着脸,喃喃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呢?”   许绍清看着他憔悴的脸,捏紧了手指,“木已成舟。”   何聿秀抬眼看他:“可你的余生,都要在这高墙之中度过了。”   “我做的事,我认,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   “为什么是他呢?”   “红丸案的真正主事人是黄半初,你应该知道,就算杀了黄二,还是会有无数个黄二。”   许绍清别过头,说:“我不想谈这件事了,该说的话都在审判的时候说完了。”   “真的说完了吗?我怎么觉得你还有话没说?”   何聿秀盯着他,犹豫了下,问道:“你宁愿受这无期徒刑,也不愿意说出的事情真相,是不是和宁宁有关?”   许绍清脸色一变,“这话我已经说了千万遍了,我和黄二,是纯粹的私人恩怨,法官都信了,你不信我?”   何聿秀看着他,问:“我该信吗?”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许绍清,许绍清移开视线,看着墙角,低声说:“你知道吗?我用这么大的代价,只弄明白了一件事: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弄得水落石出,人们自以为的正义,有时会变成利刃,刺向不该受伤的人。”   “所以你隐瞒,就算是对我?”   “是的,就算是你。”   何聿秀心头一震,“那我算什么?”   许绍清蓦地笑了一声,随即冷下了脸,道:“你又在争论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什么叫没有意义的事——”   “何聿秀,我们分手吧。”   何聿秀的话戛然而止,他愣了愣,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今天叫你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以后不用再来看我了。”   “为什么?你不想见我?”   “见你?你没发现吗?这些天来,我见你就如同面临审讯,每次你见到我,只会揪着我问那些个无聊又没有意义的问题,这样真的很烦,你知不知道?”   “那我以后不…”   “得了吧。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无期,别说什么情比金坚的话了,都年纪不小了,别活在童话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该画画画画,该游历游历,我不碍着你。”   “你没有碍着…”   “滚!”许绍清忽然站起身来,拔高了音量喊道。   何聿秀愣了愣,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许绍清,也没被人这样骂过,一时间脸色变得通红,过了许久,他才消化了他这个字,忍着怒气,说:“许绍清,你不要太过分。”   “这就过分了?我还有真心话没说呢,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在监狱里这些天,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和你在一起,要是我没有和你在一起,之后的事根本不会发生,我们的事不会闹到满城皆知,我不会在寿宴上和我爸吵架,我爸也不会死的那么突然。”   “你说什么?”   “我说我真后悔,后悔和你在一起。”   何聿秀鼻子蓦地一酸,“你当真这样想?”   许绍清别过头,“现在看见你这张脸,就让我想起死去的父亲,我真傻,我怎会为了你把他气成那样呢?”   何聿秀红了眼睛,“许绍清,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许绍清嗤笑了一声,“我还没无聊到那种地步, 何聿秀,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够了!”何聿秀猛地站起来,后退了几步。   “别吵了别吵了,时间到了,该回了。”预警在一旁提醒道。   “别再来了,我不会再见你。”   许绍清丢下最后一句,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何聿秀有些失魂落魄,他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角,捂着脸蹲在地上,脸上的湿化在掌心,他竟觉浑身发冷。   许绍清回到牢房,独自一人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他直到狱警喊他去领东西。   他领回来一条围巾,许多的日用品、一床棉被,以及两封信。   那围巾是何聿秀今日带来的,说是宁宁亲手织的,他试了试,很暖和。那信是之前的,一封来自许长宁、一封来自何聿秀。   他先打开许长宁的看了眼,知她将和陈安东一道去四川。陈安东这人他是接触过的,人正直又善良,宁宁跟着他,他倒是很放心。放下宁宁的信,他又打开何聿秀的那封看了眼,却见那上面明显不是他的笔迹,想是手还没好,请人代笔写的。   这么久还没好?不应该啊……他皱了皱眉,耐着性子看了看,却见信上别的没写,只絮絮叨叨写了很多琐事,他看着看着嘴角便翘了起来,翘着翘着眼睛便红了起来。   那信上写:“绍清,不要放弃自己,尽量保证心态,在里面也可以适当看书娱乐……”   还写:“听说那里冬天很冷,我买了棉被,你记得盖。” 第九十三章   何聿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枯坐在书房里 ,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他像从前一样,拿起一支笔,试图画些什么平心静气,手却抖得迟迟落不下。   他丢开那笔,一拳重重地捶在了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顺着那手传过来,瞬间逼得他眼角通红。   “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四畔是灯火万家,水中有星河一道,解知文看着喝的醉醺醺的何聿秀,无心看周遭美景,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他说:“回家吧,别想他了,他不值得。”   “家?”何聿秀趴在桌上,沉默了一会儿,问:“哪里是家?”   “知文啊,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解知文顿了一下,随后说:“谁说的,你还有我,我的就是你的,今天是除夕,你不该在这儿喝闷酒,走,去我家吃年夜饭。”   何聿秀鼻子一酸,才趴在桌上说不去,转瞬又被解知文拽起来去了他家。   解家挂了许多的花灯,红红的,看上去格外喜庆,几个佣人忙前忙后,倒是很有些过年的气氛,何聿秀看了一圈,很有些羡慕。   “哎哟,你还知道回来,除夕怎么还回来这么晚,不知道进家啊…”   解知文还没进门便听到了母亲的唠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喊了声:“妈…”   解母撩起帘子,才想说话便看到了何聿秀,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哟,聿秀也来了,来来来,快进来。”   解家母亲同他寒暄了几句,随后吩咐人又去拿了一副碗筷出来。   “不知道你要来,随便做了些东西,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你快尝尝…”   到底是客,讲话终究客气了几分,何聿秀说了声“好“,随后便夹了菜送到自己嘴里。   那菜的滋味他实在尝不出,眼泪却是逼出了一点,他硬生生憋回去,点头说了声:“好吃。”   几人吃了没一会儿饭,解母抬头看了眼窗外,放下了筷子,说:“哟,到点了,咱也放一点烟花吧。”   院里噼里啪啦响了起来,那烟花炸开,震耳欲聋,伴着屋里屋外挂的花灯,显得格外好看,火光闪烁间,一股火药味弥散开来,院子里烟雾弥漫,众人嬉闹着叫好,鼓着掌笑看那烟花在夜色中盛开。   何聿秀看着那满地红屑,眼睛有些忽然又有些胀痛。   爆竹声声催过客,莫将他乡作故乡。   宁浦虽大,却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待那旧的燃尽,新的又即将燃起,他趁着那空档,轻声说:“知文,我要走了。”   解知文扭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不再待一会儿?还有大的烟花没放。”   何聿秀说:“我要回京都了。”   解知文愣了楞,随即明白过来,他看了看他的侧脸,说:“也好。”   何聿秀说:“你要保重。”   解知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是,改日我去京都再去找你谈天说地。”   “那我走了。”   夜风微动,何聿秀顶着风离开了解家,解知文立在堂前,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外头的烟花,愣了许久的神。   解母跟了出来,站在他一旁,看着何聿秀离去的方向,问:“知文,他这次走了,还会再回宁浦吗?”   远处烟花炸起,解知文看了眼那烟花,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这般看久了,便总觉得世事荡摩,他玉碎于此,怕是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轰隆隆的火车上,何聿秀看着窗外的宁浦一点点在自己眼前消失,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但这梦太痛了,太痛了,痛到他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忍不住想要流泪。   京都的风又干又烈,他一下火车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回到家后便发起了高烧,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但奇怪的是,他这病一病竟病了三月之久。   何尚敏觉得奇怪,合上门问医生:“医生啊,我这侄子到底是什么病啊?”   那医生摇摇头,叹道:“脉象正常,本不该有病,用药三月还不见好,只能说,他这或许是心病了。”   夜里,何尚敏坐在他床前,问:“你有什么心事,别憋在心里,跟叔父说一说。”   何聿秀勉强挤出个笑,“您别担心了,我能有什么心事?”   “没有吗?我看到的可不是这个样子,你放心说,是不是先前在宁浦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是我活该。”   往事种种,都不是无因的果,但绕来绕去,已然变成了一团乱麻,又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非。   何尚敏皱皱眉,突然想起了那些个小道消息,不由得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和…那个杀人犯……”   何聿秀别过头,说:“我不认识他。”   “我可还没说那个人是谁?”   何聿秀沉默了。   何尚敏看了他一眼,说:“吃一堑长一智吧,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再被人骗了。你还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   还能有路吗?   何聿秀躺在床上,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哑声道:“叔父,我再也不能画画了。”   何尚敏抚摸着他手上那道疤,问:“孩子,一定要画画吗?”   何聿秀低下头来,神色黯然。   何尚敏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啊你,真是像极了你父亲…”   “你可知道,你父亲生前画什么画的最好?”   “自然是梅花了,人人都叫他‘梅郎’。”   “那你知不知道,他画得最好的梅是左手梅?”   何聿秀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任何时候开始学习都不晚,不要丧气,右手坏了,你不是还有左手吗?大不了从头开始练起,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左手其实也不差。”   何聿秀顿时鼻子一酸,“我可以吗?”   “这话该问你自己,聿秀,你有勇气重新来过吗?”   何聿秀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左手,这只一直被忽视的手,在这一瞬间,似乎重新被重视了起来,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许多,脑子里许多的画面一直在闪现,他想起了许多画画的美好瞬间。   为了这瞬间,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是值得的。   他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有。”   作者有话说:   马上要完结了…… 第九十四章   白驹过隙,眨眼已是三年。   重新来过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他父亲虽然能画出左手梅,但这不代表他也能画出,勤勤恳恳三年过去,他笔下的画距离他先前的手笔,还是有些差距。   他沮丧过、失望过,但在绝望之时,心底仍然有个声音告诉他,再坚持一会儿吧。   他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这三年并不安生,战火今日烧到这儿、明日烧到那儿,京都学*纷起,大中学校的学生为了争取他们本该有的权利,一次次的游行、举办群众大会,在街上慷慨陈词,但那声音在这世道中显得格外微弱,随着阵阵炮响,他们的肉体在硝烟中破碎,声音也被湮没在这残山剩水之中。   无声的恐惧在民众之中蔓延,不少人选择举家南迁,去寻一方安宁之地。   何聿秀此时却没了四处漂泊的念头,不管外头如何混乱,他只一门心思地画他的画儿。   先前得罪的人太多,不少人看他如今这样子,在一旁说些风凉话,嘲笑他自作自受,讽刺他罪有应得。也有些小报记者闻讯跑来捕风捉影,试图从中编个故事,赚些读者的关注。   他被骗了一回后,索性也不看报了,学着不听、不看,不在意。   但不管他在不在意,今时已然不同于往日了。从前他的画千金难买,如今他的画无人问津。从前他的画,会被挂在展厅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如今他的画却一挪再挪,最终被放在展厅的偏僻角落里,少有人观瞻。   起初他的心里是很有落差的,但叔父会指着院子里的花劝他:“你看这院里寂寞两三葩,总还有我们爷俩夸,你啊,不要着急,慢慢来,会好的,你的左手迟早会磨练出来,你的画也迟早会遇见懂它的人。”   叔父的身体一日不胜一日,但还是会每日去他那里坐坐,有时泡一壶茶,他们两个就能坐着说很多。   彼时何聿秀听见叔父这样说,点了点头,思绪散开来。   “叔父,您觉得怎样才算是懂画呢?”   何尚敏想了一下,说:“画是惰性的,它不言不语、甚至不动,主动的向来是人,一个人,首先要知己,其次才能知画。”   “知己…”何聿秀眼睛看着窗外,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心里又蓦地疼了一下。   “世间有几人能称作是知己呢?”   何尚敏一眼看出他又多想了,不由得摇了摇头,随即笑了一声,重重地拍了拍何聿秀的肩膀,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话实在有力量,何聿秀眼中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卖报啦,卖报啦,今日快讯,宁浦陷落,党军遗尸千余…”   那报童声音稚嫩但却中气十足,何聿秀听到这声音,忽然站起身,眉头皱了起来。   “宁浦也沦陷了?”   何尚敏点了点头,“是啊,我看这战事是越发频繁了,对了…知文也在宁浦吧,不知他怎么样了。”   何聿秀皱皱眉,没有犹豫,当下便给知文写了封信。   信发出去许久,解知文都没有回复,何聿秀心下焦急,四处打听他的情况,但迟迟没有他的音讯,直到三个月后,他才收到了解知文的回信。   信上称他目前正在乡下避难,没有生命危险。   看到熟悉的笔迹,何聿秀这才放下心来,他正提笔想要回信,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怎么了?”他头也不抬地道。   “何先生,文远斋的萧先生派人来请您去中亭公园。”   他找我做什么?   何聿秀放下笔来,问:“有什么事吗?”   “萧先生没细说,但好像是和您这月在中亭公园展出的画有关。”   何聿秀点了点头,心下觉得奇怪,但还是决定去一趟。   “我现在就去。”   他换了身衣服便往中亭公园走,到了中庭公园,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云。   “师兄来啦。”萧云笑着迎他。   何聿秀被这一声“师兄”惊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萧云是何尚敏门下的学生,和他向来不对付,他认识他许久,这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喊他“师兄”,还笑得如此高兴。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好消息,有人要买你的画。”   何聿秀心下一动,随即又冷静下来,“你给我的画定价十元,自然有人会买。”   萧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买家看了你的画,十分喜欢,他不光要买,还要出高价买。”   “这是什么意思?”何聿秀这回弄不明白了,他皱皱眉,问:“还有这样的人?”   萧云点点头,说:“你猜他出了多少钱?”   “多少?”   “一万元。”   何聿秀愣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傻眼了吧,我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你说说,这天地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何聿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听不下去了。   他隐隐有个猜想,但不敢相信。   “那个人呢?”   “人?走了。”   “去哪儿了?”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还别说,那人看上去穿的破破烂烂,出手却是很大方…”   何聿秀看着空空的墙壁,猛地一下冲出了门外。   “哎…你去哪儿?”   街道两侧人来人往,何聿秀站在路中央,扶着膝,大口大口喘着气。   风顺着衣袖钻进来,他清醒了一些,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   “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被关在宁浦,怎么可能来京都。   意识到这一点,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结束,不知哪个好事的记者将这事捅到了报上,一时间,他成了京都画坛的热门人物。   “真的假的,一万元…请的托吧…”   “嘿,你还别说,他之前真有过请画托的传闻。”   “啊,还有这事儿?他真是满肚子心思……”   谣言四起,说他什么的都有,但眼下,何聿秀已经不像从前一样易怒了,他甚至懒得去解释这些事情。   不过是些胡乱的揣测,又没有什么根据,过段时间自然就淡去了。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因为他的不理会而渐渐淡去,随着时间流逝,他“请画托”的传闻反而愈演愈烈。   而这件事之所以持续发酵,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之后,不管他的画出现在什么展览会上,总会被人以一万元的高价买走。   何聿秀觉得十分不对劲。   事情演变到他不得不出面回应的地步,他拟好了声明,正准备发在报上,忽然萧云叩响了他家的门。   “师兄,你看这个了没!”萧云一进门,脸上的兴奋遮都遮不住。   “什么?”   “是伽蓝!”   “什么?”   “一直买你画的那个人是伽蓝!”   何聿秀捏着那报纸,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声明早就有人替自己发过了,而那声明的署名正是伽蓝。   “伽蓝是谁?”   萧云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伽蓝是谁?你没看过《海上客》好歹也听说过它吧。”   “《海上客》倒是听别人提起过,是本小说?”   萧云点了点头,“对,而且就是伽蓝写的。”   何聿秀看着那则声明,不知为何,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有些失落。   “买我画的,是个小说家……”   萧云十分兴奋,“他可是现如今最火的小说家,你问问文学界的人,有哪个不知道他的名字。”   何聿秀合上那报纸,放在一旁,捏了捏眉心,说:“你走吧。”   萧云撇了撇嘴,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这么厉害的人喜欢你的画,你不觉得高兴?”   “高兴。”   萧云看他那样,皱着眉,喝了口茶道:“你敷衍谁呢?”   何聿秀无奈地耸耸肩,“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钱买我的画,小说家出手这么阔绰?”   “这倒是很奇怪,或许他很有钱吧。”   萧云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当面问问他呢。”   何聿秀愣了愣,“当面问他?”   萧云点了点头,“找个机会,吃顿饭,交个朋友,也是很好的。”   萧云这话说了不过半月,在一次展览会上,那位名叫伽蓝的小说家,又以一万元的高价买下了何聿秀的画。   何聿秀闻讯忙赶去展览的地方,想要见见这位传说中的伽蓝,但他似乎不太想见何聿秀,带着破帽子、旧手套,裹着厚厚的围巾和灰扑扑的外套,唯恐交托晚了碰到他,拿到画儿便准备走。   何聿秀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喊道:“先生留步!”   那人的身影顿了一下,紧接着加快了步伐往小路上走。   何聿秀觉得奇怪,忙追上去,却觉得那背影分外熟悉。   “先生为何躲着我走?”   那人不说话,何聿秀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先生?”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压了压帽子,哑声说:“我怕你…不想见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何聿秀的脑中,一瞬间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小路上没什么人,安静得很,何聿秀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快的呼吸声。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那人扭过头来。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的脸,忽然朦胧了双眼。   眼睛上好像积了层雾,他看他看了很久,直到那人轻声喊了声:“聿秀……”   他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许绍清看着他,轻声道:“战争一起,宁浦大乱,各方面都在失控,苏队长将我保释了出来。”   何聿秀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哦”了一声,说:“挺好。”   “出来后…就好好的吧。”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   许绍清忽然拽住了他。   何聿秀用力甩开,才走了两步,那人又追了上来拉住他的手。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想…好好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不是已经结束了么?”何聿秀的情绪波动很大,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我那时是…不想耽误你…”许绍清的心钝钝的疼。   “不想耽误我?呵…真是什么话都叫你说了…”何聿秀眼睛一红,别过头去,低声道。   许绍清抓起何聿秀的右手,摩挲着他手上那旧伤疤,哑声道:“我出来后才知道,你的手……”   一提起这个,何聿秀的眼睛便一阵酸涩,他抽出手,后退了几步,同他之间闪开距离。   “我明白了,你现在觉得我是个废人了,所以可怜我,跑来当我的画托了?”   “不…不是可怜,也不是画托,是喜欢,是觉得你值得。”   “呵…许大少向来会说好话…”   “不…没有骗你…”许绍清顿了顿,哑声道:“君既为我倒却鹦鹉洲,我便替君槌碎黄鹤楼。如今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你若此时要我的命,我也是给的。”   何聿秀抬眼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谁要你的命……”   天上簌簌落起雪来,落在何聿秀的头上、肩上,许绍清替他掸下去,又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泪,轻声问他:“那么…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陪伴~   感觉写了好久好久…头一次写这种题材,中间一度想要放弃,但还是坚持下来了,希望有人能喜欢吧。 第95章 番外·明天   “什么意思?”何聿秀喃喃问道。   京都的冬冷得出奇,他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仍旧是冷。   许绍清吃不准他的主意,只小心翼翼,轻声说:“我打听过了,你目前单身。”   “所以呢?”   “我也单身。”   何聿秀别过头去,“你真的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许绍清摇摇头,“我不要从前,我要明天。”   “我们的明天。”他强调道。   “明天…”何聿秀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或许还有明天,但我已经没有了。”   他转身往前走,许绍清忙跟上去,“怎么没有?”   何聿秀头也不回,“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自从我的手被废掉的那刻起,我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想回到从前,哪里还有什么明天。”   许绍清心里一痛,他停住了脚步,看着他的背影,黯然道:“对不起。”   何聿秀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说:“以后别再花高价买我的画了,我累了,不想因为这种事和别人再纠缠了。”   别人…   他竟成了他口中的别人……   风卷起路边黄沙吹到许绍清脚边,吹得他一双鞋子脏了又脏,继而又裹着寒意吹到他鼻间,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实在有些难过。   “你如今就这么讨厌我,连画也不肯卖我?”他问。   何聿秀或许是听见了,或许是没听见。   但无论如何,他没有回头。   一下也没有。   许绍清的心里钝钝的痛。   “胆小鬼,你在逃避,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他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很大,路上的人都回头看他,除了何聿秀。   何聿秀的步子很快,几乎要跑起来。   风吹的他有些头痛,一股疲乏感从心头涌了上来。   几年的时间足够消磨掉他的脾性,从前的他散漫、固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的他怯懦、自卑、在他的丹青角落苟且偷生。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集市,穿过路口,回到他寂静的小屋。   檐下落了一层薄雪,一脚踩上去便留下一个脚印。   他捧着杯热茶坐在檐下发呆。   要说是心中没有波澜是不可能的。   许绍清在他的人生中只短暂出现了一会儿,却留下了很重的印迹,以至于他当年虽然离开了宁浦回到了京都,但却再也拼不出来从前的自己。   许绍清似乎也变了许多,那个张扬的、桀骜不驯的许大少,似乎随着那场判决,一并消失了。   右手不知不觉开始颤了起来,手中的茶险些打翻在地。   他又在想他了…   即便嘴上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可他似乎仍然控制不住的想他。   没出息…   怎么会这样没出息。   茶已经冷掉了,他叹了口气,掀开盖泼在阶下,很快将那雪融出一个洞。   雪仍在下,却再也填不满那洞。   他心烦意乱,起身去画画,却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没一会儿,萧云笑嘻嘻地进来,喊了声:“师兄!”   何聿秀知道只要他一这么殷勤,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不愿理他,只是埋头画画。   “这雪真大?师兄不出门看看?”   “已经看过了。”   萧云摸了摸下巴,“哦”了一声,试探性地问道:“和伽蓝看的?”   何聿秀顿了顿,“你胡说什么?”   “我可是听说今日伽蓝又花大价钱买下了你的画。”   何聿秀抬眼看了下他,说:“以后不会有了。”   萧云一听他说这话来了兴致,“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何聿秀没接话。   萧云又问:“莫不是那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何聿秀皱了皱眉。   “传闻说那伽蓝是同性恋,对你有意思。”   何聿秀一笔差池,整幅画尽毁,他放下笔,咬牙切齿道:“萧云!”   “哎,别生气啊,又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何聿秀将那画稿扔在篓子里,说:“你别听他们胡说。”   萧云点点头,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不过师兄啊,我倒真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今天见到伽蓝没?”   “嗯。”   “他人怎么样?”   何聿秀脑子里忽然涌现出许绍清的那张脸,一下子不说话了。   “师兄?师兄!”   “还不错。”   萧云点点头,道:“我就说嘛,写出那等作品的人,肯定是个好人。”   何聿秀问他:“你东扯西扯,到底想干什么?”   萧云狡黠地一笑,“师兄,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   “牵个线?”何聿秀皱了皱眉。   萧云点了下头,说:“我想请他帮我的画集作序。”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何聿秀可算知道他这次来嘴还这么甜是为什么了。   “怎么,有叔父帮你作序还不够,你还要请遍京都所有有名的人物不成?”   “话可不能这么说,叔父是艺专的老师,伽蓝是写小说的,他们两个身份不同,视角也不相同,我请他作序,也是想听听他的看法。”   萧云惯是会嘴上抹油的。   何聿秀摇摇头说:“你自己去找他,我和他不熟?”   “何聿秀,我们师兄弟一场,这忙你真的不帮?”萧云放下茶杯,质问道。   何聿秀不说话,只在桌上又铺上一层纸,自顾自画着画。   萧云生气了,猛的一下站起身道:“好,自己去就自己去,没了你这事儿我一样能办成。”   门猛地一下被打开,一股子寒风涌了进来,何聿秀抬头看了眼那敞开的门,稍不注意,笔上的墨便无声无息落在纸上,晕出一块黑。   这小子…   画的不怎么样,脾气倒是大得很。   萧云的速度倒也是快,没多久就打听出来许绍清的住处,许绍清住的地方很偏,他坐车过去都要一个小时,等到他真的到了他家门前,看到那斑驳的木门,他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没搞错吧…”   他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没多久,他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门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皱了皱眉看他:“您是?”   萧云上下打量了下他的衣着,递上了拜帖,说:“我找你们家的伽蓝先生。”   许绍清扶了扶眼镜,打开那拜帖看了眼,又看了眼他,说:“我就是。”   萧云吃了一惊,忙说:“失敬,失敬,我是萧云,画画的,早便听闻伽蓝先生才学出众,今日慕名前来,想和伽蓝先生见一面。”   许绍清没说话。   萧云一时觉得十分尴尬。   没有中间人引介,他此举确实显得冒犯了些。   许绍清看了他一眼,停了许久,才说:“进来吧。”   萧云进屋后,四下打量了下他这小屋,只见屋中墙皮有所脱落,桌子也破败不堪,只有墙上挂着的许多画,亮人眼目。   他细细看了一眼,发现那画似乎…全是何聿秀的。   怎么会这样…   他买画出手如此大方,竟然住在这么破的屋子里。   许绍清也打量了下他,问:“萧先生也看小说?”   萧云忙点了点头,他有些口干,轻咳了一声,说:“看的,尤其是您那本《海上客》,我非常喜欢,家中收藏了一整套。”   许绍清没接话,只是给他倒了杯茶,说:“家中只有碧螺春,不知萧先生喝不喝得惯?”   “喝的惯喝的惯,劳烦伽蓝先生了。”   许绍清将那茶递给他。   萧云趁机说道:“想不到您这么喜欢收藏,家中全是画。”   许绍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了看墙上那些画,“嗯”了一声,继而问道:“萧先生此次专程前来,想必还有些别的事吧?”   萧云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   眼下他倒是有些尴尬了,毕竟是初次见面,上来就请别人帮忙,似乎多少有些不厚道。   但许绍清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见他愣神,又喊了声:“萧先生?”   萧云忙点点头,只好硬着头皮说:“是,说来唐突,萧某是个画画的,想出一本画集,想问下伽蓝先生愿不愿意给我写个序?”   许绍清皱了皱眉。   萧云见状连忙又说:“知道您忙,所以我不急着要,初次见面,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带了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许绍清盯着他手旁的东西,才想开口,萧云又补充了一句。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一幅画。我和何聿秀是师兄弟,听说您很喜欢他的画,这次特意请他画了幅画带过来。”萧云脸不红心不跳道。   许绍清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是他的…”   “师弟,我是他的师弟。”萧云忙接话道。   许绍清盯着他手边那幅画,轻声问道:“这是他画的?”   萧云点了点头,伸手解开卷轴,将那画展开来,说:“您看看。”   许绍清深深看了一眼,再一抬头,眼神便软了几分。   “既然你是他的师弟,那么这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萧云松了口气,暗自窃喜道:还好自己早有准备,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张他从前的作品。   他挂起笑来,两眼放光,“伽蓝先生果真心善。”   许绍清笑了一声,又给他续了杯茶,语气也亲近了不少,问道:“聿秀近来怎么样?我看他似乎瘦了不少。”   这人竟喊他聿秀,看来是老相识了…   萧云心下一惊。   好啊你个何聿秀,竟还推脱说和他不熟。   他喝了口茶,镇定了几分,道:“要是伽蓝先生稍加打听便知道他的右手废了,现在改用左手画画,自打废了手之后,他整个人也变了,吃的很少,睡得很晚,每天不是画画就是画画,几乎快要入魔了。”   许绍清喉结动了动,问道:“有没有人,劝劝他…”   “他要是听劝,恐怕也不会被人废了手…”萧云叹了口气,道:“他这个人啊,轴得很…”   许绍清一时有些动容。   “那他…”他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只是还没问出口,萧云便打断了他:“听您这意思,您和聿秀之前认识?”   许绍清喝了口茶,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从前认识,眼下我想认识他,他却不想认识我了。”   萧云一听这话来劲儿了,知道这俩肯定有点事儿。   “别啊,有什么说不开的。”   “要不这样,改天我攒一局,把你们两个都叫来,你们好好聊聊,把心结解开。”   许绍清摇摇头,“他可能不想见我。”   萧云嗤笑一声,“嗐,他还经常不想见我呢,我还不是照去,他那人,你就得跟在他屁股后头烦他,烦着烦着他就心软了。”   “真的?”许绍清心下一动。   萧云点了点头,勾起一抹坏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速到想云楼商量老师寿宴之事…”   何聿秀合上字条,皱了下眉,心下觉得奇怪。   叔父生日不还有两月么?   萧云这小子又整什么幺蛾子呢。   但想归想,唯恐真有什么事要商量,他还是去了那想云楼。   二楼包厢里,满桌的菜已经点上,他喊了声“萧云”没人应,心下正觉得奇怪,想要出门找找他,却见一个人推门进来。   对视的那一刹那,何聿秀僵了僵,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不好意思,我大概走错包厢 了。”   他抬脚要走,许绍清拉住了他,“你没有走错。”   何聿秀叹了口气,心下明白了个七八。   “萧云干的?”   许绍清低声道:“不怪他,是我想见你。”   “他真的跑去邀你作序了?”   许绍清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   许绍清顿了顿,说:“他说他是你师弟。”   何聿秀的心漏了半拍。   他刚想说话,萧云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笑嘻嘻道:“都站着干嘛,坐啊。”   何聿秀咬牙切齿道:“萧云…”   萧云权当没听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吃饭呢吃饭呢,有什么气吃完饭再撒。”   “你现在竟学会拿叔父骗我了。”   “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骗嘛,我这是看伽蓝先生好生可怜,自己住那么破的屋,花高价买某人的画,却换不来某人一个笑脸,这才心生此计。”萧云给他倒了杯酒道。   何聿秀抬头看了眼许绍清,一声不吭,闷头灌了杯酒。   萧云一个人在那儿舌灿莲花,慢慢悠悠说个不停,何聿秀心里憋闷,也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灌酒。   萧云说:“哎呀,天底下哪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说开了就行…”   萧云说:“想当初我和松风阁的袁位吵成那样,最后不也和好了嘛…”   萧云说:“师兄啊师兄,你啊你,就是太较真了,有些事其实不至于…”   “不至于?凭什么不至于?”何聿秀重重地放下酒杯,再一抬头,两眼通红。   萧云吓了一跳。   看见平素自持的师兄,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许绍清,你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吗?”   许绍清?   萧云的手指向了伽蓝,“你…你叫许绍清?”   何聿秀冲着萧云喊了声:“滚!”   萧云愣了愣,竟真鬼使神差走了出去。   “何聿秀疯了吧…”他挠了挠脑袋,在底下点了壶茶,看着楼上的包厢喃喃道。   “别喝了…”许绍清站起身,想要拿开他的酒杯,何聿秀打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说:“我凭什么不能生气?这几年,我一个安生觉都没睡过,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出现你的脸。”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梦见你浑身是血跟我说你后悔了。你后悔了?我都没后悔,你凭什么后悔,明明是你…是你先招惹我的。”   许绍清的心针刺般地疼。   “是我…是我混蛋…”   何聿秀抬头,红着眼说:“许绍清,你叫我不要松开你,你却先松开了我。”   “对不起…”许绍清黯然道:“我那时真的以为我会永远待在里面。”   外头阴云初敛,雪意阑珊,何聿秀听完他的话,仰头灌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歪着头看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说:“许绍清,我现在很怕很怕失去,所以有时,我宁愿不要得到。”   许绍清一下绷不住了,哽咽道:“不会的,这次不会了。”   何聿秀用仅剩的一丝清明挣扎着,他撑起身子站起来,试图往外走。   话音刚落,他便被许绍清拽进了怀里。   “别走…这一次,我一定不会放手的。”   久违的拥抱让何聿秀有些鼻酸,仅剩的那丝理智如同烟花一样炸开,他趴在他肩上,许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头脑发昏,他情不自禁环抱住他的腰,仅仅是一下,他又颓然地松开。   “为什么一定是我呢?你现在是大名鼎鼎的伽蓝,而我只是个落魄的画家,你没必要再来招惹我的,你要是想要一个情人,恐怕许多人都争先恐后。”   许绍清着急地解释道:“不,我只要你,何况我算什么大名鼎鼎,若是你看过我的小说,便知里头千千万万字,字字都是你。就连伽蓝这名字,也是因你而取。”   何聿秀声音发闷,“胡说,什么因我而取,外界都传你信佛才起了这个名字。”   “你真觉得我信佛?”许绍清问。   何聿秀不说话了。   许绍清又问:“你可还记得你送我的那盆长寿花?”   “和那长寿花又有什么关系。”   许绍清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长寿花,别名又叫伽蓝花。”   何聿秀先是觉得好笑,继而又有些想哭。   “你说真的?”   “我再也不会骗你。”许绍清认真地说。   何聿秀终究还是没能蓄住眼中水汽。   已然三十多的男人,在酒楼包厢里,哭的像个孩子。   他想,自己真是没出息极了。   “怎么哭了…”   许绍清手忙脚乱,拿帕子给他擦泪,擦着擦着,自己也有些想哭了。   天渐渐暗了,外头黑乎乎一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外头的萧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喝到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也没见二人出来。   他实在忍不住,便去敲了敲门。   没人应。   他推门一看,却见那酒不知何时已经见底,那两人相拥着躺在地上。   “先生,这怎么办?要不要叫车来将二位送到府上?”   萧云盯着他们两个,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不用了,就让他们在这儿躺到天明吧,他们自己的烂摊子,总要自己收拾的。”   作者有话说:   五千多字的超长番外,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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